她把新席子铺好。搬来一只陶炉和茶碗。她原是世家之女,刘家也是正统门第。但这些东西已经几十年不用,连放在哪里都快忘记了。
她在桃园里扫过的地方坐下,静心等待去鸡村打水的儿子快快回来。
桃园的树梢像一片湖泊,秋天的小禽来这里翻弄着千般音色。朗朗日头越过云朵,朝雾沉降大地,变成紫色。
“我真是幸福之人哪!”
她觉得,有这个早晨的满足,死而无憾。不,不,她又觉得不该这样。
“我得看到这孩子的将来……”
她倏地向远处望去,刘备打水归来,身影由远及近。他骑在马上,鞍上绑着水桶。
“哎,母亲!”
穿过桃园小径,刘备转眼来到母亲跟前,卸下水桶。
“鸡村的水可清啦,煮出的茶一定香。”
“哎,累了吧!鸡村的水倒是常听人说,可就是在山沟沟里,可吓人了。你一走,我就担心。”
“没事儿!路再险也不打紧。清泉边儿有人看守,怎么也不肯白给,塞了点儿钱才打到水。”
“黄金水,洛阳茶,还有儿子的孝心!就是王侯的母亲也遇不上这样的好事儿啊!”
“母亲,茶叶放在哪儿啦?”
“噢,噢,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喝,在佛坛上给祖宗供上了!”
“是吗?被偷走可不得了。我去取来。”
刘备跑回家,把茶叶罐儿像宝珠一样捧过来。
母亲给陶炉生上火。刘备跪在炉前,把茶叶罐儿递过去。这时,母亲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她根本没有伸手来接,眼神严肃地盯着刘备身上看。
见母亲突然严肃地打量自己的穿戴,刘备诧异地问道:“怎么啦,母亲?”
忽然之间,母亲表情变得严厉起来,道:“阿备!”
连声音都跟平常迥异。
“哎,什么事儿?”
“你佩的剑是谁的剑?”
“是我的呀……”
“胡说!跟出门前的不一样。你的剑是父亲留下的遗物……那可是祖宗传下来的剑哪!你把它弄到哪儿去了!?”
“呃……”
“呃什么!?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刻也不能离身的吗!?你把那命根子一样的剑怎么了!?”
“其实,呃……”刘备低下头去。
母亲的脸越来越严峻,看刘备结结巴巴,更是追问:“不会真的弄丢了吧?”
“对不起!其实,是在回来的路上当礼物送人了……”
话音刚落,母亲脸色大变,道:“什么?送人了?!……天哪!剑啊!”
刘备见状,就把自己被一伙黄巾贼抓住当成人质的事情、茶叶罐儿和剑都被抢的事情一一告诉母亲,并说:后来虽然终于被救,得以脱身,却又陷入黄匪重围,眼看要被斩杀时,小卒张飞救下一命,感激之余,想赠礼为谢,但身上只有剑和茶叶罐儿,无奈才以剑相赠。
“不论是被贼兵抓住的时候,还是被张飞解救的时候,我都觉得什么都可以豁出去……只有这茶叶,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带回来,献给母亲。把剑送了人,是孩儿不对。但孩儿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把贵如生命的名茶带了回来。”
“……”
“剑,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肯定是宝贝。但编草鞋草席谋生,张飞给孩儿的这把剑也足够抵挡了……”刘备道,想安抚一下母亲惋惜的心情。
可母亲却另有所思,恸哭道:“啊——我对不住你的父亲啊,无颜面对亡夫!我教子无方啊……”
“说什么呢,母亲?为什么这样说啊?”刘备参不透母亲的心,战战兢兢地说道。
母亲突然抓起眼前的小锡罐儿,道:“阿备,走!”
说着一把拉起刘备的一只手,一脸严峻。
“去哪儿啊,母亲?……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
母亲不答,紧紧拉着刘备的手腕,向桃园尽头快步走去。来到蟠桃河边,母亲把手里拿着的锡罐儿朝河里扔去。
“啊!干什么?”
刘备大惊,下意识地去抓母亲的手腕。母亲亲手扔出去的茶叶罐儿溅起一小朵浪花,沉到河底。
“母亲!……母亲!……您到底为什么生气啊?为什么要把好不容易弄来的茶叶扔到河里啊?”
刘备的声音在颤抖。那可是他一心想让母亲高兴,历尽百难,拼了性命才带回来的茶叶啊!
母亲是不是高兴过头疯了?
“你说什么?!别胡闹!”
母亲甩开刘备的手。表情酷似亡父。
“……”
刘备看到母亲眉眼严厉,不由得后退一步。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母亲也有令他恐惧的时候。
“阿备,坐下!”
“是……”
“你一心想让母亲高兴,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带回来的茶叶,母亲却扔到了河里。你能明白母亲的心吗?”
“不明白……母亲,玄德愚钝。孩儿哪里不好,惹您生气了,请您训斥。”
“不。”母亲使劲摇头,“你错了。母亲不是任性训你。而是因为母亲把你养大,你却把传家宝剑给了别人。作为母亲,我对不住祖宗,对不住你死去的父亲啊!”
“是孩儿的不是。”
“住口!说得那么简单,你还没明白母亲为什么训斥你。母亲生气的是,你的心气不知道啥时候已经枯萎,莫非已经彻底变成了楼桑村的百姓?!……我在替你惋惜!遗憾啊!”
母亲鼓足气力训斥儿子,声泪俱下,用衣袍袖子揩拭老眼。
“你忘了吗……阿备?你的父亲、祖父都跟你一样是编草鞋草席的,一辈子埋没在黎民之中。但要追溯起更早的祖先,那可是大汉中山靖王刘胜的正宗血统啊!你是景帝的玄孙。你身体里流淌的是一度统一中国的帝王之血。那把宝剑,可以说就是印绶。”
“……”
“自打把你放进摇篮,唱摇篮曲给你听的时候起,把你抱在腿上睡觉的时候起,母亲就把祖宗的心从你的耳朵灌进了你的血液……时候未到,不可强逼,但时候一到,就要为了世间,为了振兴汉室正统,起身草庐,拔剑奋起!”
“是……”
“阿备……你把剑给了别人,是要一辈子编草席吗?!你认为茶叶比剑更重要吗?!……你觉得喝了这样孬种儿子弄来的茶叶,母亲会高兴吗?!……母亲生气,因而悲伤!”
刘备一动不动,听凭母亲训斥。
母亲不停地打他,每打一下,强大的母爱就随之沁入骨髓,让他泪如泉涌。
“孩儿错了!”
许久,刘备抓住母亲的手,心疼地贴在自己的额上。
“是孩儿想错了。都是玄德愚昧所致。母亲教诲得对,玄德身在黎民中受穷,不知不觉开始变得胸无大志了。”
“明白了吗?你注意到了吗?”
“母亲的责打,从孩儿的骨子里唤醒了幼时母亲的训诫……放心吧,母亲……玄德的魂还在!”
这时,母亲突然用打儿子打得发麻的手紧紧搂住阿备身体,道:“哎,阿备呀……你有不愿一辈子当黎民的心吗?千万别忘了,要把母亲的话铭记在灵魂里。”
“怎么会忘!就算我忘了,这景帝玄孙的血液也不会忘!”
“说得好!……阿备呀,听你这么说,母亲就放心啦。原谅母亲吧……原谅母亲吧!”
“别这样!您是责打自己的孩子,不值得这样!”
“不,不。母亲的心都碎了,又悲又气,才打了你……”
“那是大恩!那是大爱!这顿打,对孩儿来说,是真正鼓起勇气的神军之鼓!是佛陀之杖!……如果今天母亲不生气,那么,不管玄德心中想什么,只要母亲在世,玄德也许都会假装怯懦的黎民。不,也许随着岁月流逝,会真的变成黎民,结束一生。”
“……这么说,不管你心里想什么,都会因为害怕我这个做母亲的担心,而让母亲有生之年平安度日了?……啊,听你这么一说,母亲更觉着对不住你了!”
“我,下决心了……尽管决心还没有下定。我这次出门已经看到各州的混乱、黄匪的祸害、民众的苦难,看得眼睛发痛!母亲,玄德感到之所以生于今世,是因为接受了列祖列宗各位帝王在天之灵所授的使命。”
他吐露真心,母亲默祷天地,把额头久久地埋在两腕中间。
然而,这天早上的事毕竟只是母子二人的秘密。
刘备的家里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传出织机的声音,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家里雇了一个粗手粗脚的村民来当工匠,平日在院子里的作坊打草鞋、织席子,攒多了就拿进城里换些粮食、布匹和母亲经常服用的药。
要说有什么改变,其实也不多,就是宅子东南面五丈多高的大桑树,春天鸟儿鸣唱,秋天叶儿飘落,斗转星移,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三四个春秋冬夏。
早春一日。有位老行者牵着一只白山羊,把两只酒罐担在羊背上,站在桑树下独自叹息。
有人慢腾腾地从房子旁边擅自进院。
刘备正跟母亲一道编织草席。话虽说人家是擅自进来,可这宅子,土墙坍塌,没有门扉,就算人家穿过院子也不好责备人家什么。
“咦?”
母子俩回过头来,一下子瞪圆眼睛,与其说是被站在那里的老者,不如说是被背上担着酒罐的山羊雪白漂亮的毛色所吸引。
“活儿干得真带劲儿啊!”老者不拘礼节地道。
他在织机旁坐下,脸上露出想聊一聊的表情。
“老大爷,您打哪儿来?这山羊的毛真好啊。”
一片沉寂后,倒是刘备首先开口。老者若有所感,独自摇头,道:“这位是公子吧?”
“是的。”母亲答道。
“您可生了个好儿子啊!我的山羊也可炫耀,但不及这个孩子。”
“老大爷,您是要把这只山羊牵到城里集市上去卖吗?”
“哪里,这只山羊卖不得。谁要都不能卖。那可是我的儿子!要卖的是酒啊。可是路上受到恶汉威胁,酒被他们喝光了。所以两个酒罐全都是空的。里面啥也没有。哈哈哈哈……”
“那你好容易大老远来一趟,还没换到钱就要回去啊?”
“我想回家,可走到这里,看到了一样了不起的东西啊。”
“什么东西?”
“就是你们家的桑树啊!”
“啊,是桑树啊。”
“以前,成千上万的过路人都看到过这棵树吧?有人说过什么没有啊?”
“没有啊。”
“是吗?”
“都说桑树能长这么大,难得。”
“那我来告诉你们吧。这可是棵灵树。这座房子里定有贵人降生。像车盖一样的层层枝叶都在耳边低声告诉我。……不会很久,就在来春。桑叶茂密的时节,将有嘉友来访。以后,这里的主人就会发生人生巨变,宛如蛟龙入云。”
“老大爷是占卦的?”
“我是鲁国李定。一年到头四处漂泊,从来没有回过故乡。整日牵着山羊,饮酒自醉。有时也去集市,人称羊仙。”
“羊仙,这么说世间的人都把你当成仙人咯?”
“哈哈哈哈。说来讨人嫌啊。总之,今天跟令我高兴的人说上了话,看到了珍奇的灵树。孩子他娘!”
“哎。”
“这头山羊送给你们啦,算是贺礼吧。”
“啊?!”
“你儿子大概从来没有过过自己的生日吧。这次要给他过。在这个罐子里打满酒,把这山羊宰了,用血祭祀神坛,把肉做成羹……”
起先当是戏言,半笑半听,后来羊仙真的放下山羊,径自去了。
刘备大惊,追到桑树下面,四处张望,老者已然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