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起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孔明,看着二人激昂相辩,将手插入袖笼中,独自哧哧笑起来,仿佛觉得有些滑稽。
周瑜对孔明的无礼举动投去不满的一瞥,愤愤地问道:
“先生!有什么好笑么?为何先生自刚才起便一直笑不停?”
“哦,不,亮不是在笑都督,只是鲁肃兄如此不识时务,实在忍俊不禁才笑出来。”
旁边鲁肃早已怒目圆睁,勃然作色,盯着孔明道:“什么?你凭什么说我鲁肃不识时务?这可是我近来听到的最不中听的一句话!”
孔明微微清一下喉咙说道:
“你想想看,曹操用兵之神妙,较之古时的孙武、吴起犹有殊胜之处,当今之世更是无人堪与匹敌。只有我家主公刘玄德深明大义,不存私念,敢与强敌一争雌雄,如今却流亡江夏栖居,前景如何还是一个未知数。再回过头看贵国,诸大将个个贪生怕死,只求一己一家安稳,而不知羞耻,不顾大义,却袖手旁观国家的生死存亡……唯有鲁肃兄一人不死心,不懈不弃地坚持自己的主张,事已至此仍费尽口舌想说服都督,所以亮才觉得滑稽可笑啊。”
周瑜心中甚是气恼,鲁肃也是一脸不悦,因为孔明这番话岂不是活脱脱变成一个反战派了?自己颇费心思地穿针引线,介绍孔明与周瑜见一面,如今一片好意却遭白白辜负和背叛,怎能叫鲁肃不气愤。
“这么说,先生是希望东吴的君臣向逆贼曹操屈膝投降,成为万世的笑柄么?”
“不!亮绝不会幸灾乐祸看着吴国陷入不幸,其实我已经谋划好一计,可以使吴国既保得名誉,又不误国运,可谓两全其美——但愿如此啊!”
“哦,有什么不须开启战端又可以保得东吴尊严,且国土不失的计策?真有如此妙计?”
鲁肃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注视着孔明,想从孔明脸上找出肯定的答案。周瑜也被这番话所吸引,他凑近孔明关切地问:
“若真有这样的妙计,则是我东吴之大幸啊!快说来听听,好让初次谋面的我也对先生心服口服啊。”
“其实说出来很简单,只消驾一艘小船,送两个人作礼物给曹操就可以了。”
“哦……先生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只要照着去做,必立竿见影,效果惊人。”
“那,两个人……究竟是送谁作礼物?”
“两个女人。”
“女人?”
“吴国美女多如繁星,选两人来作为礼物,实在就如从繁茂的大树上摘两片叶子一样容易,要说牺牲,比起从成百上千的粮仓中减去两粒米还要小得多。可是如此一来,却可以使曹军的锐锋一转而向北,这样的美事何乐而不为?”
“两个女人究竟是谁和谁?请先生赶快明示吧!”
“我在隆中闲居之时,当时曹军正在黄河以北讨伐群雄,听从战乱之地前来避居的友人说起,曹操平定北方之后,于漳河畔修筑了一座楼台,名唤铜雀台,从营造至完工费时千余日,其豪华壮观真是前所未闻啊……”
孔明迟迟不触及话题核心,可是却牢牢抓住了听者的好奇心。
“即便像曹操这样的英雄豪杰,也摆不脱凡人的弱点。铜雀台——如此大兴土木修筑铜雀台,竟然只是为了满足他一己的骄奢和虚荣,可见其日益滋长的骄慢,不能不叫人为之悲啊!”
“先生,这个且不去管他——可不可以先说说,你凭什么断言只要送上区区两个女人,曹操的百万大军立即便会兵锋一转,改变侵吴计划,回师北方哩?还是请先生快快进入主题吧!”
周瑜忍不住再次催促道。
这也是鲁肃此刻极想知道的关键。他脸上的表情像在嗔怪孔明:这种时候有什么必要细叙铜雀台的奢华呢?
“若让我那位朋友说起来还要精彩哩!我就只转述个大概意思吧:听说曹操仍不以铜雀台为满足,他还有一个更大的梦想哩,那便是将声名远播的乔家二花养在铜雀台,花晨月夕,天天相伴,永享欢爱。听说乔家二花大女儿名唤大乔,小女儿唤作小乔,其倾国倾城之美连亮这等人也早有耳闻。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必曹操也不例外。所以请都督不妨派人速速前往乔家,送上黄金,求得二花,送与曹操,曹操一高兴起来,一定会延缓攻势,如此则吴国免遭血刃便可保国土救国难——此乃范蠡送美女西施进献夫差而使其亡其国之计呀!”
周瑜面带愠色,不待孔明说完便悻悻地问:“这是市井小民的说长道短之辞罢了,先生有什么凭据么,竟然也仿效这种街谈巷议?”
“没有确凿凭据,亮是不会这样说的。”
“那请先生拿出凭据来。”
“曹操的次子名曹子建,颇有乃父曹操的风采,善辞赋,能诗文,在文人圈子里久负盛名。曹操曾命他为铜雀台作赋一篇,从此赋来看,正暗示有朝一日为帝王之时,必将迎二乔为此台之花。这也可说是作为英雄情操而抒发的一种美好理想吧。”
“先生记得这篇赋?”
“亮喜爱其文辞靡丽,故时常背诵。”
“先生可否吟来叫我们也听听?”
“嗯,此刻正是夜深人静,酒意微醺,令亮亦情不自禁想吟诵几句哩。二位请再斟上一杯,且听亮吟来一助酒兴罢。”
孔明眯起眼睛,注视着摇曳的烛光,俄顷,响起低吟的诗句。声音低浅而朗朗,抑扬顿挫,紧扣听者的神经。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揽二乔于东南兮,若长空之虾蝾。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
突然,桌子底下传来一声“哗啦”,原来是周瑜手中的酒杯已摔落在地上。他怒发冲冠,面色凝重。
“呀!酒杯碎了。”
孔明停止吟诵,提醒道。
周瑜早已怒不可遏,醉意甚浓的脸上怒气似在燃烧,他大声说道:“一只酒杯也可以预知天地之兆,此正如曹军横尸满地的残骸!先生,换一只酒杯,请再给我斟上一杯吧!”
“都督有什么不顺心之事么?”
“曹操父子所作的《铜雀台赋》,今晚我还是头一次从先生口中听到,辞句傲慢且不说,赋中对乔家二女流露出来的淫念简直就是羞辱!我一定要叫曹贼这份野心受到点惩罚!”
于是一杯接一杯,周瑜不停地自己给自己斟酒,脸上的怒火像火烧一般激愤难收。孔明则故意以冷静的语气假装非常诧异地问道:
“当年匈奴之势如火如荼,不时犯我中国,其时汉朝不堪其扰,天子只得忍痛将自己的爱女下嫁胡族之主,期以和亲政策换取一时之安宁,同时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元帝时王昭君出塞,远嫁胡地,不就是有名的例子么?为何今日国家面临危笃,都督却为了区区两个民间女人而如此抱屈,甚至如此动怒呀?”
“先生难道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乔家二女确实是民间女子,可是姐姐大乔已被逝去的先主孙策纳为妃子,而妹妹小乔就是我周瑜的妻子!我妻子就是小乔啊!”
“啊!什么?原来乔家二女早已出嫁,亮真的不知道啊。罪过罪过!虽然是我不知,但刚才说的那些失礼的话毕竟冒犯了都督,还望都督务必见谅!瞧我这个人,居然说出如此荒谬无稽的话来,真是罪该万死!”孔明一副惶恐得浑身发抖的样子,连连向周瑜道歉。
周瑜则很是大度:“不,不是先生的错。我原本以为只是街传巷议的谈资罢了,倒不去信它,可是听了先生吟诵的《铜雀台赋》却不由得不信,曹操已经公然扬言,为了顺遂他自己的野心,竟不惜将先主和我的妻室作牺牲!我一定要举起破邪之旗,挥舞讨伐之剑,率领我万千水军、强兵肥马,不将他彻底击破誓不罢休!”
“可是都督,古人说过,要三思而后行啊!”
“不!岂止是三思,究竟战还是和,今日我不知道已经静心思考了数十次啊!我意已决,绝不会动摇了!想起来,我虽然不才,但是身负先主遗言所托,如今担任东吴的水军都督,平日的苦心操练研磨究竟是为什么?此身绝不会降服曹操那类贼臣的!”
“可是,返回柴桑镇的众将军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周将军已经跟主和派结成一伙了呀。”
“哼!那些人全都是懦怯之辈,我怎么可能向他们吐露真心话,先前只不过是为了探听一下舆论的虚实才假意附和的,谁是坚持开战的,谁是主张降服的,我得保持一定距离加以辨察,而且须摸清楚己方的士气才行啊。”
“哦,真不愧是周将军啊!”
孔明挺直了胸膛,露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
周瑜继续说道:“如今,只要集结在鄱阳湖的东吴兵船向长江出动,管叫怒涛飞溅,江水倒流,消灭那些不谙水战的曹操水军只是瞬间的事情!只不过,在陆战方面我感觉要逊色不少,所以还须仰仗先生助东吴一臂之力哪。”
“只要都督有十分的决心,亮自然不惜效犬马之力!我只是担心吴国主君以及众位重臣,不知他们决意如何。”
“先生不必担心,明日到宫中参拜主公时,我会向主公进言的,诸位大臣意见纷纭,根本不是问题。主公绝对是一声号令!开战的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