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喜据钟鼎驳《说文》。此风起于同、光间,至今约六七十年。夫《说文》所录,古文三百余。古文原不止此,今洛阳出土之三体石经,古文多出《说文》之外。于是诡谲者流,以为求古文于《说文》,不知求之钟鼎。然钟鼎刻文,究为何体,始终不能确知。《积古斋钟鼎款识》释文,探究来历,不知所出,于是诿之曰昔人。自清递推而上,至宋之欧阳修《集古录》。欧得铜器,不识其文,询之杨南仲、章友直(杨工篆书,嘉祐石经为杨之手笔;章则当时书学博士也)。杨、章只识《说文》之古文,其他固不识也,欧强之使识,乃不得不妄称以应之。
《集古录》成,宋人踵起者多,要皆以意测度,难逭妄断之讥。须知文学之学,口耳相受,不可间断。设数百年来,字无人识,后人断无能识之理。譬如“天地玄黄”,非经先生中授,如此数千年,口耳相受,故能认识。或有难识之字,字书具在,但明反切,即知其音。若未注反切,如何能识之哉?今之学外国文者,必先认识字母,再求拼音,断无不教而识之理。宋人妄指某形为某字者,不几如不识字母而诵外国文乎?
宋人、清人,讲释钟鼎,病根相同,病态不同。宋人之病,在望气而知,如观油画,但求形似,不问笔画。清人知其不然,乃皮附六书,曲为分剖,此则倒果为因,可谓巨谬。夫古人先识字形,继求字义,后乃据六书以分析之,非先以六书分析,再识字形也。未识字形,先以六书分析,则一字为甲为乙,何所施而不可?不但形声、会意之字,可以随意妄然,即象形之字,亦不妨指鹿为马。
盖象形之字,并不纤悉工似,不过粗具轮廓,或兴其一端而已。如人字略象人形之侧,其他固不及也。若本不认识,强指为象别形,何不可哉?倒果为因,则甲以为乙,乙以为丙,聚讼纷纷,所得皆妄。如只摹其笔意,赏其姿态,而阙其所不知,一如欧人观华剧然,但赏音调,不问字句,此中亦自有乐地,何必为扣盘、扪烛之举哉!
宋人持望气而知之态度以讲钟鼎,清人则强以六书分析之。然则以钟鼎而驳《说文》,其失不止编闰夺正而已。尝谓钟鼎款识,不得阑入小学;若与法贴图象,并列艺苑,斯为得耳。“四库书”列入艺术一类,其见精卓。其可勉强归入小学类者,唯有研究汉碑之书,如洪氏《隶释》、《隶续》之类而已。文字之学,宜该形声义三者。专讲《说文》,尚嫌取形遗声;又何况邈不可知之钟鼎款识哉!盖文字之赖以传者,全在于形。
论其根本,实先有义,后有声,然后有形,缘吾人先有意想,后有语言,最后乃有笔画也(文字为语言代表,语言为意想之代表)。故不求声义而专讲字形,以资篆刻则可,谓通小学则不可。三者兼明,庶得谓之通小学耳。《说文》以形为主,《尔雅》、《方言》以义为主,《广韵》之类以声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