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鱼鼠虎费疑猜,幻戏纷陈幕半开。
忽见飞琼回舞袖,庄容端出守宫来。
(注:飞琼,乃许飞琼,古代神话中的仙女。守宫,即壁虎,一种小爬虫。诗人在这里影射江青。)
鹂食其
张采庵 (1969年)
纵横休笑鹂生狂,按剑军门势已猖。
一自非儒登广野,有人专道学高阳。
杯中竟是干时物,鼎上何来索命汤。
欲觅酒徒商古意,柳花风紧汴云凉。
(注:鹂食其,西汉政客,自称高阳酒徒,获得刘邦信任,后鹂食代为刘邦做说客,被齐王田广烹杀,诗人以其人隐喻“文革”中的“政治扒手”。)
十年浩劫中,尽管古典诗词遭到空前打击,诗词作者横遭摧残,但是古典诗词在转入地下后,经过长期艰苦努力,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地下诗作,仍然获得了今天这样的成就。它们不仅记录了“文革”时代政治运动的场景,也为现代人的旧体诗创作,提供了一个选择、继承、创变更新的一个历史新起点。它们将成为现代旧体诗发展的宝贵历史源泉和艺术资源。
两个事件与手抄旧体诗的流行
在“文化大革命”中,人民群众广泛流传的旧体诗词往往伴随某一政治事件或某一运动而产生,它被冠以上层领导人的名字,凭借“小道消息”而流传。这就使得这部分旧体诗词像是政治事件的寄生物。这是因为“文革”时代的特殊环境使然。
在1967年,全国掀起对毛泽东崇拜的热潮。这时,在红卫兵中广泛流传着一首所谓林彪所写的《沁园春》。此诗实为山东大学教授高亨在“文革”前所写,并曾发表于山东大学学报《文史哲》上。这首词因为被冠以林副统帅的名字,在全国范围扩散开来。并出现在大字报、传单和红卫兵小报上。
沁园春·读毛主席诗词
高亨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
眼底五洲风雨,笔下有雷声。
唤起蜇龙飞舞,扑灭魔炎魅火,挥剑斩长鲸。
春满人间世,日照火旗红。
抒慷慨,写鏖战,记长征。
天章云锦,织出革命之豪情。
细检诗坛李杜,词翻苏辛佳作,未有此音宏。
携卷登山唱,流韵壮东风。
在“文革”后期,曾两次大规模流传旧体诗。这两次全国范围流传的旧体诗词,是在1971年底和1972年初。一次是围绕九一三事件,流传的政治诗;另一次是在陈毅同志逝世后,全国广泛流传《陈毅诗抄》时,伴随的批挽诗悼词。这两批旧体诗的产生及流传,都有其深厚的政治背景。
1.九一三事件与手抄旧体诗
1971年九一三事件爆发后,在全国开展了“批林整风”运动,中央专案组在同年12月1日下发了《粉碎林陈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斗争》材料之一,下发基层传达给群众学习讨论,在此之后,又陆续下发了材料之二、之三。与此同时,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一批反映九一三事件的旧体诗词也在此时,通过小道消息渠道隐秘地在全国各地流传开来,其内容主要环绕九一三事件。
在此期间,流传有叶剑英所写的三首诗,现转录其一:
铁鸟南飞叛未成,庐山修古显威灵。
仓惶逃窜埋沙碛,地下应愧汉李陵。
这首诗因辗转传抄,形成有多种不同版本。如第二句,有人传为“庐山终在显威灵”;第四句,有人传为“地下愧有汉长陵”。
当时流传的还有赵朴初的散曲:《反听曲》、《反听曲之二》
听话听反话,
一点也不差。
“高举红旗”
却早是黑幡一片从天挂
“共产主义”
原来是子孙万世家天下。
大呼“共诛共讨”的顶呱呱,
谁知道,首逆元凶就是他!
到头来,
落得个仓皇逃命,
落得个折戟沉沙,
这件事儿可不假,
这光头跟着那光头去也!
这才是,
代价最小、最小、最小,
收获最大、最大、最大,
是吗?!
--《听反曲之二》
伴随这些诗词的,还有一些原唐、宋诗词。当时风传,陈毅赠毛主席一首白居易诗。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假有谁知。
同时流传的还有叶剑英赠毛主席的一首杜牧诗: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在此同时,还传出毛泽东赠陈毅古语:“尧尧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和赠周总理、叶剑英语:“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这些流传当然是对“文革”极左路线的一次群众性斗争。
2.《陈毅诗词选集》的传播和一批悼诗挽词的产生
1972年1月6日陈毅病逝。陈毅的去世在人民心中引起了巨大震动。陈毅逝世的讣告和毛泽东臂缠黑纱与张茜亲切握手的大幅照片刊登在《人民日报》上,人们百感交集。雪片一般的唁电、唁函从全国四面八方以及世界各大洲飞到北京。
追悼会后、张茜同志收到了许多吊唁函电,其中有陈毅生前的战友、同事,但更多的来自广大工农兵群众和青年。他们寄来了自己写的挽词和悼词,并且热情敦促张茜将陈毅的诗词尽快整理出版。当时,张茜已被确诊为肺癌并动了手术,她在与疾病斗争的同时整理陈毅诗词。在编辑诗稿过程中,曾得到赵朴初的指教。诗集在1973年底即告编完。这时上海传来张春桥等人的讲话:不要以为毛主席参加了陈毅追悼会,陈毅就没有错误了。在这种严峻的政治气氛中,诗集已不可能公开出版。并且随着政治运动的发展,政治环境进一步恶化,政治压迫还随时会重新降临。为了保存陈毅的诗词,以免抄没、损失,张茜选择了“藏诗与民”的办法,拿出去,让青年人和广大群众去抄写传播。她确信陈毅的诗有无限的生命力。
1972-1973年,在全国各地出现了大量《陈毅诗词》铅印本、油印本、复写本、抄写本。陈毅的《冬夜杂咏》、《题西山红叶》和《示丹淮、并告昊苏、小鲁、小珊》等诗词,受到了广大群众特别是青年的热烈赞叹。
这些诗同最直接地反映了人民在当时的思想情感。这是为什么陈毅的诗歌能够不胫而走,家喻户晓的根本原因。《陈毅诗词选集》是一部在艺术性和思想性都取得杰出成就的诗集。陈毅元帅的品德与精神通过诗歌,融入青年一代人的血液,鼓舞着他们去面对“四人帮”严酷的***统治。《陈毅诗词选集》中的不少诗句,成为直接对敌斗争的工具。像“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一诗,就曾出现在1976年“四五”运动的天安门广场上。“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也成为当时脍炙人口的诗句。
围绕着陈毅逝世前后,也涌现出一批优秀的悼诗挽歌。这些悼词随同毛泽东主席参加陈毅同志追悼会的传闻而一同迅速传播,其传播之广泛和速度之快捷,不亚于中央文件的下发。
当时,人们传闻:毛泽东亲笔圈去了悼词中“有功有过”四个字。张茜曾亲口向周总理要求,她只要悼词中有“优秀党员”、“忠诚战士”两句就够了。人们还传说:毛泽东握着张茜的手说,“陈毅是个好同志!”“林彪是反对我的,陈毅是支持我的。”毛泽东对西哈努克亲王讲:“我们家里有时也发生吵架,吵架是难免的,你们家里不也是常吵架吗?但你们推翻朗诺反动集团是团结一致的。”还有毛泽东反对再提“二月逆流”的消息。这些小道消息在当时的政治高压下,为人们送来了巨大的精神鼓舞。
在这些“小道消息”中还传说,朱德总司令到301医院向陈毅遗体告别,行军礼,并流泪说:“陈毅同志死得太早了”(意即被人迫害致死。)并传朱德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一生为革命,盖棺方论定。
重道不亲师,路线根端正。
传说诗人赵朴初用他的“不老笺”写下一首挽诗,写罢即抛笔直奔灵堂,送给张茜。张茜接过这首挽诗,呜咽着折成方形,装入陈毅胸前口袋里,让诗友棋友的深情厚谊,伴随陈毅一同在烈火中上路。这一传闻葬后也被证实,因为当时所传的挽诗,“文革”后被收入公开发表的赵朴初诗集:《片石集》。
殊勋炳世间,直声满天下。
刚肠忌鬼蜮,迅雷发叱咤。
赖有尧日护,差免跖斧伐。
众望方喁喁,何期大树拔?
岂徒知已感,百年一席话。
恸哭非为私,风雨黯华夏。
当时,被一同传诵的挽诗,还有所谓的未发表的毛主席的悼诗《沁园春》,也不胫而走,在广大干部群众中广为传播:
星殒朔方。天地失色,山海无光。
是人杰盖棺,丹心一片;诗豪绝笔,青史千行。
大江南北,黎明前后,收拾多少恶魔王?
燃星火,共铁军奋斗,罗霄井冈。
于今一吐衷肠,使天下健儿泪满腔。
赞叱咤风云,义形声色;
咏诵日月,志斌华章。
烈士暮年,肝火益旺,雄心胜比万夫强。
到地府,犹穷追奸贼,血战千场!
后来,这首诗词证明是陈明远所作--又一次历史的误会。作者诗原题为《沁园春·步咏石韵悼念陈毅同志》。作者用咏石原韵,是出于因《咏石》一诗与陈毅结成的友情。他将这首哀诗交给了张茜,并抄给几位朋友,结果在八宝山陈毅追悼会后随同朱德、赵朴初等人的挽诗一同流传开来。此词中,最后一句,原为“血战一场”,由赵朴初提出修改意见,改为“血战千场”。改后不仅生动,且更为合律。
在这批流传的挽诗中,最有特色的当属陈昊苏(陈毅长子)的《满江红》,当时传为陈丹淮(陈毅之子)所作。录当时所传如下:
满江红·填爸爸弥留一时刻
五十年,干革命,未曾稍歇。
话勋劳,名重当时,无悔先烈。
南江北战度年华,内政外交消岁月。
可所求?愿万国红遍,此心切。
教儿女,做霜雪。
将媚骨,一扫灭。
作壮语,曾教天崩地裂。
前辈今卒见肝胆,后生输诚沥心血。
两代人,念念尽向东,朝天阙。
这首词获得广大青年们的喜爱,迅速传播下去。“文革”后,陈昊苏将此词加以修改收入公开发表的诗集《红军之歌》。
当时流传的诗中还有一些显系伪托。如:毛泽东《七律·悼陈毅》三首,叶剑英《悼陈毅》七律一首,以及毛泽东《赠陈毅》五律一首。现将这首所谓的毛泽东《赠陈毅》诗介绍如下:
谈吐风骨健,诗文自成家。
戎马平生事,足迹遍中华。
无私方敢言,有胆自能察。
巨手托苍鹰,横眉对秃鸦。
万木回春日,噩耗竟非假。
泪作江南雨,芳草满天涯。
这首诗反映出人民群众对陈毅同志的爱戴。环绕着陈毅的逝世展开的传抄《陈毅诗抄》热潮,以及一批悼诗的出现,实际上形成了一股反对“四人帮”的思想解放浪潮。这是两三年后,丙辰清明天安门群众诗歌运动的预演。
一个写旧体诗词的知青圈子
在“文革”中,受毛泽东诗词影响、启蒙,以王力《诗词格律》为教材,学习写旧诗的青年人很多,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些习作一般仅在小范围内流传,至今沉埋箧底。虽然青年人的诗有时不合格律,却往往能融含现代语汇,有清新、自然的气象,由于难以广泛搜集,所以无法判断“文革”十年中这部分诗歌创作的总体成就。这里介绍两个写旧体诗的青年圈子,以一斑见全豹,反映当时青年中写旧诗的普及程度及部分情况。
1.《致爸爸妈妈的一封公开信》
沈卫国、徐小欢、邢晓南、杨建国、郭赤婴等人,是北京某军队机关大院的干部子弟,在“文革”期间曾形成一个写旧体诗的圈子。
“文革”前,在机关大院里,孩子们中间就流传“柯庆施遗书”:“你们要有大志,无产阶级大志。”以及宋心鲁的信:“革命干部子弟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1964、1965年的小说《军队女儿》、《边疆晓歌》以及电影《军垦战歌》在大院干部子女中也产生了不少影响,一些年龄稍大的孩子报考了江西共产主义大学,有的高中没毕业就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文革”初,机关院里的大孩子们都加入了关于“鬼见愁”对联的辩论。1966年夏,在中山公园音乐厅,曾经从傍晚一直辩到第二天凌晨。运动开始后,沈卫国、杨建国等人还参与油印《致爸爸妈妈的一封公开信》(中直干子弟所写),这封信表现出红卫兵运动初期狂飙式的热情:
“爸爸妈妈,儿女们都起来革命了,都‘造反’了,大家称你们为老革命,但是我们要告诉你们一句话:在老革命中,也有的人是在混革命,你们想混到那一天才到头呢?无穷的忧虑,无数的框框,缠在你们的脑子里……你们好好想想吧,你们亲密的战友有多少倒在雪山上、草地里……你们要是忘记了劳动人民,忘记了革命,就可能变成修正主义分子了。我们就要造你们的反!谁说儿子不能造老子的反!你们‘修’了,我们就要造你们的反……亲爱的父母们,敬爱的老革命,你们千万要永葆革命的青春啊……”
到了1966年底,一些老干部被运动冲击,老红卫兵便站到了运动的对立面。机关大院中有两个干部子弟被作为“联动”分子抓进了公安部。“联动”分子被释放后,机关大院的干部子弟便集体“逍遥”了。
当时,所谓“逍遥”,不外乎结伴游香山,运河游泳,在一起打牌,极少数人“拍婆子”,挂起沙袋打拳。当时,郭赤婴、邢晓南和杨建国经常凑在一起谈文学。郭赤婴的父亲是作家,家中藏书甚丰,二楼的一间书房,一面为窗,三面全被书橱遮蔽。郭与邢、杨三人,曾足不出户,在此书房席地而卧,不分昼夜连续读了两个星期的书。其间日夜颠倒,除了一次买食物外,整日在屋中读书、交谈。三人各举一书为最喜爱的,邢小南举果戈里的《鼻子》、郭赤婴举《鲁滨孙漂流记》、杨建国举《少年维特之烦恼》。
随着运动发展,1968年林彪号召“砸烂总政阎王殿”,总政被军管。许多子弟不仅父母挨斗,连子女也一同被整、被斗。邢晓南父亲也是军队作家,因为写过有关歌颂贺龙内容的小说,被批斗、抄家。他的大弟弟与别的孩子打架,也被视为阶级报复,被勒令站在凳子上挨斗。邢晓南一度情绪低落。
在“军管”时期,郭赤婴、徐小欢家也受到冲击,家道中落。徐小欢与杨建国是小学、中学同学,所以经常凑在一起,议论“文革”和文学,由此形成小圈子。圈内以沈卫国为年长,他是五中老初二学生,为人寡言、善笑,仿佛一老农,其威信在圈内最高,这是圈子最早的形成。其时,杨建国开始学写旧体诗。有“六月云、八月雷,荡污浊、灭恶炎,功罪在三年”的学步诗。
2.“党国便是寡人家”
1968年12月北京谣传“小道消息”--在12月26日毛主席诞辰日将发表最新指示,号召知青上山下乡。(实际上在当年12月22日发表)当时的人怕毛主席指示一旦发表,不下乡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于是,有路子的干部子弟匆忙找路子去当兵。务必赶在12月26日之前参军。
1968年冬北京大批知青下乡,到了1969年秋天北京的知青基本走光了。沈卫国在1968年去了山西农村,杨建国、徐小欢1969年去了北大荒,邢晓南1969年冬天去当了兵,郭赤婴当兵不成,暂俟学堂。当时,中学里实行“军管”、“军训”,气氛压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更是备受歧视。1969年国庆二十周年大典的庆祝活动,72中校方就以“出身问题”为由,不许沈原、郭赤婴、王燕、李瑞明、刘宪宪等人参加。气愤之余,竟又使人欣慰--正可以借此远避冷森森的校园。
北京的地面上,在饱经了破“四旧”的席卷之后,依然保留着不少亲切动人的事物。小吃还是可以择着样儿地吃,而且味美价廉。泡会儿澡堂子,也可收到“脱胎换骨”的功效。北海里面还是有许多清净可寻的;而邀上几个知心朋友去紫禁城里读读那些“万寿无疆赋”,更是别有一番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