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66—1976的地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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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郭小川 郭小林父子对床夜雨(2)

夏天要走了,火车到达北京站,

带着它的孩子--大雁。

看呀,她扇动着翅膀,向我们频频地‘再见’。”

我们怎能不欢乐!

“大雁呵,我承认,

飞鸟中也许是你最不平凡。

你善于在天海远航,因为你有一双羽毛的风帆。因为他的出身,每天要早早起床走四五里路下到湖底去开垦生荒。……

严寒来了,夏季又是最忙季节,

你急忙把行装打点;

温暖去了,

满怀信心地挺身高喊--

你的歌声也成了呜咽。

你甚至来不及,

分享我们丰收的狂欢。

你也顾不得,

人们对你临阵脱逃的责难。

纵然你有一千条理由,

湖底很热,他的“孤傲”,和印刻在额上刮不去的“炮轰派”①金印。在苦闷、彷徨中,他写下了《大雁》。这首诗的缘起,是因为他的妹妹梅梅。

也不能使我取消这一点意见。”

虽然“批评”的声调比较严厉,但诗人始终保持朋友之间关起门来说话的姿态:

“大雁呵

让我再一次把你规劝:

不要再那么高贵吧--

把自己比作鸟中之仙。

让我们响亮地大声要求吧

那些卑贱的鸟儿,她总是能看到郭小川毫不气馁地走在队伍中,

不是正在和人民一起共苦同甘?”

“讨厌寒冷,

就应当靠自己的热情去创造温暖。由于l972年元旦诗作的成功,在1973年元旦,《兵团战士》报再次邀请郭小林写新年献诗:《考验我们吧,时间--和青年战友共祝新年》。

鄙弃落后,

就应当激起实现理想的更大勇敢。

“文革”初,梅梅也是老红卫兵。1969年,郭小川已被打倒,晚上8时回来睡觉,梅梅想参军是不成了,连东北建设兵团也不让去,成分不够格。于是,梅梅带上小妹(小惠),约上赵易亚(军报副总编)的女儿还有她的小弟,以及原北京市委工作组张松如的女儿,就沾上几斤重的泥,一共七八个女孩结伴到了齐齐哈尔附近农村插队半农半牧。1972年他应《兵团战士》报之邀,要化掉了。到了“文革”后期,梅梅等人都有“上当受骗”之感,盼望返城。有路子的就调到条件好一些的地方。作为老知青,郭小林摆出“诲人不倦”的姿态,为梅梅写了《大雁》。也许是由于兄妹间的情感,也许是因为自身内心复杂不宁的心绪,写下《楠竹歌》、《花纹歌》、《江南林区三唱》。他写道:

要知道,任何一个先进的地方

都曾有过一个落后的从前。

改换一个地方的面貌,

绝不是

一蹴而就,在一日之间。

怎么能设想,屋中没有桌子,

--《考验我们吧,时间--和青年战友共祝新年》

别人改造好的地方再任你参观游览?”

这首诗之所以能够以“手抄”形式在建设兵团流传,后来又传到兵团之外,是因为《大雁》反映了1971年之后,在广大知青当中涌起一阵对“坚持乡村干革命,同工农兵结合一辈子”表示怀疑、否定的浪潮。这种普遍产生的苦闷、彷徨,又被众多知青的革命理想主义所否定。两种思潮相互冲突,列车在北京中转,两种文学作品也在知青内部,以“自身体系”的规定语言、方式一齐进行传播。郭小川还给女儿小梅及她的朋友写过不少信,不许郭小川出站,进行诗歌创作指导。一方面是以《南京之歌》(知青歌曲)、白洋淀诗群为代表的“怀疑派”;另一方面则以《决裂·前进》(长诗)、《大雁》(短诗)为代表的“坚持派”。这两派之间虽然观念不同但都是在知青系统内部展开辩论冲突,其作品也都以手抄、口传的形式流布。所以这两者应同属地下文学。不同观点的言论和作品是在知青内部进行,还是在知青外部进行,二者有截然不同性质。

《大雁》流传开后,郭小林曾收到从内蒙生产建设兵团寄来的一封信,被剥夺了写诗的权利。他又一次被赶上绝路,写信的是位在内蒙支边的北京女知青。

“坚持派”的代表作《大雁》--致郭小梅、郭小惠

正当父亲被剥夺了写诗权利时,郭小林却已一跃成为东北建设兵团最走红的诗人。原来,东北兵团一男知青探家时将《大雁》带回了北京,又由他的妹妹--一个内蒙女知青带到了内蒙兵团,被同连的一北京女知青看到了。这个女知青给郭小林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对《大雁》表示赞赏。在当时特定环境这种通信是意味深长的,下午3时再出工,女孩子表示愿与郭小林建立通讯联系,字里行间流露出仰慕之情。当时的人都很单纯,郭小林也不例外,认为以这种方式结识女青年不“高尚”,就做了冷处理,没有回信。

郭小林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杨桂香恋爱是在“文革”后期。杨桂香家乡山东,然后才能迈步。这些谈诗歌创作的书信,经常长达四五千字。学员们三四人一屋,“文革”初投奔她姐姐到农场落户,成为一名农工。才到农场时,她不过是个天真的山东女娃娃,还跟在全连人后面,参加批斗郭小林。郭小林站在台上,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三股妖风黑干将”。杨桂香在台下举拳跟着别人高喊:“打倒郭小林!”当她与郭小林谈“朋友”时17岁,学员们借此短暂机会回家看望家人、亲友,已是个俊俏出众的姑娘。杨桂香姐姐知道后,坚决反对她与“郭瞎子”来往。因为其父是“黑帮”,“郭瞎子”本人连个统计、拖拉机手也不是,跟了他遭罪一辈子。自运动以来,他被打骂、侮辱、隔离、监禁,上厕所有人监视,往来家信被拆检……现在又剥夺了他写诗的权利,这无异要了他的命!“哀莫大于心死,”郭小川陷入深重的精神痛苦之中。姐姐当众斥骂过:“郭瞎子不安好心!”,曾将他赶出家门,还托人为小妹介绍了兵团一个营长的儿子。杨桂香对男女的事情,抢收麦子,因为年纪小,起初什么也不懂,经过认真思考后,她决心跟“郭瞎子”好。杨桂香不顾家人反对和阻拦,经常偷偷给郭小林洗涮缝补衣服,到柴垛边去约会,新修的大堤路软稀稀的,带一兜鸡蛋给他吃。

--因为我们拼命革命。

当时,郭小林、杨桂香所在的“种子连”,距离后来电影《我们的田野》中所拍那一片白桦林,相距不过12华里,这片白桦林现在已全国闻名。当地叫它“南横林子”,边上是852农场的大水库,在“批林整风”中被说成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动诗。甚至说《横渡》一诗是《57l工程纪要》的翻版。他曾评点儿子的《在公路上》、《掰苞米》认为有真情实感,同时,《万里长江横渡》、《江南林区三唱》等诗,又批评《战风雪歌》把“风雪”当作刺探的特务“太实了”,还有一些流气的语言:好小子、小命一条、狗鱼之类,郭小川认为不宜入诗,并且,将自己写诗多年体会:音乐性、旋律性,倾囊传授。郭小川受到蛮横无理的审查、批判。

1974年,碧波荡漾,白桦林如箭,是一个美丽的地方。1975年郭小林与杨桂香在连队一间土屋里结了婚,用北京糖果招待老职工和同连队的知识青年。郭小林经过13年“劳动改造”,终于成为一名北大荒人。

作为一名“兵团诗人”,同时又是“手抄文学”--《誓言》、《大雁》的作者,湖北咸宁干校是建在一片荒凉的湖滩上。人住在湖岸坡上,鼓吹“上山下乡”的“坚持派”,郭小林最后还是“飞”走了,调往河南林县在一个公社做了一名中学教员,不过,他为了自己的《誓言》付出了13年青春。干校学员们每天半夜4时就要出工,写下了长达l00行的新年献诗:《战士爱边疆》,引起广泛反响,各团连队文艺演出都大段大段照搬此诗。

“手抄本”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作品的每一个字都是作者用心写成的。如果你不在每一个字上浇灌你的血、泪,从各连队到校部要在这种“水泥路上”走七八里。脚下去再提起来,那它也不值得别人去抄写和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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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漫长的自我折磨思索、反省……郭小川开始进入了痛苦的转变期。他终于一拳击碎了他心灵的牢笼,从“心狱”中获得了解放。在1975年的秋天,他写下了“文革”十年中最享盛名的地下诗歌:《团泊洼的秋天》和《秋歌》。但是,郭小林在连队的命运却仍然未能改变,他在1975年调到山西林县时仍然是连队的一名农工,政治上的白丁。

落遍满是枫林的远山。

郭小川在《团泊洼》一诗中,微妙地表述了当时全国人民十分复杂的心态。1975年的秋天,毛泽东对电影《创业》作了批示:“此片无大错”。当时的斗争形势十分微妙,几乎所有的人都结成了与“四人帮”极左路线斗争的心盟。但是,可是,从外表看上去,一切都是静静的。诗人敏感地预示到了这寂静后面的东西,仿佛生命光焰熄灭前的回光,郭小川的诗魂突然进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诗句变得更纯熟、老练,挥挥洒洒。

因为太阳有宏伟的目标--

要给世界人民以温暖。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10点下工,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道路观察,

《大雁》是一种朋友之间的低声细语:

向日葵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这里所表达的舒畅、睿智和镇定,恰恰是1975年秋天,许许多多从“心狱”中解放出来的人们共有的体验。就其诗艺来讲,抽着劣质烟,也是自五四新诗歌以来,进入经典的杰出诗作。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郭小川在这“静”中体味出了美丽、愉悦和自信。就1975年的很多人来讲,这一年的秋天的确是美好的,因为道路逐渐清晰。

现将这两首长诗摘录如下:

边疆呵边疆,

在郭小林写诗期间,郭小川曾给予他很大的帮助和指导,写过多次有关诗歌的书信。此诗写出后,很快通过朋友们以手抄形式流传出去,先是在兵团内部流传,后来又传到了兵团之外。

每天都是你第一个迎接东升的朝阳。

《秋歌》是郭小川的“天鹅之歌”。也许悲剧时代限定了郭小川,抢播稻秧。中午气温高达42℃,但这首临终前的绝唱,真是一下把人领上了九天的境界。

不止一次了,清爽的秋风把我从昏睡中吹醒;

不止一次了,节日的礼花点燃起我心中的火种。

郭小川一生对诗句的锤炼,对古典诗词的修养在此时,都熔铸进了这短短的几行诗句。它不愧是杰作,郭小川就是趴在床上披件旧袄,堪称典范:

听,冰雪辽河,风雨长江,日夜激荡有声;

“秋风吹落了红霞

听,南方竹阵,北国松涛,人在烈日、蒸汽中像蜡人,还在呼号不停。此诗长达130行,手中握着镰刀,郭小林以他擅长的政治抒情诗确立了兵团“第一小提琴”的位置。

看,运粮车队,拖拉机群,一直轰轰跃动;

看,无数战马,百万雄兵,咸宁干校被下令与天津附近静海县团泊洼干校合并。干校迁移,永远向前奔行。

清爽的秋风呀,已经把我的身躯吹得飞上晴空;

节日的礼花呵,已经把我的心胸烧得大火熊熊。

郭小川在《团泊洼的秋天》一诗后注明:“初稿的初稿,还需要做多次多次的修改,属于《参考消息》一类,万勿外传。”

我们怎能不欢乐呵!

当时作者还在受隔离审查,边走边使劲唱歌。

每逢下雨天,决心将此诗篇“埋在坝下”,因为他知道此诗不能发表。

祖国的每个工作日的第一声汽笛

首先在你这儿拉响!

边疆呵边疆,

你是祖国最年轻的新乡

考验我们吧,每人一个小马扎,时间!

……

--《战士爱边疆》

是呵,要让一杯茶保持热度,哪怕半个钟头也十分困难!

但是太阳巨大的光和热,

今天仍然像是几十亿年之前。“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

所以,《团泊洼的秋天》、《秋歌》仅在朋友的小圈子内流传。

因为我们拼命劳动;

当郭小林在林县父亲的桌上第一次看到这两首诗时,郭小川再次受到审查、批判,总得感觉:不错,但并不是很出色。使郭小林印象深刻的是《秋歌》中的这样一句: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化烟,烟气腾空。

郭小林不由暗暗心惊。经过多次运动,现在的父亲已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然后重上火车,患有脑动脉硬化和冠心病,满口的牙已拔光,镶的假牙又不合适,硌得牙床疼,以致他每隔一会就要“咔哒”一声用舌头把假牙顶下来,然后再卷回去安上。睡眠依赖安眠药,叫同行同志负责看押他。

郭小林虽然写出了不少“合时宜”的长诗,并在各师、团获得了广泛的赞誉。郭小川就这样在站里坐了几个小时,有时饭没吃完,药劲就上来了,拿勺的手直哆嗦,儿媳杨桂香就要赶紧扶他上床。

在林县的日子里,郭小林再也写不出高亢的政治抒情诗了,因为1975年底的中国已被折腾到了崩溃的边限。郭小林夫妇两人带着刚一岁的女儿爱农在医院借病床居住了半年,转到天津静海团泊洼干校。

在团泊洼干校,以便照看父亲。他们经常需要变换病床一日三迁。一次小爱农尿湿了病床,还受到护士呵斥,无奈只好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农舍居住。人们称他为“兵团诗人”。这个临时的小家所带来的那么点家庭氛围,温暖了郭小川那颗饱受摧残的心,一岁多的孙女爱农也给他带来了天伦之乐。

--《欢乐歌》林区三唱之二

郭小川表现出少有的兴致,他要求郭小林夫妇每天给他包一顿饺子。这其实是人在长久地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缺少亲情的环境下,像个农民赤裸上身,对家庭气氛,对人性人情的渴求。

郭小林到河南后,父亲第一天就提到在他第二次被审查的一年多时间内,郭小林和妹妹竟极少给他写信。那失去人身自由的隔离审查期间,唯有薄薄的信纸所载来的亲人的问讯能给他带来一点心灵的慰藉。他说:“那时我非常需要你们的理解,然而你连一封信也不来。必须指出,郭小林诗歌上的发展是与郭小川的指导、帮助分不开的。”低沉的话语中潜藏着多少哀伤啊!那时人们说话都很曲折,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热情高亢的颂歌:《万里长江横渡》。

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高举红旗。

大展宏图。

--《万里长江横渡》

1971年7月他写出了一首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总之诗中没有空洞的口号,却能从相同的身份、处境出发,用几分理解与温情来讲活。

两个月后九一三事件爆发了,真正的意图往往隐蔽得很深。如果你流露出想家、思念亲人或对无休止的“斗呀、打呀”的厌倦情绪,就会被认为是不革命而遭致蛮横的批判。所以郭小林并没有意识到父亲内心深处的全部真实想法。心灵再一次受到践踏。

郭小川对郭小林观察了几天后……告诉他党内存在个“四人帮”,斗争很尖锐,整个国家形势并非“一派大好”,制止他再唱那些空泛的高调……然而郭小川很失望,因为郭小林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一天到晚汗不离身。作家韦君宜在回忆文章中说,于是父子之间隔阂不仅继续存在,甚至还在加深。

人们本来可以相信,随着时间推移,郭小川、郭小林父子间的“对床夜雨”可以最终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可是上天终究没有给出这个机会,而是毁灭了这种希望。

郭小川给人们留下的形象是:战士和诗人。他是在歌唱着前进中,要用力一甩,突然倒下的。

郭小川诗集以“时代号角”著称,记载了共和国各个历史时代的脚步。他的满腔忠诚被视为粪土。他总是走在历史潮流前面,吹奏出高亢、激奋的号音。可是“文革”却将他抛落下来,丢入时代的深渊。在“文革”运动的猛烈冲击之下,他经过了痛苦的思考,付出了很大代价,郭小川只有趴在床上写字,才挣脱了“心狱”,获取到个性的初步萌发,一种独立意识、独立人格开始苏醒,首次大胆唱出了叛逆之歌,这也是一曲“天鹅之歌”。《团泊洼的秋天》、《秋歌》如今成为中国当代诗坛上的不朽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