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旧制度与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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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本书并非要讲述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因为已有人做得很好了,我不想劳心费神,多此一举。本书旨在对那场大革命进行研究。

一七八九年,法国人为了与过去彻底切割,走向崭新的未来,做出了超越其他任何民族的艰苦斗争。为了达到目标,他们千方百计地防止把过去的任何东西带到新的生活中去。他们严于律己,要把自己塑造成不同于父辈的全新的自己。他们不遗余力地使自己面貌一新。

我时常在想,就大革命本身来看,远远没有其他国家或地区的人想得那么成功,也远远没有达到法国人最初的预期。我坚信,也许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在摧毁旧制度的大革命中,他们的革命情感、习惯和思想其实大都是继承了旧制度的东西,而且尽管他们不情愿,还是用旧制度的瓦砾建设了新社会的大厦。因此,要想准确理解法国大革命及其成就,我们必须将目光暂时离开今天的法国,去关注和考察那个远去的、尘封历史的、旧制度下的法国。这也正是本书的初衷,但是事实证明任务之艰巨远远超出了想象。

君主制、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历史已有大量、全面、深入的研究。从中我们不仅可以了解这段历史时期发生的各种事件,还可以知晓当时盛行的法制、习俗以及支撑当时政府和民族的精神。然而,对十八世纪的法国,时至今日没有人去深入研究过。我们自以为对法国的那段历史很了解,因为我们熟悉那段历史光辉的一面,谙熟那段时期多数的名流,还因为我们读过那些伟大作家的评论。但是,对于当时人们的处事方式、机构的运作方式、各阶层的交流方式、老百姓鲜为人知的处境、情感以及真实的民意和风俗基础,我们最多有些模糊的认识,而这些认识往往具有误导性。

我力求把握旧制度的核心内容。其实,旧制度在时间上距离我们很近,只是在心理上被大革命隔开了。

为此,我不仅读了十八世纪的名著,还研究了许多不知名的作品,这些作品反映的内容也许更真实,更有启发,因为这些作品的艺术修饰相对更少。我深入研读当时的公共文献,去了解随着大革命的临近法国人的观点与感受。省三级会议以及后来的省议会的记录为这些方面提供了大量线索。我充分利用了会议记录和一七八九年起草的陈情书。这些陈情书的手稿有很多卷,它们是法国旧制度的遗嘱,表达了其最高愿望,真实反映了其最终意志。这些都是历史上独有的文献,可我觉得还不够。

政府结构发展成熟的国家,其思想、欲望、冤情、利益或激情迟早会在政府的详细审查中暴露出来。通过查阅政府公文,不仅可以准确地了解政府的工作方式,还可以对整个国家有全面认识。今天,如果一个外国人被许可查阅内政部和各辖区档案盒里的秘密信件,会很快了解我们的情况,而且比我们自己还要了解得透彻。读者可以发现,十八世纪时的法国政府已经高度集权、非常强大和活跃。资料显示,当时的法国政府经常介入各种事务,或提供帮助,或进行阻止,或授予许可。政府频频作出承诺,频频采取行动。其影响方式多样,影响范围广泛,不仅包括一般管理事务,还涉及每个家庭、甚至每个个人的命运。而且,政府的运作并不张扬,因此人们不害怕将自己的缺点暴露出来。我花了大量时间去研究巴黎和许多省份保留下来的政府文件。

如我所料,在那里我发现了活生生的旧制度,其思想、激情、偏见和实践,原汁原味。那时个人敢于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思想,敢于表达自己隐秘的想法。因此,关于旧制度下的法国,我了解到了当代人所没有了解到的大量内容,因为我看到了他们从未见到过的证据材料。

随着研究工作的进行,我一次次惊讶地发现,当时法国的任何特征都会使今天的观察者为之惊叹。我发现了许多我原本以为是大革命所带来的革命情感,也发现了大量据称是大革命遗留下来的习惯。我随处都可以发现今天的法国社会深深根植于那片旧制度的土壤之中。越接近一七八九年的资料,我越清晰地感知到法国大革命精神的萌芽、诞生和发展状况。大革命的整个来龙去脉逐渐呈现在我面前。革命者的气质和天赋已经被神化,大革命就是大革命。我不仅发现了诱发革命的原因,也发现了开始就孕育了其深远影响的迹象。大革命经历了两个阶段,最初似乎要彻底废除旧制度的一切,后来又想恢复部分被抛弃的东西。旧制度下的许多法律和政治传统在一七八九年突然消失,结果几年以后又悄然出现了,好比河水流入地下,结果在不远处重新出现,水还是那个水,只是河岸不同而已。

本书的宗旨是要探讨如下问题:为什么在当时欧洲多数地区酝酿的大革命偏偏在法国爆发?旧的君主制怎么倒台得如此突然、如此彻底?

然后,在构思时我又发现光解释这些还不够。如果时间和精力允许,我愿穿越大革命的变迁,跟随那些我因为阅读文献而熟悉了的旧制度下的同胞们,去观察他们是如何在历史使他们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保持本质不变的,去感受他们的面貌是怎么虽历经沧桑却依然能够认出来的。

我要首先与他们共同感受一七八九年革命的序幕,那时人们渴望平等,也追求自由。那时他们要建立的政府要民主,也要自由。那时他们要摧毁特权,也要确认民权。那是个青春、热情、自豪、慷慨和真诚的年代。那些岁月永远不会因其瑕疵而被人们遗忘,永远不会让那些试图贪腐和奴役人类的人们睡得安稳。

在简要叙述革命过程的基础上,我试图指出是哪些事件、错误和误判使这些法国人放弃了最初的目标和自由,只想成为世界霸主的平等仆役。一个比大革命推翻的更加强大、更加专制的政府是如何重新获得权力、集中权力、压制人们以高昂代价换来的自由的?这个政府是如何在选举人既不知真相,又不能组织起来进行商议的情况下,将选举权标榜为人民主权的?这个政府是如何将议会的屈从或默认冠以自由选举的美名的?这个政府何以在剥夺了人民的自治权、剥夺了法律保障、剥夺了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和写作自由等这些一七八九年革命所取得的最珍贵、最崇高的成果的情况下,仍然以神圣的革命者自居?这些问题我将一一解释说明。

本书评述的时间截止在我看来大革命已结束、新社会已建立的时候。然后,我要审视这个新的社会。我力求梳理新社会与旧制度的异同,我会描述我们在这场大革命中的得失,最后我将试图对未来进行简要展望。

第二部著作的部分内容已有初稿,但因尚不成熟所以仍无法与公众见面。我会有时间完成吗?唉,谁知道呢?个人的命运往往比民族和国家的命运有更多的变数。

我希望呈现给读者的这部作品没有偏见,但是我不敢说写作时没有激情,因为让一个法国人完全不动感情地去讲述自己祖国的事情或思考自己所处的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承认,在我研究旧制度下的各个片段时,从未完全忘记新社会。我不仅要诊断出患者的疾病,还想得到可能的治愈办法。我如同医生为发现生命规律解剖尸体一样,开展我的研究工作。我的目标是描绘一幅既忠于历史,又最好能有教育意义的画卷。因此,每当我在祖先身上发现了那些我们现在非常需要却不再具备的品质时,就会格外关注。这些品质包括:真正的独立精神、追求卓越、忠于自己、忠于事业。同样,如果我在旧制度下的法律、思想和习俗中发现了曾经吞噬了旧制度,现在又在腐蚀新社会的东西时,我会不遗余力地指出来,以便读者能清醒地认识到我们曾经遭受的苦难,更加明白未来可能遭遇类似的命运。

因为人们不再以等级、阶层、行会或家庭为纽带,更倾向于只关注自身利益,导致自私和狭隘的个人主义,而置公益美德于不顾。专制制度不仅不与这种倾向斗争,反而使其势不可挡,因为专制制度将公民的集体情感、共同需求、和谐共处的意识和协调一致采取行动的机会统统剥夺了。专制制度使人们蜗居在自己的生活中,由固步自封变得更加孤立,由人情淡漠变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种社会中,万事无常。人人都提心吊胆,生怕地位下降;人人都蠢蠢欲动,试图往上爬。金钱已成为区分阶层和地位的主要标志,其流通变得异乎寻常,不断易手,不断改变个人的地位和家庭的兴衰,几乎人人都拼命赚钱或攒钱。因此,大家最普遍的想法就是对财富的渴望,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包括对商业的嗜好,对攫取的热衷,对物质和享乐的热烈追求。这种思想已经在各阶层中蔓延开来,如果放任其继续下去,很快就会使整个民族萎靡堕落。但是,专制制度的要害正是为了一己之私,鼓励和助长这种危害民族思想的蔓延。这种思想使人们对公共事务漠不关心,一心只想着金钱,对革命闻风丧胆。专制制度下,阴暗泛滥、贪婪横行、不当收入大行其道。如果没有专制制度,这些自私的欲望可能会很强烈;有了专制制度,这些思想便占据了统治地位。

只有自由才能与这些令整个社会已经麻木的恶疾有效斗争,才能防止整个社会崩盘;只有自由才能使人们摆脱孤立;只有自由才能使人们相互团结、相互关心、相互沟通、相互合作;只有自由才能使人们摆脱对金钱的崇拜,从为个人琐事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时刻感觉到民族利益高于一切,民族利益就在身边;只有自由才能以更崇高的、更有力的激情取代对物质安逸的追求,才能具有超越只追求财富的理想抱负;只有自由才能最终照亮前方,去发现和明辨人类的善恶。

民主社会如果没有自由也可能富有、典雅、华丽甚至高贵,因人民的力量而强大。在这种社会中也许会发现个人的美德、称职的父亲、诚信的商人和值得尊敬的地产主,甚至可能会遇到善良的基督教徒,因为基督教的圣地并非这个尘世,其信仰之辉煌就是在极其邪恶的政府统治下的极其腐化的环境中培养虔诚的信徒。罗马帝国在最腐朽的时期恰恰到处都是虔诚的信徒。但是我敢断言,这样的社会里永远也不会发现伟大的公民,更不用说伟大的人民。我坚持认为,只要平等和专制共存,心灵和精神的普通水准将会逐渐降低。

二十年前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从那时起就没有什么使我改变观点和做法。在自由受到青睐时,我就表达了对自由的高度赞扬,在自由遭到抛弃时,我们坚持对自由的褒扬,对此人们将无地置喙。

另外需要指出,即使在这方面我与多数反对者的分歧也比他们想象的要小。假如一个人相信其民族具有享受自由的品格,却卑微到在行动上将他人的喜好置于他自己参与制定的法律之上。这是什么样的人?我认为这是违背自己灵魂的人。即使专制者也不否认自由的美好,只是他们希望独享自由,全然不顾他人。如此看来,人们的分歧不在于是否应该拥有自由,而在于对他人自由的尊重程度。因此,准确地说,一个人对专制政府的喜爱相当于对祖国的不敬。想要让我对法国不敬,恐怕尚需时日。

毫不夸张地说,我为此书倾注了大量心血,即使篇幅很短的一章也花费了我一年多的研究时间。如果读者觉得本书有价值,想要相关例证,我愿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