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眸光从紫鹃、宝玉身上流转而过,带着无法置信之色,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黛玉冷笑,笑容凄凉无比,良久才道:“你们夫妻倒是齐心,连紫鹃也倒戈相向,只可惜我领不了你们的好意。”
宝玉怔在了当地,满脸的笑意都凝在唇角,痴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黛玉丹凤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燃烧,声音清凌凌的,宛如坚冰相击一般:“为我自己的心,你想左拥右抱,我的心却小得很,只容得下一人,只盼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别过脸,再不看他,旋即又道:“我以为你是我的知己,到今日才知我看错你了。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何必多说?从今以后,你我再不相见,各不相干。”
宝玉惊得面如土色,起身拉住黛玉的衣袖,喊道:“林妹妹,我一心想着你,你不能这般对我。”
黛玉心冷如冰,合上双眼,不愿再发一言。
房中寂静下来,死气沉沉让人几乎窒息,黛玉的话伤到宝玉,如今又这般冷淡相对,宝玉更是羞恼难当,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拂袖而去。薛宝钗冷眼瞧着宝玉含怒而去,心中快意无比。
她一早就猜到,以黛玉的性情,既然说了誓不为妾,那么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初心。
她撺掇袭人,将宝玉哄到这里,就是为了等眼前这种场面,为了看宝玉、黛玉反目的好戏。
贾府最护着黛玉的,就是贾母和宝玉了,黛玉此时此刻的心情,凄凉伤痛不言可知,但自己绝不介意落井下石。
薛宝钗命丫鬟都退到屋外,凑到黛玉床榻旁,嘴角轻轻扬起,明艳若春日枝蔓间的一朵红色蔷薇,声音却带着无尽的冷漠:“林妹妹现在一定心如死灰了吧?不过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呢,老太太之所以肯让宝玉娶你,是因为贾府花了你们林家五十万两银子,如今还不了,就想让你嫁进贾家,抹平这笔账。你们林家人都是傻子,你爹娘是,你也不例外。”言罢,她扬声大笑,起身去了。
黛玉躺在床榻上,身子剧烈颤抖,手脚俱是冰凉,耐不住秋日寒凉,一颗芳心仿佛被碾碎了一般。
她以为,宝玉与自己是知己,自己一心一意待他,他定会以同样的情意回报;纵使宝玉已经成婚,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宝玉是情非得已。今日才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自己眉间心底的期念,自己的尊严骄傲,在宝玉眼里原是一文不值。
她以为,紫鹃与自己名是主仆,实则已经情同姊妹,今日才知,在紫鹃心中,宝玉最重。几年相依的时光,紫鹃的用心伺候,一点都不纯粹。
刚刚才发现,外祖母对自己的情分不过尔尔,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露出本来面目,那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那么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
生命中的美好和温情,都已远去,只余灰烬。
诸般思绪,黛玉心如轮转,往事在脑海中滚雷一般翻涌而过,想痛哭一场,却偏偏没有泪水;想昏睡一场,思绪却格外清晰。
全身的力气被一丝一丝抽空,黛玉再也支撑不住,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黛玉仿佛堕入无尽的迷梦,外祖母、宝玉、宝钗、紫鹃的脸庞一一闪现,昏昏沉沉,辗转其中不得脱身。
正不知身之所处时,有温热的液体从口中灌入,苦涩的感觉从口里一直蔓延到心底,逼迫她从迷梦中苏醒过来。
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见雪雁、春纤立在床头,见她醒来,苍白憔悴的脸颊上都浮现出一抹喜色。
雪雁如释重负,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可算醒过来了。姑娘,你可晕了三日了。”话未说完,已经落下泪来,呜咽着道:“姑娘病得厉害,我让丫鬟出去报信,等了一日都没大夫来。我没法子,只能照先前抓的药煎好,喂姑娘服了,万幸姑娘平安无事,不然奴婢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叹了一口气,拭泪道:“这几天,除了三姑娘、四姑娘时常探望,琏二奶奶也来了两次之外,别处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黛玉不语,慢慢合上眼,这几天来,所遭受的打击,均来自最亲近的人,让她几乎崩溃。
连番打击,让她痛彻心扉之余,也明白了很多。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何必再纠缠?宝玉也罢,外祖母也罢,紫鹃也罢,待自己的情分不过尔尔,自己又何必自苦,何必为了他们一直耿耿于怀?
她开始懂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没有谁可以依靠一辈子。
前尘往事一日休,从今以后,贾府的琐事与己再无关联,自己所要做的,是活着,好好活着,等着群让自己以泪洗面的人是怎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雪雁见她一脸淡然,不明其故,不敢再说下去,只得自己转了话头道:“姑娘几天没吃东西,想必饿得厉害,我让春纤熬了粥,放在风炉上温着,姑娘且将就着喝几口吧。”
春纤闻言忙转身出去,将粥端进来,与雪雁一起服侍黛玉用粥。
雪雁心情本有些忐忑,担心黛玉不肯多吃,没想到黛玉竟将一碗粥喝完了,不禁疑惑又欢喜。
黛玉用完粥,倚靠着养了半日神,出声道:“紫鹃呢?”
雪雁愣了一下,才道:“那天姑娘昏过去,紫鹃姐姐吓得大哭,这几天一直与我轮流伺候姑娘,今天早上实在撑不住,我劝她回房歇息去了。”
黛玉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你去将她唤来,我有话要说。”
雪雁见黛玉神色有些莫测,一阵呆怔,但不敢多说什么,点头领命而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雪雁转身回来,身后跟着低眉垂手的紫鹃。
紫鹃一进屋,就跪到黛玉面前,呜咽道:“姑娘,那天是紫鹃逾越了,幸好姑娘安好无事,不然紫鹃万死难辞其咎。你念在之前紫鹃伺候了几年的情分上,千万不要怪罪。”
黛玉噙了一抹淡笑,先朝雪雁道:“你们且下去,让我和紫鹃单独说一会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