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春熙路史记:一条街与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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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百年春熙路使一座城市获得了生生不息的给养

在我看来,街道不仅是一座城市肉身化的存在,而且是城市宏大叙事进程当中的活报剧。

看看如今探讨形体语言的书就很有意思,连职场中同事之间的某个手势,也有学者在探讨其暧昧成分。有戏,没戏,今晚没戏。但一涉及街道,学者们立马严肃起来,商圈铺面、住宅位置、从业人口、文化程度、收入水平、离婚率、升学率、文明街道指标、宣传栏、摄像头、斑马线、垃圾箱……可惜的是,现实中燥辣不已的街道,急不可耐,蠢蠢欲动,拒绝了学者企图深入打探的动机。学者自顾自话,现实主义的街道已经被他们的学理硬化了、格式化了,只能等待他们炮制出来的概念来包装。所以,他们只能过干瘾。也就是说,夹在纸页中的街道与滚烫在生活中的街道是有本质区别的,街道在接踵摩肩的操练中已经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传情技术,只是苦于提炼不出本质性密码,才必须跟着人们的身体东走西荡,不然的话,固执己见,就很容易成为一个智商和情商都很乏味的“歪货”,像那些一抓一大把的老腌菜。街道所提供的情欲甬道,就是一个城市能否成熟的考场。社会心理学家说了,人的身体可以做出一千种左右的姿态,而双手可以变换出两千来种手势语言。反过来说,街道就是一座城市的肢体和器官。

美国作家爱·伦坡和英国作家阿·柯南道尔,早就花了不少的笔墨提醒后人:在冰冷的水泥街道上,在死气沉沉的居室里,看不到人,但人的气息和印迹还是有的。对此,大家总是置若罔闻,以为他们是在虚构,是在渲染“小说家言”。但自瓦尔特·本雅明突破波德莱尔的忧郁绝望诗句,开始触摸到巴黎大街的肋骨和腹沟时,时髦的商品明确地提供了这样的意象,作为偶像既是房屋又是星星的拱门街也提供这样的意象。这样的意象还由融售货员和商品为一体的妓女所提供。所以,学者张柠在《当代中国的都市经验》里认为:街道经验的获得,首先就要将自己交出去。街道需要的是你的脚、手、嗓子、眼睛等各种器官,它不需要一个完整的、自由的人体。无数经验证明,凡是不能成功地将自己肢解成器官的人,凡是还试图保持个人的自由和完整性的人,就不能被街道接受。当那些自由自在的器官在大街上疾走如风的时候,我们会在立交桥底下、街道拐角处、垃圾堆边看到一批完整而又自由的流浪汉、乞丐。这就是街道经验的残酷性(《南方文坛》2003年

第1期)。

说到这里,我就发现百年春熙路的隐喻与成都的象征一直是藕断丝连的。很多人自然看到了春熙路是成都人文气韵的精粹化展示,但却少有顾及春熙路还有它作为街道的自身习性与阴晴盈亏。因此,沉重的而逶迤的街道往往被他们丢在喧嚷沸腾的大地上。他们枯蝉蜕壳,飘飘欲仙,只见精神的华光,而无视大街的转身抹泪和粲然一笑。这种形而上的处理固然巧妙,也许可以问鼎大智慧,但既然放弃了街道的身体,就不大可能回味身体的惊险冲浪了。

虽然以往的散文中,城市受传统建筑与历史格局的左右,那种精神胎记一般的符码遍及各地。比如低矮、平展的都市空间,狭窄、拥挤的迷宫一般的巷道,“以街为市”而倍显嘈杂混乱的公共环境,自行车、鸡公车、架子车、滑竿、轿车、行人混迹其间,草鞋、三寸金莲、皮靴、高跟鞋、千层底老布鞋奇妙并存,但人们在路灯昏暗、地面坑洼的街头活得一脸灿烂。成都也与世界绝大多数老城市一样,街头同样是本土民间文化、地方政治和欧风美雨着陆的广场。街头文化滋生的空间并不仅仅在街道、巷道、门楼、公园,也可以是茶馆酒肆、土地庙和花会。街头作为公共空间,无疑是民间文化生发、会聚和表达的天桥。

百年春熙路使一座城市获得了生生不息的给养,出现了日益成熟的都市格局,街道的身体就是一个烘箱,准确地讲是为城市提供了一个操作平台。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打熬中,不但使欲望城市的那些悬空的藤蔓找到了依附,同时也使自己奔腾的情调开始合理地麇集于一具燃烧的肉身之上。凸凹的肉体在恒温的状态下通过进进出出的方式,以通感的审美意味打通感觉到达灵魂的路途,从而使自身对城市的渴望归于平息。这种感觉是销魂的,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详尽探讨了其心理流程。身体不过是具体知识的面具。面具后面的面具。川戏变脸的面具。最后那张脸,仍然是肉面具。街道是模仿现实的面具,现实的街道模仿人类的体态,人的身体模仿绝对理念的表情。所以,你只是模仿的模仿的模仿,看不到你。你的身体的身体。类似的联想很多,让我觉得,你痛饮了一瓶全兴大曲,但你坚持说,那不过是一种芳香的、充电的液态物质。

现在,我记录2008年情人节的深夜,我在春熙路广场捕捉到的场景:

一个时代青年与热恋的女人,在深夜经历长距离缠绵之后,从酒吧出来,抵达黑夜笼罩下的春熙路正中。他双手搂住她,就像双手搂定宝塔山。啊,啊啊,我要走了。我要独自远行。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他们在长夜中举头望明月,让月亮成为导体。爱情就是废话,废话倒完,太平洋百货公司的霓虹灯广告牌上,口水与口红在漫漶。“亨德利”钟表公司的情侣表说明书在飞舞。他在漆黑中向女人挥手,也在向宇宙挥手。然后,青年大踏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春熙路静下来,路灯撒着银粉,成为了他情绪的甬道。

成都的月亮宛如蜀籁。看到这个青年的身影,我想起一些旧时的面孔和旧时的景致,甚至也看到往昔的自己。街上那些被踩得发亮的青铜浮雕,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霜,铜板凹凸有致,栩栩如生,老成都的传统手工艺以凝固的形态简明扼要地呈现在今人面前,而老成都的月亮,拉长了春熙路的岁月,也在一片黄灿灿的浮雕里,欲飞。

我记得这16块青铜浮雕是2002年春节前后,安装在中山广场四个入口的地面上。都是两米见方,每块重达500公斤,其画面以春熙路有名的老字号店铺为主,如“老凤祥银楼”的珠光宝器、“廖广东刀剪铺”的火热生意、“协和百货行”的人来人往、“大科甲巷刺绣”众绣女一字排开劳作的情景等,让游人顿生古意。

他显得腰力十足,有些像1930年代的青年,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啊,世界是多么广阔!就着路灯的银粉,他开始越来越深入地返回到大街的根部。他熟悉那里的地缘和褶皱,不会错走到别的岔道,拐至“扬州台基”的一张檀香弥漫的床榻……

我走上去,说自己是报社的,想采访他。他搔了搔头,说:“我觉得,春熙路充满了情调。但你的采访,就像我正在洗着如梦的温泉浴,但是突然停水了……”我抱以歉意,请他去“民土咖啡”馆坐一坐。“民土”在韩语中是蒲公英的意思,这里环境静谧,像置身西方童话世界。小伙子是一个轮胎经销商,走南闯北。他承认自己在成都尽管生活多年,只知道春熙路是一个“销金窟”,但并不太清楚她的历史。在他的描述里,春熙路似乎更像一个青春永驻、拥有秘方的女人。街道就像一具白蜡一般的身体,在手指的询问下变得越发粉腻和柔软,这种阻止他在肌肤上滑翔的构造,时时在暗示他可以就地进入和深切,把街道的围墙视为可以随意突破的虚拟伪装物,然后,与他亲密的街道会赠与自己一张有效的月票,以期实现免费游览的深情。小伙子总是得陇望蜀,他希望观察街道的身体,身体的动向,并对街道的细部有一个方向性的根本了解。但蜡的肌肤拒绝了彻底透明。他的指力与智力产生了矛盾,或者说,这两者渴望抵达的地方,是身体的两个方向,一个在下半部,另一个在额头里。它们在腰肢的独木桥上僵持,后者终于把他狐疑的追问提到了议事日程,并突破了肉身的酥痒,亮闪闪地伸出来。我们从咖啡馆出来时,这些问题最后变成了一根钉子,将他钉在空荡荡的马路上。

这就是说,他知道了街道的深渊,竟然还想在深渊里,仰视灵魂的高度。

深夜的春熙路,依然被玫瑰和情人包围,卖花的在奋力打折:“两元一枝,要不要?”卖花人的影子在路面摇曳,街道像一泓随时保持恒定浓度的糖浆,把小伙子干枯的欲望缝隙全部灌满,浸在甜蜜而黏稠中的骨骼只能打滑,找不到发力的时机。他注意到路边那些休闲长椅,他估计,自己的骨架基本上就被女性的流质凝固了,自己开始变得对外坚强,对内甜蜜;但是,女友的纤纤玉手、红唇、恰到妙处的长发、煽动澎湃性力的香水,裙子与肢体发出的摩擦声响,在空荡荡的道路上步步生莲,热空气一般包围在左右。小伙子觉得身体某个部位不听使唤,在逐渐偏离刚才的追问,他必须集中注意力,返回到身体的上半部。

明晃晃的月亮让所有灯光暗淡下去,将眼前的灯红酒绿拉向街道的阴影中,月光在石板上溅起的碎银,萤火一般招引着往事。我不禁想起一首描绘老成都的竹枝词……

是的,在这样的玫瑰之夜,人们醉于月下的街景和心事,却忘记了明月却是最明澈的历史证词……

府城隍庙买灯市,

科甲巷中灯若干。

万烛照人笙管沸,

当头明月有谁看。

位于春熙路北段路口的劝业场,不但是成都最早的商业大卖场,而且是20世纪初叶中国西南地区最具现代气息的集贸市场,其今天的回廊式建筑风格,也可以让人遥想当年的盛况。可以说,春熙路既是倚劝业场、“蜀中第一街”东大街而兴,但春熙路的建成,又成为连接两者的生命之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