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成都周边的集镇,酒馆似乎总比茶馆要多。最有意思的,是那些乡镇上每天早晨必喝三两“早酒”的老人,喝酒就像呼吸空气,已经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而那种敢用七星海椒拌嫩姜做下酒菜的豪气,外省人只有干瞪眼的分儿!到进入市区,茶馆的分布逐渐密集起来,有时走完一条街,你可能见不到一家酒店,却能看到三四家茶馆的布幌迎风摇摆。
人们在茶馆里无所不谈。东家猫猫跑了,西家老翁“扒灰”了,一个个鼓起眼睛,竖起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另外,听书、嗑瓜子、掏耳朵、修脚、谈生意等,也是茶馆里的主题,成都人的日子过得好自在!表面上看挺悠闲,但在旧时,茶馆的功能并不仅仅是冲壳子扯把子,一旦有生意纠纷、邻里矛盾,茶馆就会迅速成为一个用于调停、勾兑的准民事法庭或者准道德法庭,执行起一套名叫“吃讲茶”的民间调解程序。“吃讲茶”的双方相约到某某茶馆,输理的一方,付清到场参加讨论者的茶钱。这就是“吃讲茶”的底线。
李劼人先生在《暴风雨前》中描述说:“假使你与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个曲直,争个面子,而又不喜欢打官司,或是作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尽可邀约些人,自然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的对方自然也一样,一一相约到茶铺来。”这固然是成都民间旧俗,尽管如此,民间诸多纠纷不是仅仅依靠语言就能摆平的,谈判不能解决,口水说干,茶已寡淡,就会诉诸武力,以茶馆为战场,坐凳、茶碗作武器的也是常有之事,茶馆也因此遭殃。治安部门频频光顾,弄得生意大受影响。因此,在春熙路、科甲巷一带的大茶楼里,往往悬挂有一块“奉谕禁止讲茶”的小木牌,这是茶馆老板预防惹是生非的一种表示罢。然而碰到“吃讲茶”的人来了,这“禁止讲茶”的效力就等于零。1920年代成都建立警政以后,曾出文禁止“吃讲茶”,但民间依然故我。1950年代后,“吃讲茶”才淡出主流社会,但在场镇的茶馆里,“吃讲茶”依然横行江湖。
“吃讲茶”不仅仅是成都茶馆的传统,江南一带的城市在旧时都有“吃讲茶”的社会民俗。在很多涉及晚清、民国市井的影视剧里,也出现过很多“吃讲茶”的场景。在我看来,大多数影视剧对“吃讲茶”都带有妖魔化的想象,把调解人演绎为袍哥、洪门的江湖老大,一脸横肉,目露凶光,真是恶向胆边生。事实上,“吃讲茶”是当时平民大众喜闻乐见的事情,江湖中人固然也会参与,但不是事事均要由江湖社会出面才能摆平。
“吃讲茶”还涉及一桩“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的逸事。
老报人金文达先生生前曾对我回忆说,1930年代,“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惊世骇俗,1936年他将历年所作文字的一部分,融合自己的新观点和想法,重新以随笔文体整理为文,在成都《华西日报》上开辟《厚黑丛话》专栏连载发表,其诟病历史的“伟人”的笔调,引起了广泛争议。有人遂以“薄白学”回敬,于是引起两派激烈争议。但提倡“薄白学”的人物却既不“薄”更不“白”,竟然是正宗的厚黑无耻。后来由于他厚黑到家,大肆贪污腐败,结果被处以极刑,其尸首被悬挂在成都少城公园示众。
金文达先生说,他某天在“华华茶厅”就亲眼目睹了这两帮人“吃讲
茶”。双方请来四川大学一位教授予以评判,据说那阵“吃讲茶”还有一套程式,即事先要在茶桌摆两把壶嘴相对的茶壶。双方当事人落座后,“幺师”为每位茶客泡上盖碗,给仲裁人另沏一杯上等茶。当“幺师”冲第二碗水时,仲裁的教授把手中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放,宛如惊堂木,全场肃静,调解开始。双方各自陈述理由,茶客们进行分析、评理、调解,最后由教授作出结论提出解决意见。但教授依然无法说服大家,弄得“吃讲茶”成了真正的口水仗,闹得不亦乐乎,无法收场。最后,好像是各自付各自的茶钱……
由此看来,“吃讲茶”无法解决形而上的问题,它只能摆平那些较小的、具体的纠纷。
平民百姓认可“吃讲茶”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衙门难进,所谓官司太麻烦,从经济上、时间上都划不来。成都人尤其爱讲道理,唾沫横飞当中,喝茶自然成为“义理”的添加剂。
著名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曾经指出:“吃讲茶”那种民间自动调节民事纠纷事件办法的美俗,就不仅是民族社会文化史的宝贵资料,而且是在社会主义文明建设中特别值得提倡的良好风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