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肖三做梦都想去一回杭州,堂堂隆昌商号的大老板,说来也怪可怜的,五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出过川。
今年芒种刚过,肖三携巨资只身赴杭,因虑途中多盗,便扮作下苦力的脚夫,身穿隆昌漂白麻布短衫,一路风尘而去。
杭州城繁华风流,乃天下首富之地,果然名不虚传。
肖三来到杭州城内,但见三街六市,人烟稠密,气象万千。他一身粗俗打扮,独自行走其间,惹来无数冷眼。但肖三一点也不在意,虽然第一次来这等繁华都市,却毫无怯色,专挑大绸铺出入。
那些富丽堂皇的绸缎铺伙计,见他一身乡下打扮,又是外地口音,大多白眼相向,多拒其于门外。
到杭州的当天晚上,肖三捡城里最好的柳苑客栈住下。
消夜后,肖三躺在床上想早点休息,却始终无法入眠。原来他一路舟车劳顿,浑身软弱乏力,便起身来到离客栈不远的福星澡堂,泡浴解乏。
二更时分,澡堂内已无二人。
肖三汤浴完毕,来到更衣处,却不见了自己那件麻布短衫。只见衣架上挂着一件白绸大褂,瞧见左右无人,问伙计,也不知道何人出了差错,只得将白绸褂穿了,返回柳苑歇息。
翌日天明,肖三穿了那袭白绸褂来到闹市的十字街口,进了一家叫天福的大绸庄。天底下做绸缎生意的人,提及杭州的天福绸庄,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人,各路客商都夸它是天底下最诚信的店铺。
头天夜里,肖三就打听好了,天福绸庄坐落在杭州最繁华的十字街口。因此,今日一大早,他一边散步,一边欣赏着市井风光,不疾不缓地来到了天福绸庄。
正张望间,肖三晃眼见一人穿着自己那件麻布短褂进了店内。他急忙跟了进去,欲讨个说法。
店内十分宽敞,各种绸缎琳琅满目,摆放十分地整齐,果然有名店风范。
店小二笑吟吟地招呼道:“客官请先入座品茗,稍事休息,再慢慢选货不迟。”
肖三见店小二满脸微笑,毫无轻慢鄙视之色,想起昨日所遇的种种冷眼,心里十二分地受用。
肖三落座后,一边品着小二送上来的香茗,一边调侃道:“我乃一介农夫,小哥何以说我要购绸货哩?”
“昨日见客官徘徊数店前,皆遭人拒绝。您若不购绸货,何以专顾绸锻铺?话说回来,即使您老不购货,喝杯清茶又有何妨?”
肖三心里不禁大为感叹,店小二貌不惊人,却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果然不愧是天福绸庄的小伙计。
店小二见肖三品足了茶,便将各色绸缎一一置于案上,嘴里甜甜地说道:“客官慢慢选,选好了,招呼一声,本店定给您老办妥;如若不中意,也没有关系。”
肖三左挑右选,似有意考验店小二的耐心,他反复验看了上百个品种,却只要了一匹白绸、一匹青缎。
店小二依旧笑容可掬,一一为他包扎妥当。
肖三付了银两,歉意地说道:“小哥,麻烦你大半天,却只买了两匹货,实在不好意思。”
店小二忙笑着答道:“生意不论大小,客人不分贵贱,均热情相待,是欧阳老板立的店规,做下人的更不能有半点疏失。”
肖三由衷地赞道:“这规矩立得好。”转念想起刚才那位身着自己麻布短褂的人,便指着身上的白绸褂问道,“小哥,你可识得此衫?”
店小二仔细看了看,惊讶地叫了起来:“客官是欧阳老板的朋友?”
肖三摇头予以否认。
店小二不信,满脸疑惑地继续问道:“何以我家主人的绸衫,穿在了您的身上?”
肖三遂将昨夜之事据实相告,并麻烦他通报主人一声,以便各自换回原物。
店小二嘱咐肖三稍等片刻,转身入了内室。
少顷,一人自里间出,满面红光,笑容慈祥,正是适才所见之人。
肖三心想此人当是天福绸庄的主人,忙上前施礼道:“蜀人肖某见过欧阳老板。”
欧阳哈哈大笑,抚着身上的麻布短褂说:“我二人真是有缘,要不何以互换了衣衫?”
肖三也大笑:“我一件麻布褂,换了你一件绸衫,当真值得。”
欧阳正色道:“兄台何以如此说笑?你不说此乃贵地所产,我还真不知道布褂质地是何料所为呢。这褂子上身真是舒服,既透气又吸汗。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你我既已穿错,不如彼此留个纪念,如何?”
肖三见欧阳老板爽快利索,亦大声赞同。
二人执手一笑。
肖三回到柳苑,正准备午休。忽见天福绸庄店小二手捧一沓银票,匆匆来到馆内,言曰:“适才主人清理麻布褂子,内有银票价值万金,特遣小的前来奉还。”
肖三听到店小二这么一说,心中甚是疑惑。他连忙打开床头藤箱查看,里面果然无金。终于忆起昨夜去澡堂之前,恐金失窃而贴身携之。想不到欧阳老板不为利动,真是少有的仁信之人。
肖三当即跟随店小二,一同返回天福绸庄,倾其所带银两,购白绸千匹、青缎千匹,以谢欧阳老板之义。
返川前,欧阳在西湖楼外楼设宴为肖三饯行。席间,欧阳付五千金与肖三,托其购隆昌麻布贩杭。
肖三感念欧阳老板的诚意,竭力相助,将所购麻布托脚力运往杭州,未取一分一厘的利息。
欧阳以获利之半,购上等杭绸发往蜀中,以谢肖三之德。
二人异地各购所需,双双免去车马舟楫之苦,从而坐享其利。数年间,隆昌麻布兴于苏杭,杭州绸缎饮誉蜀中,两地商贸日隆。
蜀杭二地天各一方,自从上次杭州一晤后,肖三和欧阳二人就再也没有谋过面。然而,两地往来之资数以千万计,殊无差错。蜀杭间的千里驿道上,时常有“隆昌”“天福”商号的大队车马往返。那时的商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东欧阳西肖三,大路条条天地宽。”
光绪甲申(1884),欧阳醉落西湖而殁。肖三闻言,以七十高龄,犹亲赴杭州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