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戏剧吗?我有几个每次都一起看戏剧的朋友。所以你不必把这当成约会什么的。”
“我只是太忙了。”
“这城市是个看戏剧的好地方,”他坚持说,“我打赌你会喜欢的。”
哦,沃尔特:他是否知道,在之后帕蒂渐渐了解他的那几个月里,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他是理查德·卡茨的朋友?他是否注意到,每次见到他,帕蒂都想方设法,不知不觉地将话题引向理查德?他又是否怀疑过,相识的第一晚,当帕蒂答应他可以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其实是理查德?
上了楼,帕蒂在房门上看到一条伊丽莎的电话留言。她坐在宿舍里,眼睛被头发和衣服上的烟味熏得泪汪汪的,直到伊丽莎在俱乐部的嘈杂声中再次打通走廊上的电话,指责她悄悄溜走,差点没把自己吓死。
“溜走的那个人是你。”帕蒂说。
“我不过是去和理查德打个招呼。”
“你去了快半个小时。”
“沃尔特怎么回事?”伊丽莎说,“他和你一起走的吗?”
“他送我回来的。”
“呃,真恶心。他告诉你他有多讨厌我了吗?我想他其实是忌妒。
我觉得他对理查德有意思,没准是同性恋的那种意思。”
帕蒂看看走廊两边,确保没有人会听到:“卡特生日那天的毒品是你给他的吧?”
“什么?我听不到。”
“卡特生日那天你和他吸的那些东西,其实是你带过去的,对吗?”
“我听不到你说什么。”
“卡特生日那天的可卡因。是你带给他的吗?”
“当然不是!老天!你就是为了这个走掉的吗?为了这个生我的气?是沃尔特告诉你的吗?”
帕蒂的下巴颤抖着,挂上了电话,然后去冲了一个小时的澡。
伊丽莎又展开了新一轮的紧逼盯人,不过这次并没有全心全意,因为她同时也在缠着理查德。当沃尔特像他说过的那样打来电话,帕蒂发觉自己很愿意见他,既因为他是理查德的好友,也因为背叛伊丽莎让她觉得刺激。沃尔特很明智地不再提起伊丽莎,但帕蒂一向清楚他对她朋友的看法;她正直的那部分自我享受这些外出,享受去做些有文化气息的事,而不是喝着汽酒翻来覆去地听那些同样的唱片。那年秋天,她和沃尔特看了两出戏剧和一场电影。赛季刚一开始,她又看见沃尔特独自坐在看台上,脸红扑扑地观赏着球赛,每逢她看过来,他都会挥挥手。他喜欢在比赛后第二天打来电话,极力夸奖她在场上的表现,还会细致入微地分析那场比赛的战术,而伊丽莎对此从不感兴趣,甚至懒得去装。如果帕蒂没接到他的电话而他留下口信,回电话时,帕蒂会感到一种额外的刺激,盼着或许可以和理查德说上两句,然而,遗憾的是,沃尔特不在宿舍的时候,理查德似乎也从来不在。
她用去大段大段的时间来回答沃尔特的问题,在当中的小小间隙里,她也设法了解到他来自明尼苏达的希宾市,为了解决掉部分法学院的学费,他兼职做初级木工,与做辅助工的理查德给同一个包工头干活。他每天早上四点钟就得起床学习,晚上九点左右便开始打哈欠,而时间同样不够用的帕蒂在与他外出时,对这点很是欣赏。如沃尔特之前所说,和他们一起活动的还有他高中和大学时的三个女同学,三个聪明、想象力丰富的女孩;如果伊丽莎见到她们,一定会对她们的体重问题和宽背带裙奉上刻薄的评语。这三个女孩对沃尔特满怀敬意,帕蒂就是从她们那里开始了解到沃尔特有多么的正直善良。
据她们说,沃尔特是在一家名叫松语的汽车旅馆接待处后面的狭小天地里长大的。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哥哥经常揍他,弟弟也对大哥嘲弄沃尔特的法子有样学样,身有残疾的母亲精力不济,兼任旅馆女领班和夜间值班经理的她总是应付不过来,所以,夏天旺季的时候,沃尔特常常一整个下午都在打扫旅馆房间;晚上,父亲和他那些美国海外退伍军人协会的伙计们喝酒,母亲睡觉,他则为很晚到来的客人办理入住登记。而所有这些不过是他常规工作之外的附加部分。他在家中的正职是帮助父亲维护旅馆的硬件设施,从照管停车场到疏通排水沟再到修理锅炉,什么都干。父亲离不开他的帮助,而沃尔特年复一年地付出,为的就是能赢得父亲的赞许。不过,他的朋友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沃尔特过于敏感和知性,而且对打猎、卡车、啤酒什么的又不够热衷(他的两个兄弟则沉迷于此)。而尽管终年在家里干着一份相当于全职义工的工作,沃尔特仍设法在学校的戏剧和音乐剧中成功地担任主演,赢得无数童年好友的终生敬慕,并从母亲那里学习做饭和基本的缝纫技能,发展自己对大自然的兴趣(热带鱼;蚁穴;如何急救失去大鸟照顾的雏鸟;如何制作干花标本),还在毕业典礼上代表全体学生发表告别演说。他拿到了某所常春藤名校的奖学金,最终却选择了希宾附近的麦卡莱斯特学院,这样周末就可以搭巴士回家,帮母亲维持那个每况愈下的汽车旅馆(父亲如今身患肺气肿,已经指望不上了)。沃尔特梦想成为一名电影导演,或者哪怕是演员,但他还是选择在大学修读法律,正如他自己所说:“家里总得有人有份真正的收入吧。”
帕蒂并没有被沃尔特吸引,然而,在他们原本可以算是约会的见面中看到其他女孩子出现,她竟会有竞争的压力和隐隐的被冒犯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有些反常。而当她注意到是她自己而非她们使沃尔特眼睛放亮,并止不住地脸红,她又颇感满足。她的确喜欢成为焦点,帕蒂的确如此。而且几乎是在所有的情形下。十二月他们在格思里剧院看最后一场戏剧演出时,沃尔特刚好在开演前一刻赶到,浑身是雪的他给其他女孩准备了平装书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帕蒂的却是一大株一品红。他抱着这盆花搭公车、走过泥泞的街道,剧院衣帽间还差点拒绝为他暂时存放。所有人,甚至帕蒂自己都明白,送有趣的书籍给其他女孩却送她一株植物,这可绝对不含任何不敬之意。沃尔特没有将满腔热情倾注在那些善良且爱慕他的朋友当中某个苗条的女孩身上,却选中了煞费苦心寻找新借口以便在不经意间提起理查德?卡茨的帕蒂,这实在令人费解和担忧,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也着实令帕蒂感到受用。演出结束后,沃尔特又一路搭公车、走过泥泞的街道,为她将一品红送到宿舍。她在房间里打开系在花上的卡片,上面写着:给帕蒂,爱意无限。崇拜她的球迷。
理查德恰好就在这前后甩了伊丽莎。显然,他甩起女伴来毫不留情。伊丽莎带着这个消息打来电话时情绪失控,哭诉说正是那个“基佬”让理查德对她反目,指责理查德一点机会都不给她,叫帕蒂一定要想办法帮她和理查德见上一面:他拒绝和她说话,连公寓门都不肯开……“我要准备期末考试。”帕蒂冷淡地说。
“你可以去他们那里,我和你一起去,”伊丽莎说,“我只需要见他一面,说几句话。”
“说什么?”
“他一定得给我个机会!他应该听我解释。”
“沃尔特不是同性恋,”帕蒂说,“那只是你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
“哦,我的上帝,他也让你不喜欢我了!”
“不,”帕蒂说,“不是这么回事。”
“我现在就过去,我们可以一起制定计划。”
“我明早有历史期末考试。我得去自习。”
帕蒂这时才知道,因为对理查德如此着迷,伊丽莎早在六周前就开始不去上课了。他这样对她,她却为他放弃了一切,现在他把她晾在一边,她却还要瞒着父母,不让他们发现她每科都不及格。她要马上来帕蒂宿舍,叫帕蒂一定要留在宿舍等她,这样她们可以一起想个办法。
“我真的累了,”帕蒂说,“我要去自习,然后睡觉。”
“难以置信!他让你们两个人都开始讨厌我!这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两个人!”
帕蒂设法挂断电话后立刻去了图书馆,并一直待到闭馆。她料定伊丽莎会等在宿舍门口,抽着烟,然后缠得她半个晚上没法睡觉。她害怕为友谊支付这样的代价,但又做好了接受这一切的心理准备。因此,当回到宿舍却不见伊丽莎踪影时,她有种奇怪的失落感。她几乎想给她打个电话,但如释重负的感觉和疲惫的身体战胜了她的负疚感。
三天过去了,伊丽莎音信全无。回家去过圣诞假的前一晚,帕蒂终于拨通了她的电话,想确认她一切正常,可电话响了又响,却无人接听。她乘飞机回了韦斯特切斯特,内疚和担忧笼罩在她的心头;她试着用家里厨房的电话联系她,每次都未果,于是愈加感到不安。圣诞节前夜,她居然给明尼苏达希宾市的松语汽车旅馆打去了电话。
“接到你的电话,”沃尔特说,“这可真是一件最棒的圣诞礼物!”
“哦,谢谢你。我其实是想问问伊丽莎的消息。她好像消失了一样。”
“当你行大运吧,”沃尔特说,“我和理查德后来不得不拔掉我们的电话插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哦,这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帕蒂继续和沃尔特聊着,回答他的一连串问题,描述家里的情形:
弟弟妹妹索要圣诞礼物时的贪婪胃口;每年家人惯例的嘲笑,笑话她直到多大才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她爸爸和大妹妹关于性和排泄物的怪异而机敏的对话;大妹妹“抱怨”耶鲁大学一年级的课程一点儿都没有挑战性;她妈妈二十年前就放弃了庆祝光明节和其他犹太节日,现在却开始怀疑那个决定是否正确。“你怎么样?”半小时后帕蒂问沃尔特。
“挺好,”他说,“我在和妈妈一起烤点心,理查德在和我爸爸下跳棋。”
“听上去很不错。我希望我也在那里。”
“我也希望你在这里。我们可以穿着雪鞋出去玩。”
“是啊,那多棒。”
那确实不错,帕蒂已经无法分辨沃尔特是因为沾了理查德的光才变得有吸引力,还是或许他本身就是个有魅力的人——因为他总是能给自己待的地方带去温暖的家的感觉。
圣诞夜,帕蒂在地下室的分机上接到了伊丽莎那通可怕的电话,当时她正在独自观看NBA比赛。她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伊丽莎就抢先为自己的杳无音信道了歉,说她一直在忙着看病。“医生说我得了白血病。”她说。
“不!”
“元旦过后我就要开始接受治疗。除了你,就只有我父母知道这件事,你不许告诉其他人。尤其不能告诉理查德。你能发誓吗?”
帕蒂心头那内疚和担忧的云层此刻冷却凝结,变成了一阵情感的暴风雨。她哭个不停,反复问伊丽莎确定吗,医生确诊了吗。伊丽莎解释说随着秋天一点点过去,她觉得越来越无精打采,但她担心如果证实自己确实得了腺热,理查德就会甩了她,所以她一直不想告诉任何人。可后来她实在觉得难受,就去了医院,两天前医生作出诊断:白血病。
“是恶性的吗?”
“白血病都是恶性的。”
“但你得的是可以好转的那种?”
“治疗取得好效果的可能性很大,”伊丽莎说,“一周后我会知道更多情况。”
“我会提前回去。我可以和你一起住。”
然而,奇怪的是,伊丽莎不再想和帕蒂一起住了。
关于圣诞老人那件事:自述人并不赞同父母对孩子撒谎,当然,到底有多不赞同也要视情况而定。有为了瞒住惊喜派对的主角而说的谎话,有为了闹着玩而说的谎话,还有就是为了让相信的人看上去像个大傻瓜而说的谎话。有一年圣诞,家人又拿她相信圣诞老人的时间长得多么离谱(甚至等到两个妹妹都不相信了,她还没有醒悟)来取笑她,已经十多岁的帕蒂十分难过,躲在房间里不肯下楼吃圣诞晚餐。
爸爸进来哄她,这一次他没有笑,而是严肃地告诉她,家人之所以护着她的幻想,是因为她的天真无邪是美丽的,他们为此而格外爱她。
这话听上去既让她觉得舒服,却也是明显的一派胡言,因为家里的每个人都以取笑她为乐。帕蒂认为父母有责任教会孩子,在看到事实真相时,如何认出事实真相。
那个冬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帕蒂可以说成了伊丽莎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顶风冒雪为她送汤;打扫她的厨房和浴室;比赛前一晚本该早点睡觉休息的,却陪着她熬夜看电视,有时还会用手臂环抱着这位消瘦的朋友入梦;嘴巴变得像抹了蜜一样甜(“你是我亲爱的天使”“看到你的脸庞就像在天堂里一样”等等,等等),同时,她始终不回沃尔特的电话,也不解释她为什么不再有时间和他见面——总之,帕蒂丝毫没有注意到任何警示信号。不会的,伊丽莎说,这种特殊的化疗不会使病人掉头发。不,治疗不可能安排在帕蒂有时间去诊所接她回来的时候。不,她不想放弃她的公寓,搬去和父母同住;没错,他们常常来看她,只不过凑巧帕蒂从没碰到而已。以及,癌症病人给自己注射止吐剂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帕蒂才会在她床头柜底下的地板上看到皮下注射器的针头。
最大的警示信号或许就是她,帕蒂,避开沃尔特的方式。一月份她在两场比赛中见到他,简单说了几句话,但那之后他错过了好几场比赛。后来,沃尔特多次通过电话留言,她却一次都没有回复,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不好意思向他承认自己多么经常地和伊丽莎在一起。
但是,照顾身患癌症的好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同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如果她对了解真相有着哪怕一点点的兴趣,那么听听同学们关于圣诞老人的冷嘲热讽又能有多难呢?她扔掉了那一大株一品红,尽管它还没有枯萎。
二月底的一个雪天,黄昏时分,沃尔特终于逮到了帕蒂。那天与金地鼠队对阵的是本赛季排名最靠前的强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熊队。当时帕蒂正对全世界都冷眼相向,这得归功于早上她和当天过生日的妈妈打的那通电话。帕蒂本已决心不去多说自己的事,以免再次发现乔伊斯根本不听她说话,对她们篮球队劲敌的排名也压根儿不感兴趣,但她甚至没有机会来运用这种自制,因为外百老汇正在重排《婚礼的成员》,帕蒂的大妹妹在耶鲁教授的大加鼓励下,参加了主角的竞逐,最终被选为候补演员,这显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妹妹或许将因此从耶鲁大学休学,住回家中,开始全力在戏剧方面发展,乔伊斯对此欣喜万分,喋喋不休,哪还顾得上帕蒂。
在威尔逊图书馆那个冷清清的砖墙拐角处瞥到沃尔特时,帕蒂立刻转身走开,但他追了过来。他那顶大大的皮帽子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脸红得就像导航灯。尽管他试着微笑,努力表现得友好,但当问起帕蒂有没有收到他的电话留言时,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我只是太忙了,”帕蒂说,“很抱歉,我没有给你回电话。”
“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还是我怎么冒犯了你?”
他感到受伤和愤怒,而她讨厌这一切。
“不,不,完全没有。”
“要不是担心会不断打搅你,我原本会打更多的电话。”
“我只是真的,真的太忙了。”她小声说着,雪纷纷落下。
“替你接电话的那人听上去已经非常讨厌我了,因为我不断留下同样的口信。”
“哦,她的房间正好在电话旁边,所以。你会理解的。她有很多口信要转告。”
“我不明白,”沃尔特说,几乎要哭了,“你希望我不要再打搅你吗?是这样吗?”
她讨厌这样的情形,讨厌这样。
“我确实只是太忙了,”她说,“事实上,今晚就有一场重要的比赛,所以。”
“不对,”沃尔特说,“你心里有事,怎么了?你看上去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