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我们都以为我们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父母理应不计回报地把最好的东西给自己的孩子。爱就应该是这样,对吗?但事实上,如果你仔细想一想,这样的观念其实有些奇怪。因为我们都知道人的本性是怎样的。自私,不知足,目光短浅,以自我为中心。为什么成为父母,仅仅是成为父母,就会赋予每个尝试成为父母的人更好的人格呢?显然不会。我告诉过你一些关于我父母的事,比如……”
“你没说过多少。”乔伊说。
“好吧,或许以后我会多告诉你一些,如果你友好地来问我的话。
不过,我想说的是,我仔细地思考了这个关于爱、关于你的问题。我已经决定……”
“妈妈,你介意我们换个话题吗?”
“我已经决定……”
“或者,其实,要不换个时间再聊?下周什么的?睡觉前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一阵受伤后的沉默降临在圣保罗。
“对不起,”他说,“只不过真的很晚了,而且我累了,而且我还有事情要做。”
“我只是在解释,”他的妈妈用低了很多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寄支票给你。”
“好的,谢谢你。你真好。我想。”
她用更细小、更受伤的声音感谢他打来电话,挂断了。
乔伊扫视着草坪四周,想找一处灌木丛或者建筑物的缝隙,以避开过路人好好地哭一场。没看到合适的地方,他就跑进宿舍楼,装作要呕吐一样,没头没脑地拐进他撞到的第一个洗手间,把自己锁在一个小隔间里,满怀对他妈妈的恨意哭了起来。有人在淋浴,一股除臭皂和霉菌的味道。小隔间锈迹斑斑的门上,有一幅用记号笔画的大大的带着笑脸的勃起图案,像超人一样高耸着,喷射出点点液体。图案下面写着:得手最好趁早,否则拿筹等候。
就性质而言,他妈妈的指责可不像卡罗尔?莫纳汉的指责那么简单。和她的女儿不同,卡罗尔不怎么聪明。康妮有着一种讽刺的、紧凑的智慧,她的洞察力和敏感度就像她那小而坚实的阴蒂,只有在关着的房门背后才会让乔伊见识。过去,在她和卡罗尔、布莱克、乔伊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看着下面,仿佛迷失在她那些古怪的念头里,但之后,当她和乔伊回到卧室独处时,她总是能够再现晚餐桌旁卡罗尔和布莱克言谈举止中的每一个可悲细节。有一次,她问乔伊是否注意到布莱克说过的每句话几乎都是关于其他人如何的愚蠢,而他,布莱克,是如何的优秀却总被人占便宜。依布莱克看,第五频道的早间天气预报是愚蠢的,保尔森夫妇把他们的回收桶放在了一个愚蠢的地方,他卡车里的安全带蜂鸣器六十秒后不自动停止鸣叫是愚蠢的,萨米特大街上开车上下班的人遵守限速行驶是愚蠢的,萨米特大街和列克星敦大桥之间的交通灯的定时方式是愚蠢的,他的老板是愚蠢的,城市建筑法则是愚蠢的。乔伊笑了起来,而康妮则不依不饶地回忆着,继续举出例子:新电视遥控器的设计是愚蠢的,美国全国广播公司重新安排的黄金时段节目表是愚蠢的,全国棒球联盟不采用指定打击手的规则是愚蠢的,维京人队放过布拉德?约翰逊和杰夫?乔治是愚蠢的,总统竞选第二轮辩论的主持人不向阿尔?戈尔施压以揭露他这个大骗子的真实面目是愚蠢的,明尼苏达让它勤劳工作的市民为墨西哥非法移民和骗取福利金的人支付免费的顶级医疗保障是愚蠢的,免费的顶级医疗保障……
“还有,你知道吗?”康妮最后问道。
“知道什么?”乔伊说。
“你从不这样说话。你确实比其他人聪明,所以你从不需要说他们愚蠢。”
乔伊不怎么舒服地接受了她的称赞。首先,从她对他和布莱克这样直接的比较中,他闻到了浓浓的竞争味道——他不安地感觉到,他成了某种复杂的母女斗争中的一项抵押或说奖品。尽管在搬去和莫纳汉一家人住的时候,他确实停止了很多评判,但之前,他也曾指出过形形色色的事物的愚蠢性,尤其是他的妈妈,在他看来,她就是无休无止、无比烦人的愚蠢的源泉。而现在康妮似乎是在暗示,人们会抱怨其他事物的愚蠢,原因恰恰在于他们自己是愚蠢的。
事实上,他妈妈在愚蠢方面犯下的唯一一桩罪过就是她对待乔伊的方式。的确,在其他一些事上她也相当愚蠢,比如,她百般嘲笑图帕克,而乔伊认为图帕克最出色的那些作品毫无疑问是天才水准的,再比如,她对电视剧《奉子成婚》满怀敌意,但其实它能把愚蠢表现得如此精确和极致,恰恰说明它是相当聪明的。事实上,如果乔伊没有那么痴迷地追看《奉子成婚》,她也就绝不会攻击它;而如果乔伊没有那么崇拜图帕克,她也永远不会自贬身份地去模仿他,滑稽到让人难堪。她愚蠢的根本原因其实在于,她希望乔伊永远做她的小男朋友:
继续认为他的妈妈比了不起的电视剧、比名副其实的说唱明星更有趣,更让他着迷。这就是她的愚蠢那个病态的核心:她在竞争。
最终他走投无路,只好清楚地让她明白,他不再想做她的小男朋友了。这甚至都不是出于他有意的计划,而更像是他对他那假道学的姐姐长期厌恶造成的附带结果。当他的父母去大急流城陪伴病倒的奶奶时,他邀请一群朋友来到家里,喝占边威士忌喝到大醉——他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来激怒和震惊他的姐姐了——然后,第二天晚上,背靠着他的卧室和杰西卡的卧室共用的那堵墙,他格外吵闹地和康妮做爱,激得杰西卡把她那烦人的美人与塞巴斯蒂安乐队的歌放大到夜总会里的音乐那么响,之后,过了午夜,她用她那正直到发白的指节猛敲乔伊上了锁的房门——“该死的,乔伊!你马上停止!马上,听到了吗?”
“嘿,哇,我这是在帮你的忙呢。”
“什么?”
“难道你还没有受够不去告发我吗?我在帮你忙!我在给你机会!”
“我现在就告发你。我这就给爸爸打电话。”
“打吧!难道你没有听到我刚说的话吗?我说过了,我在帮你忙。”
“你个浑蛋。自以为是的小浑蛋。我现在就给爸爸打电话……”一丝不挂的康妮,嘴唇和乳头一样鲜红,屏住呼吸坐在一旁,用混杂着害怕、惊奇、兴奋、忠诚、高兴的表情看着乔伊,这让他确信——之前没有任何事,之后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如此确信,对康妮来说,什么规则,什么得体,什么道德法则,都及不上成为他选定的女孩和共犯的千分之一那么重要。
他没想到他奶奶会在那个星期过世——她还没有那么老。她去世的前一天,他还在那里放肆胡言,这真是大错特错。之后甚至没有人来对他吼叫,可见他错到了什么地步。在希宾市奶奶的葬礼上,他的父母索性完全不理他,把他排除在外。他独自一人被他的内疚感折磨着,家人们则一起沉浸在悲痛当中,而他本应和他们一起感受这份悲痛。
多萝西是他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当中唯一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她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让他触摸她那只残疾的手,让他明白那依然是一只人的手,没什么可怕的。之后,在多萝西来访的时候,无论父母让他帮奶奶做什么事,他都从没有拒绝过。
她是一个,或许是唯一一个他用百分之百的善意去对待的人。可现在,她突然间就去世了。
葬礼后是几个星期的解脱,几个星期受欢迎的冷淡,可渐渐地,他妈妈又追着他不放了。她用他对康妮这件事的坦率作借口,竟也反过来不合身份地与他坦率相见。她试图把他打造成她的知心人,事实证明,这个角色甚至要比做她的小男朋友还糟糕。这一招阴险且难以抗拒。它是从一个秘密开始的:一天下午,他妈妈坐在他的床上,突然向他讲起,在大学的时候,她如何被一个有毒瘾的病态撒谎者跟踪,但她还是喜欢这个女孩,而他的爸爸则相反。“我一定得告诉什么人,”
她说,“而我又不想告诉你爸爸。昨天我去市中心拿我的新驾照,发现她就排在我的前面。自从那晚伤了膝盖,我就再没有见过她。有二十年了吧?她胖了很多,但那绝对是她。再次见到她,我是如此的害怕。我发觉我感到内疚。”
“为什么害怕?”他问,发现自己就像是托尼?索普拉诺的心理医生,
“为什么内疚?”
“我不知道。在她转身看到我之前,我就跑了出来。我还是得回去拿我的驾照。但是我很怕她会转身看到我。我害怕将要发生的事。因为,你知道,我绝对不是同性恋。你一定要相信这点。如果我是,我自己会知道的——我的老朋友中有一半是同性恋。而我绝对不是。”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说道,紧张地假笑着。
“可昨天,看到她,我发觉我爱着她。这是一种我永远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的感情。现在的她有着那种服食锂剂之后的肥胖样子……”
“什么是锂剂?”
“治疗躁郁症的一种药。情绪两极性异常。”
“呃。”
“我完全抛弃了她,因为你爸爸非常痛恨她。她受着折磨,可我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寄来的信我连拆都不拆就扔掉了。”
“可她对你说谎。她是个可怕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仍然觉得内疚。”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又告诉了他很多其他秘密。像含有砒霜的蜜糖一般的秘密。有一阵子,他真的觉得,有这样一个愿意和他分享秘密的潇洒妈妈,他很幸运。作为回报,他也把同学们各种各样的堕落行为和小过犯告诉她,试图向她显示他们这代人要比七十年代的年轻人更加疲懒和堕落。然后有一天,在聊到强奸的时候,似乎非常自然地,她告诉乔伊,她十多岁的时候曾在派对上被人强奸过,并嘱咐他对杰西卡守口如瓶,因为杰西卡不像他这么理解她——没有人像他这么理解她。那次谈话之后的好几个夜晚,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他痛恨那个强奸了他妈妈的浑蛋,世界的不公让他愤愤不平,他为之前他说过的关于她的每一句坏话、抱有的每一个负面看法感到内疚,而获准进入成年人的秘密世界又让他自感优越和重要。然后,某天早晨醒来后,他开始痛恨她,以至和她待在同一间屋子都会让他起鸡皮疙瘩,让他胃部翻搅。就像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仿佛有砒霜从他的器官和骨髓中渗出来。
今晚和妈妈通电话的时候,让他感到沮丧的就是她听上去一点儿也不愚蠢。其实,这,正是她的指责的实质。她似乎不怎么善于过好她的人生,但那并不是因为她愚蠢。从某种意义上几乎可以说正是因为她不愚蠢。她对自己抱有一种滑稽而悲观的看法,并且似乎为自己是这样的人而真诚地感到抱歉。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加在一起就构成了她对他的一种指责。就好像她在说着一种高雅但快要灭绝的原始语言,现在轮到年轻一代(也就是乔伊)来永远地保存它,或是为它的消亡负责。又比如说,就好像她是他爸爸保护的一种濒危鸟类,在树丛中唱着过时的歌,孤独地期盼着能有个志趣相投者路过,听到她的歌声。一边是她,另一边是她之外的剩余世界,而她选择了对他倾诉,这便是她指责他的方式,指责他把忠诚给予了剩余的世界。然而谁又能为他选择了世界而挑他的错呢?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他在努力过好他的人生!问题是,在他小一些的时候,在他软弱的时候,他让她看到了,他确实理解她的语言,确实认出了她的歌声,现在她似乎忍不住想要提醒他,他的这些能力依旧存在于他体内,只要他愿意再次使用它们。
在宿舍楼洗手间里淋浴的人洗完了,正在擦干身体。走廊的门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一阵牙膏的薄荷味从水槽那边飘了过来,飘入了乔伊的小隔间。在他哭泣的时候,他勃起了。现在他把它从平角内裤和卡其裤里拿出来,拼命握住不放。如果狠狠挤压它的根部,他可以让它的头部变大,变得可怕,继而因为充血几乎变成黑色的。他如此地喜欢看着它,如此享受它那冒犯的美带给他的安全和独立感,他不愿结束,不愿松手。当然了,一天中的每一分钟都硬着走来走去,人们会称之为变态。布莱克就属于此类。乔伊不想像布莱克,可他更不想成为他妈妈的知心人。他的手指默默地抽动着,眼睛盯着他的硬物,射进没盖盖子的马桶,然后立刻冲了水。
他上楼回到他那间靠近角落的宿舍,看到乔纳森一边读约翰?斯图尔特?密尔,一边还在看世界职棒大赛某场比赛的第九局。“真是怪事,”
乔纳森说,“我真的同情起洋基队来了。”
乔伊从不独自看棒球比赛,但他愿意和其他人一起看。他在乔纳森的床上坐了下来,看着兰迪?约翰逊朝着眼神颓败的洋基队队员投出一记快球。“他们还能扳回来的。”他说。
“不可能了,”乔纳森说,“我感到遗憾,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只打了四季的新球队就能参加世界职棒大赛了呢?我还在试着接受亚利桑那当真有支球队呢。”
“很高兴,你终于看到理性之光了。”
“别误会我。看到洋基队输球仍然是件最美妙的事,最好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最好乔治?波沙达那个笨蛋漏接。但今年你有些希望他们无论如何都能赢。这是我们都必须为纽约做出的爱国牺牲。”
“我希望他们每年都能赢。”乔伊说,尽管他对此并不是很当真。
“是吗,那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不是应该支持明尼苏达双城队吗?”
“可能多半是因为我父母痛恨洋基队。我爸爸喜欢双城队,因为他们的收入很低。而说到球员收入,洋基队自然就成了他的敌人。我妈妈则排斥任何与纽约搭边的事。”
乔纳森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迄今为止,关于父母乔伊说得非常少,刚刚够不让人觉得他故作神秘。“她为什么痛恨纽约?”
“我不知道。我猜因为那是她的老家吧。”
电视上,德瑞克?基特二垒出局,比赛结束了。
“真是复杂纠结的感情啊。”乔纳森边说边关掉电视。
“你知道吗,我甚至不怎么认识我的外公和外婆。”乔伊说,“我妈妈对他们的态度真是古怪。我的整个童年,他们只来看过我们一次,待了大概四十八个小时。在那四十八个小时当中,我妈妈出奇地神经质,举止很不自然。我们在纽约度假的时候,也去看望过他们一次,那次也不怎么好。我总是在生日过去三个星期之后才收到他们寄来的生日卡,我妈妈会因为迟到这么久而痛骂他们,可其实这不能算是他们的错。
我是说,他们为什么会记住一个他们从来没机会见到的人的生日呢?”
乔纳森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他们住在纽约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郊区某处吧。我的外婆是个政治家,在州立法会或类似的什么机构。她是个友好、优雅的犹太女士,而我妈妈显然受不了和她待在同一间房子里。”
“哇,再说一遍?”乔纳森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妈妈是犹太人?”
“我猜理论上讲,算是吧。”
“伙计,你是个犹太人!我完全没有听说过!”
“只是四分之一的犹太人,”乔伊说,“已经掺了很多水了。”
“你现在就可以移民去以色列,不必回答任何问题。”
“我的终生梦想实现了。”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可以佩戴沙漠之鹰,或者驾驶那些战斗机,还可以和土生土长的以色列女人约会。”
为了直观地表达他的意思,乔纳森打开他的手提电脑,进入一个专门展示以色列美女照片的网站,那些古铜色皮肤的女神,赤裸的D罩杯胸脯上横搭着高质量的子弹带。
“不是我喜欢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