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我不喜欢你了。我只是说更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女朋友——我不会告诉詹娜的。我只是提醒你,你手里没有打开她心门的钥匙。”
“什么样的钥匙?”
“一份高盛投资公司的工作。她那个男友就有这样一份工作。他公开的理想是,三十岁时拥有一亿美金的身家。”
“他也会来你父母家吗?”
“不会,他在新加坡。他去年才毕业,他们就已经把他派去他妈的新加坡了,为了某个十亿美元的紧急项目什么的。她将在家里孤单地想念他,老兄。”
乔纳森的爸爸是一家智囊机构的发起人和声名显赫的主席,这家机构致力于提倡单方面运用美国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让世界变得更加自由和安全——尤其是对美国和以色列而言。十月和十一月,几乎每个星期,乔纳森都会给乔伊看一篇《纽约时报》或者《华尔街日报》
上的观点文章,他爸爸在文中详述激进的伊斯兰教国家的危险性。他们还会在《新闻时间》和《福克斯新闻》中看到他。他拥有一口极白的牙齿,每次开始说话前都会秀一秀。他看上去老得几乎可以做乔纳森的爷爷了。除了乔纳森和詹娜,他还有三个年龄比他们大得多的孩子,以及两任前妻。
他的第三次婚姻组成的这个家位于弗吉尼亚州的麦克莱恩,房子坐落在树林深处,属于那种乔伊一旦发了财就想拥有的梦幻住所。房子里面铺着纹理细密的橡木地板,似乎有数不完的房间面向长满大树的峡谷,啄木鸟在几乎已经光秃秃的树林中不时俯冲。尽管乔伊是在一栋他自认为堆满了书籍且很有品位的大房子里长大的,但乔纳森家中精装书的数量和来自多种文化、显然质量一流的装饰品仍然让他吃惊,这些装饰品是乔纳森的爸爸在国外担任要职期间收集的。就像乔纳森对乔伊高中时的历险故事大感惊讶一样,看到他这个乱糟糟、不那么讲究礼仪的室友居然来自如此豪华的上流社会家庭,乔伊现在也大吃一惊。唯一让人感觉不协调的是摆在各个角落里的俗气的装饰性犹太文物。看到乔伊一脸坏笑地注视着一个格外庞大的镀银大烛台,乔纳森向他保证说,它的历史极为悠久,是罕见而珍贵的文物。
乔纳森的妈妈塔玛拉显然曾经是个大美女,现在也魅力依旧。她带着乔伊参观了将由他独享的豪华卧室和洗手间。“乔纳森告诉我,你是犹太人。”她说。
“是的,显然我是。”乔伊说。
“可是不信犹太教?”
“其实直到一个月前,我甚至不知道犹太教是什么。”
塔玛拉摇摇头。“我无法理解,”她说,“我知道这很普遍,可我永远也无法理解。”
“但是我也没成为基督徒什么的,”乔伊为自己开脱道,“这都是不成问题的问题。”
“好吧,非常欢迎你来我们家。我想你或许会发觉,了解一点点你的文化传统是件有趣的事。你会发现,我和霍华德并不是特别保守。
我们只是认为,了解并始终铭记我们的传统是很重要的。”
“他们会立刻把你改造成型的。”乔纳森说。
“别担心,只是非常柔和的改造。”塔玛拉说,面带性感妈妈的微笑。
“没问题,”乔伊说,“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改造了。”
一旦可以走开了,两个男孩立刻来到那间地下娱乐室,里面的设施甚至使布莱克和卡罗尔那个大房间中的设施都相形见绌。红木撞球台那铺着蓝色毛毡的宽阔台面上几乎可以打网球。乔纳森向乔伊介绍了一种名叫牛仔池的游戏,这个游戏要求在一张不设自动收球中心的游戏桌上进行,复杂、没完没了,且令人泄气。就在乔伊打算提议转去玩他非常擅长的桌上曲棍球的时候,姐姐詹娜下楼来了。她以两岁的年龄优势带给她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稍稍招呼了一下乔伊,就开始和弟弟讨论家里的事。
突然,乔伊第一次明白了,人们说的
“令人屏息的美”是什么样。
詹娜有着那种扰乱人心的美,那种使她周围的一切都隐退不见的美,甚至连爱慕者的基本器官功能都会暂时失灵。她的体形、肤色、骨架让其他“美女”身上曾经令乔伊垂涎欲滴的特征,都变成了对美的粗糙仿制;甚至之前的那些照片也没能充分展现她的美。她泛红的金发浓密顺滑,身着一件过大的杜克大学运动衫和一条法兰绒睡裤。这非但丝毫未掩盖她的完美身材,反而证明了完美身材完全可以战胜宽大松垮的衣服。乔伊在娱乐室中看到的其他每一样东西,都只因不是她而值得注目——通通都是二流货色。然而,当他偷偷看向她的时候,他的脑袋就乱成一团,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这样的情形出人意料地令人疲倦。他似乎没法把自己的面部表情调整得不那么虚假,不那么不好意思。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正傻乎乎地对着地板发笑,而她和那个居然对她的美毫不敬畏的弟弟则在一旁聊着她的周五纽约购物计划。
“你不能把那辆敞篷车留给我们,”乔纳森说,“我和乔伊坐在里面,看上去会像是一对终身伴侣。”
詹娜唯一一个明显的不足便是她的声音,紧巴巴的,小女孩气。“是,说得对,”她说,“一对牛仔裤半挂在屁股上的终身伴侣。”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开敞篷车去纽约,”乔纳森说,“你以前这样做过的。”
“因为妈妈不许我开。尤其是在节假日的周末。路虎车安全一些。星期天我会把车开回来。”
“开什么玩笑?路虎最容易翻车了,一点儿也不安全。”
“好吧,那你去和妈妈说。告诉她你这个大一学生的车不安全,容易翻,所以我不能开它去纽约。”
“嘿,”乔纳森对乔伊说,“想去纽约过周末吗?”
“想!”乔伊说。
“你们就开敞篷车吧,”詹娜说,“就三天,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不,这好极了,”乔纳森说,“我们可以一起坐路虎去纽约购物。你可以帮我挑几条符合你要求的裤子。”
“要听听这个计划不可行的原因吗?”詹娜说,“首先,你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为什么我们不能和你一起住在尼克的公寓里呢?难道他不是在新加坡吗?”
“尼克不会愿意让一群大一男生在他的公寓里跑来跑去。而且,他周六晚上可能就回来了。”
“两个男生算不上一群。就我和我这个非常整洁的明尼苏达室友。”
“我确实很整洁。”乔伊向她保证道。
“当然了。”她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还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
尽管如此,乔伊的存在似乎还是干扰了她的抗拒——她不能像对自己弟弟那样断然拒绝一个陌生人。“我是真的不在乎,”她说,“我得问问尼克。可是如果他说不行,你们就不能来。”
詹娜刚上楼,乔纳森就伸出一只手和乔伊击掌。“纽约,纽约,”他说,“如果尼克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浑蛋,我敢说我们可以去凯西家暂住。他们家就在上东区的某个地方。”
詹娜的美让乔伊回不过神来。他转悠到她刚刚站过的地方,闻到淡淡的广藿香味。仅仅因为他是乔纳森的室友,他就可以在她近旁度过一整个周末,感觉像是某种奇迹。
“你也迷上她了,我明白,”乔纳森说,伤心地摇着头,“这就是我小小人生里不断发生的故事。”
乔伊感到他的脸红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这么丑呢?”
“哈,你知道他们的高龄父母理论。生我的时候我爸爸已经五十一岁了。过了基因衰老关键性的两年。不是每个男孩都像你这么漂亮。”
“我没意识到你有这样的感受。”
“什么感受?我只在女孩身上寻找美,那才是美应该存在的地方。”
“去你的,有钱孩子。”
“漂亮男孩,漂亮男孩。”
“去死吧。咱们来玩桌上曲棍球,看我怎么收拾你。”
“只要你想做的事就只是这个。”
尽管塔玛拉有言在先,但幸运的是,乔伊在麦克莱恩停留期间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宗教教育,或任何形式的家长式谈心。乔纳森家的地下室有个家庭影院,里面有可以向后调整的靠椅和一个八英尺银幕,他和乔纳森在那里安营扎寨,一边观看色情电视台,一边质疑对方异性恋取向的真实性,一熬就到凌晨四点。感恩节那天他们醒来的时候,乔纳森家的众多亲戚正陆续到来。乔纳森被迫去招呼他们,乔伊便不由自主地像氦分子一样在美丽的房间里漂浮,致力于调整视准线,对准詹娜可能会经过,或者,更好,会驻足的地方。詹娜的男友意外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即将到来的纽约之旅就像银行里的存款:他将至少拥有两次长途汽车旅行的机会给詹娜留个好印象。至于现在,他只想让他的眼睛适应詹娜的美,让看她这件事不要再显得那么困难。她穿着一件端庄的高领衫以示友好。或许她非常善于化妆,也或许她压根就没有化妆。他注意到她很有礼貌:耐心地应付着似乎有很多话要和她说的秃头伯伯们和拉过皮的阿姨们。
晚宴开始前,他溜回他的卧室去给圣保罗打电话。以他现在的状态,他绝对没法打给康妮;奇怪的是,整个秋天,他都不曾为他们的下流对话感到羞耻,而现在,羞耻心却慢慢爬上他的心头。然而,他却不能不给父母打电话,但愿仅仅是因为那些他一直在兑现的妈妈寄来的支票。
圣保罗的家中,他爸爸接起电话后没和他说上两分钟就把电话给了他妈妈,乔伊认为这是一种背叛。他其实相当尊敬他的爸爸——因为他坚持不喜欢乔伊;因为他严守他的原则——如果不是爸爸对妈妈千依百顺,他或许会更加尊敬他。乔伊原本需要一些男子气概的支持,可他爸爸却不断地把他推给他妈妈,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嗨,好啊。”她语气里的热度让他畏缩。他立刻决定要对她严厉些,可是,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她用她的幽默和连串的笑声让他忘了自己的决心。在他还没有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把麦克莱恩这边的情形通通告诉了她,不过没有提詹娜。
“一屋子犹太人!”她说,“对你来说多有趣!”
“你就是犹太人,”他说,“所以我也成了犹太人。杰西卡也是。如果她以后有了孩子,那么她的孩子也是。”
“不是这样的,你被灌了什么迷药吗?”他妈妈说道。在东部生活了三个月后,乔伊已经能听出他妈妈稍稍有些明尼苏达口音。“你知道,”她说,“说起宗教,我认为只有你自己说你信仰什么,那你才信仰什么。没有人可以替你拿主意。”
“可是你没有任何宗教信仰。”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件事上,我和我的父母罕见地看法一致。宗教是愚蠢的。不过表面上我妹妹现在不同意我这个看法,这意味着我们在所有事上都绝对意见相左的记录至今仍完好无损。”
“哪个妹妹?”
“你姨妈阿比盖尔。她显然对卡巴拉教非常入迷,正在重新发掘她的犹太根,也不知那有什么好。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吗?因为我们收到一封她发来的连锁信,准确地说是一封电子邮件,关于卡巴拉教的。我认为这样的做法非常不好,于是我给她回了电邮,请她以后不要再给我发任何连锁信,然后她回复了我的邮件,详述了她的探索旅程。”
“我甚至连卡巴拉教是什么都不知道。”乔伊说。
“哦,如果你什么时候愿意联系她,我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向你介绍卡巴拉教的。非常重要和神秘——我记得麦当娜也信这个,这就几乎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麦当娜是犹太人?”
“对呀,乔伊,所以她才叫那个名字。”妈妈笑话他说。
“好吧,随便,”他说,“反正我在试着了解。我不想直接去拒绝一样我还不了解的东西。”
“没错。谁知道呢?它或许会对你有用。”
“有可能。”乔伊冷淡地说。
长长的餐桌旁,他和詹娜坐在同一边,这让他无法看到她,也便让他得以专心地和一位秃头伯伯交谈,后者想当然地认为他是犹太人,向他大谈自己最近在以色列的度假兼商务旅行。他说着一些对乔伊而言全然陌生的东西:哭墙和它的隧道,大卫塔,马察达,亚德瓦谢姆大屠杀纪念馆,而乔伊假装对它们有所了解且印象深刻。他妈妈延迟发作的怨恨,乔纳森家的堂皇,对詹娜的着迷,以及某种陌生的对知识发自内心的好奇心,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使乔伊渴望更像个真正的犹太人——渴望体验这种归属感。
乔纳森和詹娜的爸爸坐在餐桌的那一头,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外交事务,以至渐渐地,其他人的谈话都停止了。和电视上相比,现实中的他脖子上的火鸡纹要更加明显,而他那满口白牙的笑容之所以会那么令人瞩目,原来是得益于他那皱缩了的小脑袋的衬托。如此皱巴巴的一个人竟然是美貌惊人的詹娜的父亲,在乔伊看来,这和他的显赫是分不开的。他说到正在阿拉伯世界里流传的“新的血祭诽谤”,说到有关九一一那天双子塔里没有犹太人的谎言,说到在全国危急的时刻,用出于善意的半真半假的言论来对抗一些罪恶谎言的需要。提起柏拉图时,就好像他本人曾在雅典,在柏拉图面前得到过他的启蒙。提起总统的内阁成员时,他直呼他们的名字,解释着“我们”是如何“引导着”总统,利用这个绝无仅有的历史时机来解决一个棘手的地缘政治僵局,并从根本上扩大自由的范围。在正常时期,他说,美国公众舆论的主体在外交上奉行孤立主义,对外界一无所知,但是恐怖袭击给了“我们”一个黄金时机,自冷战结束以来的第一个时机,“哲学家”
(具体指的是哪位哲学家,乔伊并不清楚,或者之前提到过,而他错过了)可以趁此介入,把全国人民团结起来,去实现已经被他的哲学证明是正确和必需的那一使命。“我们必须学会更大胆地传播事实,”当一位伯伯就伊拉克核能力问题略微挑战了下他的看法时,他笑着对他说,“我们的现代传媒是些显示在墙上的非常模糊不清的影子,而哲学家必须准备好去操控这些影子,让它们为更大意义上的真实服务。”
在乔伊想要引起詹娜关注的冲动和他脱口而出的话语之间,只有短短一秒钟自由落体般的恐惧。“可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真实呢?”他大声说。
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他,他的心开始猛跳。
“你说得对,”又一次笑了笑,詹娜的爸爸说,“我们从来都无法确定。
但当我们发现,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基于那些最出众的头脑数十年仔细的实证研究而得出的理解,与全世界人类自由的归纳原则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这就很好地说明了我们的思路至少没有偏离正轨。”
乔伊热切地点着头,以表明他完全且由衷地认同。而令他惊讶的是,他竟不由自主地坚持说了下去:“但是,一旦我们开始在伊拉克问题上撒谎,那么我们就不比那些说九一一袭击中没有犹太人丧生的阿拉伯人强多少。”
詹娜的爸爸丝毫没有生气,他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不是吗?”
乔伊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句讽刺。
“乔纳森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老人温和地继续说着,“所以我猜你已经有过被那些没有你聪明的人激怒的体验。一些真相的逻辑在你看来是不证自明的,而他们不仅不能,而且也不愿理解这些真相。
他们似乎都不在意他们自己的逻辑是错误的。难道你从来没有像这样被激怒过吗?”
“但那是因为他们是自由的,”乔伊说,“这难道不就是自由的意义吗?你有权利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是说,我承认,这有时候确实气得人屁眼疼。”
听到这句话,餐桌边的人轻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