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这次的叛逆行为着实令人震惊,这无异于在帕蒂心口捅了一刀,她在拉姆齐山的生活由此开始走向终点。整个七月和八月,乔伊在蒙大拿高原地带的一处牧场打工,牧场主是沃尔特所在的自然保护协会的一位大捐赠人。等乔伊回来的时候,他的肩膀变得又宽又结实,还长高了两英寸。平日里沃尔特并不怎么喜欢吹嘘,但在八月的一次野餐上,他却向保尔森夫妇夸耀,说那位捐赠人打电话告诉他,乔伊在把牛摔倒和给羊洗药浴时表现出的勇敢和不知疲倦如何地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就在这次野餐上,帕蒂已然眼神空洞,痛苦不堪。六月,就在乔伊去蒙大拿之前,帕蒂又带儿子去了无名湖帮她收拾房子。
唯一一位曾在那里见过他们的邻居描述了那个可怕的下午:帕蒂和乔伊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对方,丝毫不加掩饰,乔伊嘲弄地模仿帕蒂的言谈举止,最后更是当面骂她“愚蠢”,听到这话,帕蒂痛苦地大声说:
“哈—哈—哈,愚蠢!老天,乔伊!你成熟的方式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让我吃惊!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的妈妈愚蠢!这做法还真是招人喜欢!多么高大、剽悍、独立的男人呀!”
夏天结束的时候,布莱克的那个大房间已经基本上完工了,他正在按布莱克式风格往里面添加配置:PlayStation、桌上足球、冷藏啤酒
桶、大屏幕电视、桌上冰球台、维京风格的彩色玻璃大吊灯和自动躺椅。邻居们猜想着帕蒂在晚餐桌上会如何对这些便利设施进行嘲讽,而乔伊会说她愚蠢、不公平,沃尔特则会愤怒地要求乔伊向妈妈道歉。
不过乔伊叛逃去隔壁家那晚的情形可不需要邻居们动用他们的想象力,因为卡罗尔?莫纳汉很乐意向大家描述,她说的时候声音很大,不无心满意足的味道,任何一位不忠于伯格伦德夫妇、愿意听她说的邻居都可以听个清楚明白。
“乔伊冷静极了,真是冷静,”卡罗尔说,“我向上帝起誓,你把黄油放进他嘴里都不会融化。我和康妮一起去他家支持他,也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完全赞成这个安排,因为,你们知道啦,沃尔特向来体贴人,我怕他担心乔伊搬来我家会成为我的累赘。乔伊向来都有担当,他只是希望能和家人达成一致,把所有问题都挑开来说。他解释了他和康妮是怎么和我讨论这个安排的,因为知道沃尔特会担心日常开销,我就告诉他,日用品什么的完全不成问题。我和布莱克现在是一家人了,我们愿意多负担一个人。而且乔伊很勤快,洗碗、倒垃圾什么的,他都做得很好,是个整洁的孩子。我跟沃尔特说,过去他和帕蒂那么照顾康妮,留她在家里吃饭什么的,我想为此表达我的谢意,因为在我生活一团糟的时候,他们待我真的很慷慨,除了感激之外,我别无他想。
乔伊是那么的负责任,那么的冷静。他解释说,因为帕蒂甚至不肯让康妮进她家的门,如果他要想和康妮相处的话,真是别无选择。我插话说,我完全支持他们两人交往,要是世界上所有年轻人都像他们这样有责任感,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加美好。我还告诉他们,让两个孩子待在我家益处良多,又安全又可靠,而不会到处去偷偷摸摸,惹上麻烦。我那么感激乔伊,他在我家永远都会受到欢迎。我就这样告诉他们。我知道帕蒂不喜欢我,她总是瞧不起我,也从来不把康妮放在眼里。我都知道的。我知道帕蒂那两把刷子,我晓得她会发上一阵子疯,小脸扭曲着:‘你以为他爱你女儿?你以为他爱上她了?’声音又细又尖。就好像乔伊这样的男孩子不可能爱上康妮,就因为我不是个大学生什么的,或者因为我的房子没有他们家的大,要不就是因为我不是从纽约来的,再不然,就是因为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干着每周四十个小时的全职工作,不像她那样待在家里。帕蒂对我丝毫不尊重,你简直无法想象。不过沃尔特不一样,我想我可以和他谈。他可真是个甜心,脸涨得通红,我想是他觉得尴尬的缘故,他说:‘卡罗尔,你和康妮先回去,让我们单独和乔伊谈谈。’回去就回去,没问题,我又不是去闹事的。我可不是个喜欢惹麻烦的人。可是乔伊不干了。他说他并不是在请求他们的同意,只是告诉他们一声他的打算,没什么好谈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沃尔特失控了。完全地失控了。泪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那么的伤心,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毕竟,乔伊是他最小的孩子。
是帕蒂对康妮如此不讲理,如此无情,才逼得乔伊再也无法和他们一起生活,不是沃尔特的错。但他却开始声嘶力竭地吼叫:
‘你才十六岁,在读完高中前哪儿也别想去!’乔伊只是微微地对着他笑,你根本无法在他嘴里融化黄油。他说他离家又不违法,而且他只不过是搬去隔壁。
有理有据。我真希望我在十六岁的时候有乔伊百分之一那么聪明,那么酷。我是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可我又有些替沃尔特感到难过,因为他开始嚷嚷,什么他不会替乔伊出大学学费啦,明年夏天别想再去蒙大拿啦,他说他唯一要求的不过是乔伊能回来吃晚饭,睡在自己家的床上,做家庭的一分子。而乔伊是这样说的:‘我仍然是这个家的一员。’顺便说一下,乔伊从未否认这点。可沃尔特在厨房里跺着脚走来走去,有那么一阵儿,我真以为他会动手揍乔伊。但他只是完全失控了,他嚷嚷着:
‘滚出去,滚,我受够了,滚。’然后就离开了,你能听到他在楼上乔伊的房间里拉开抽屉之类的声音,帕蒂跑上楼,两人开始朝对方大吼,我和康妮拥住乔伊,因为他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讲道理的人,我们为他感到难过。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完全确信让乔伊搬来我家绝对没错。沃尔特咚咚咚地下了楼,我们听到帕蒂像个疯子一样尖叫着——她也完全失控了,沃尔特又开始朝乔伊吼叫:
‘看看你对自己的妈妈做了些什么?’又是为了帕蒂,看到了吧,她总是要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乔伊只是站在那里,摇着头,因为一切都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他怎么会愿意住在一个这样的家里呢?”
儿子的不同寻常最终让帕蒂自食恶果,这无疑合了有些邻居的意,但是,巴瑞耶街上也从来没人真正喜欢过卡罗尔?莫纳汉,大伙儿也普遍对布莱克缺乏好感,觉得康妮神经兮兮的,而且也没有人真正信任过乔伊。随着他的叛逆行为在拉姆齐山地区传播开来,多数人都十分同情沃尔特,并担忧帕蒂的心理健康,也为自己的孩子是如此正常而宽慰感恩——他们高高兴兴地接受父母的慷慨援助,理直气壮地请求父母帮忙做功课或申请大学,放学后老老实实地打电话报告行踪,有时也和父母聊聊自己每天的磕磕碰碰,就连因性、大麻和酒精而发生的口角也完全不出父母的预料。从伯格伦德家释放出来的痛苦是与众不同的。但愿沃尔特还不知道卡罗尔早已喋喋不休地描述了他那晚“失控”的情形,可怜的他别别扭扭地告诉邻居,作为父母他和帕蒂已被“炒了鱿鱼”,他们正尽最大努力做到释然。“他有时过来做功课,”沃尔特说,“但目前他似乎更喜欢在卡罗尔家过夜。我们倒要看看这能持续多久。”
“帕蒂受得了乔伊搬走吗?”塞思问道。
“不怎么受得了。”
“最近哪天和帕蒂来我家吃晚饭吧。”
“好主意,”沃尔特说,“不过我想帕蒂要去我妈妈的老房子住一阵儿。你知道,她一直在整修那所房子。”
“我很担心她。”塞思声音哽塞。
“我也是,我也有点儿担心她。不过我曾见过她带伤打球。大三那年,她整个膝盖都破了,可她还是坚持着又打了两局。”
“可那之后她不是就接受了外科手术,嗯,从此结束了职业球员的生涯吗?”
“我想说的是帕蒂的坚强,塞思。她忍着疼痛继续打球。”
“没错。”
沃尔特和帕蒂始终也没能去保尔森夫妇家吃晚饭。那年冬天的大部分时间,以及次年春天,帕蒂都躲在无名湖,没怎么在巴瑞耶街露面。
就算她的车停在了车道上,比如圣诞节期间,她也会避开邻里间的聚会。一度,她的烘烤食品和殷勤参与是这些聚会上备受欢迎的固定节目。当时杰西卡从大学放假回来,据她的朋友们说,杰西卡和弟弟“大吵一架”,结果就是乔伊在自己以前的卧室住了一个多星期,让他那位难对付的姐姐过了个她想要的真正假期。有时,邻居会看到几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前来拜访帕蒂,从她们的发型和斯巴鲁汽车保险杠上的贴纸来看,应该是她过去的篮球队队友。有关帕蒂酗酒的传言又出现了,不过这多半只是猜测,因为,尽管她向来友好,可在拉姆齐山,她连一个真正亲密的朋友也没交到。
到了新年,乔伊又回了卡罗尔和布莱克的家。大家推测,那栋房子里最能吸引他的地方莫过于他和康妮共享的那张床。乔伊的朋友们都知道他抗拒手淫的程度堪称奇怪,且极其坚决,哪怕只是提起这个字眼,他脸上都会立刻浮现出傲气十足的微笑;他声称他要度过一个从不需要手淫的人生,这是他的理想。一些更具洞察力的邻居,包括保尔森夫妇,怀疑乔伊同时也十分享受作为那栋房子里最聪明的人的感觉。他成了大房间里的王子,任何他接纳为朋友的人都可以享用里面的种种娱乐设施(这使得大房间里那个不受监管的啤酒桶成了整个社区家庭晚餐桌上争执的焦点)。他和卡罗尔相处的方式令人不安地接近于调情。他喜欢布莱克喜欢的所有事物,尤其是他的电动工具和卡车,哄得布莱克开开心心。而他就是用那辆卡车学会了驾驶。同学们热情支持阿尔?戈尔和参议员韦尔斯通的时候,他令人气恼地微笑着,仿佛自由主义和自慰一样是一种弱点。这似乎说明他甚至接受了布莱克的部分政治主张。这年夏天,他在建筑工地打工,而没有再去蒙大拿。
公平也好,不公平也罢,大家都感觉沃尔特——他的友善——或多或少该为这个局面负责。他没有揪着乔伊的头发把他拖回自己家,让他学得规矩点儿,也没有捡块石头在帕蒂脑门上敲上一记,让她清醒清醒,而是成天在自然保护协会忙活,不见踪影。他以相当快的速度升任协会州分部执行官,任由家里一晚又一晚地空无一人:花坛荒芜,树篱无人修剪,窗户无人清洗,城市里脏污的积雪覆盖了仍竖在前院的那个歪斜的、写着戈尔-利伯曼的标牌。就连保尔森夫妇都对伯格伦德一家人失去了兴趣,因为梅里正在参加市议员竞选。帕蒂在无名湖度过了整个夏天,乔伊入读弗吉尼亚大学,而关于其经济来源,拉姆齐山无人知晓。在儿子离家去上大学一个月后,也就是那出国家大悲剧发生后两个星期,帕蒂从无名湖回来了,之后没多久,伯格伦德家门前便竖起了“出售”的标牌,想当初,帕蒂和沃尔特可是将他们生命中的一半时间都倾注在了这座维多利亚式大宅上。沃尔特在华盛顿有了新工作,已经开始在那里上班。虽然房价很快就将反弹到史无前例的高度,但此刻的当地房市却依旧在后九一一的低谷中徘徊。
房子是帕蒂经手卖出的,价格令人失望。买主是一对严肃的黑人夫妇,都是专家,有一对三岁大的双胞胎。二月,伯格伦德夫妇最后一次挨家挨户礼貌地向大家正式告别:沃尔特问候了每户人家的孩子,给每个孩子送上了他最美好的祝福;帕蒂没怎么说话,但再一次看上去年轻得令人吃惊,就像那个在这个社区还不能称之为社区的时候推着婴儿车走过街道的大姑娘。
“真是奇迹,”塞思?保尔森后来对梅里说,“这两口子居然还在一起。”
梅里摇摇头:“我觉得他们还没弄明白要怎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