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丽莎看着他笑了,脸上只剩下高兴,一点儿也不困惑了。
“我觉得他非常有趣,也非常有魅力,”她说,“但主要还是觉得他可怜。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他似乎是那种把所有时间都花费在保持某种姿态上面的人,因为他们的内在是脆弱的。他根本就不能和你这样的男人相提并论。我们聊天的时候,我只看到他有多敬佩你,以及他有多不想把这一点表露得过多。难道你看不出吗?”
这番话带给沃尔特的快乐都到了让他觉得危险的程度。他想要相信,但又无法确信,因为他知道理查德一定会以他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
“说真的,沃尔特,那种男人非常初级。他所拥有的不过是尊严、自制和姿态。他只拥有一点点东西,而你拥有其他一切。”
“可他拥有的东西才是这个世界想要的,”沃尔特说,“你读过奈克斯数据库里关于他的那些文章,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个世界欣赏的不是思想和激情,而是纯粹和酷。这就是我不信任他的原因。他已经设置好游戏规则,所以他总是会赢。私下里,他或许会佩服我们正在做的事,但他永远不会公开承认这点,因为他要保持他的姿态,因为那才是我们这个世界想要的,而他对此心知肚明。”
“是这样没错,可正因为如此,他和我们合作才会是件大好事。我不希望你酷,我不喜欢酷的人。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但是理查德可以帮我们传递理念。”
女侍应过来为他们点菜,终止了沃尔特听拉丽莎说她为什么喜欢他的快乐,他松了口气。但是,等她喝下第二杯马丁尼,危险反而更近了一步。
“我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呃,可以。”
“问题是:你觉得我应该去做输卵管结扎手术吗?”
她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其他桌的客人听到,沃尔特条件反射式地将手指竖在嘴前。和一个不同种族的女孩坐在西弗吉尼亚的两类乡下人——超重的和皮包骨的——中间,他已经觉得自己够显眼、够都市的了。
“那样似乎更合逻辑,”她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知道我不想要小孩。”
“这个,”沃尔特说,“我不……我不……”他想说的是,因为拉丽莎很少见到她那位交往了好几年的男友杰拉姆,怀孕似乎不是什么迫切需要担心的问题,而且,就算她意外怀孕了,她也总还是可以去做堕胎手术。可是,讨论助手的输卵管似乎是个相当不得体的行为。她微笑着看着他,带着一种微醉的腼腆,仿佛在征求他的许可,又或者是在担心他会不赞同。“我猜从根本上讲,”他说,“理查德的看法是对的,如果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他说人们对这种事的看法会变。或许为自己保留选择的余地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可是如果我知道今天的我才是对的,而将来的那个我是我不信任的呢?”
“这个,等到了将来,你就不再是过去的你了,你会成为那个新的你。而你那个新的自我或许想要不同的东西。”
“那就让那个未来的我见鬼去吧,”拉丽莎说,俯身向前,“如果她想要生孩子,那么我已经对她不屑一顾了。”
沃尔特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周围的就餐者。“为什么要现在提出这个问题呢?你几乎都没机会和杰拉姆见面。”
“因为杰拉姆想要孩子,这就是原因。他不相信我真的不想要孩子。我需要让他看到我的决心,这样他就不会再来烦我了。我不想做他的女朋友了。”
“我真的不确定我们是否应该讨论这类事。”
“好吧,那我还能和谁说呢?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哦,老天,拉丽莎。”因为啤酒的缘故,沃尔特的脑袋晕乎乎的,“我很抱歉。很抱歉。我觉得我好像引你去了一个我从来没想要引你去的地方。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我觉得我好像误导了你。”
这番话听上去完全不对头。他想说的其实是某个具体的、狭义的东西,关于世界人口过剩这个问题的,可他的说法使这番话听上去像是在说他们俩。似乎是在排除一个他还没有准备好要去排除的大大的可能性,尽管他知道这个可能性事实上并不存在。
“这些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你的,”拉丽莎说,“你又没把它们塞进我的脑袋。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哦,那我的意见就是不要那么做。”
“好的,那么我要再来一杯了。还是你建议我不要再喝了?”
“我确实建议你不要再喝了。”
“还是请帮我再要一杯吧。”
沃尔特的面前有个正在裂开的深渊,随时可以跳进去的深渊。这样一种东西如此快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深感震惊。唯一的另外一次——哦,不,不,不,是唯一的一次——他爱上一个女人,他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才采取行动,而即便如此,最终还是帕蒂主动的地方多。可现在,这种事似乎可以在几分钟内被搞定。只要再说几句大胆的话,再喝一大口啤酒,那就只有上帝知道……“我的意思仅仅是,”他说,“我或许使你对人口过剩这个问题过于着迷了,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用我自己那愚蠢的愤怒,用我自己的那些问题。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她点点头。小小的泪珠挂在睫毛上。
“我对你有种父亲般的感觉。”他含混地说。
“我懂。”
可是父亲般这个说法也不对,它排除了那种他永远都不会允许自己去拥有的爱,但现在就承认这点未免太过痛苦。
“当然,”他说,“我的年龄还不够做你的父亲,或者说还不怎么够,再者,不管怎样,你有你自己的父亲。我刚才那样说,是因为你要求我给你些父亲般的建议。作为你的上司,一个年长你许多的人,我对你有着某种……关怀。‘父亲般’指的就是这个方面。而不是指禁忌什么的。”
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它听上去都像是一派胡言。他所有的问题就是他妈的禁忌。拉丽莎似乎知道这点,她抬起她那可爱的眼睛,直视着他。“你不必非得爱我,沃尔特。我爱着你就够了。好吗?你不能阻止我爱你。”
深渊裂得更宽了,令人晕眩。
“我当然爱你!”他说,“我是说——某种意义上。某种非常确定的意义上。我确实爱你。很爱。非常爱,事实上。好吗?我只是看不出我们能有什么发展。我是说,如果我们还要继续共事,我们绝不能像现在这样说话。这已经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糟糕了。”
“是,我知道。”她垂下眼睛,“而且你有妻子。”
“对,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所以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是的。”
“我帮你点酒吧。”
爱已告白过了,灾难避免了,他起身找到他们的女侍应,点了第三杯加了很多苦艾酒的马丁尼。在他一生中不断来来去去的脸红,这一次来了却不肯离去。他的脸发烫,跌跌撞撞地进了洗手间,想要小便。
感觉很急但又尿不出来。他站在小便池前,深呼吸了几次,就在他终于要尿出来的时候,洗手间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沃尔特边听着这个人洗手、烘干,边红着脸站在那里,等待他的膀胱克服羞涩。就在他又一次快要成功的时候,他注意到洗手池边的那个男人是故意在那里磨蹭的。他放弃小便,浪费水冲了冲不需要冲的小便池,拉上了裤子拉链。
“老兄,你应该去医院看看,看看你这尿不出的毛病。”洗手池旁的男人慢吞吞地说,像个施虐狂。白人,三十来岁,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完全符合沃尔特心中那些不愿使用转弯信号灯的司机的形象。在沃尔特匆忙洗手和烘干手的时候,他站得离沃尔特很近。
“喜欢黑肉,是吗?”
“什么?”
“我是说我看到你和那个黑女孩了。”
“她是亚裔,”沃尔特说,绕过他,“请让让……”
“糖块儿很像样,但酒水快一腿儿。是不是这么回事,老兄?”
他的声音里暗含如此强烈的憎恶,沃尔特害怕和他起冲突,没答话就逃到了门外。他已经有三十五年没挥拳头揍人也没被人揍过了,他怀疑和十二岁时相比,四十七岁再挨上一拳的滋味恐怕要糟糕得多。
当他回到隔间坐下,面对他的生菜沙拉时,他全身都因未能释放的怒意而颤抖,脑袋也因不公的感觉而眩晕。
“你的啤酒怎么样?”拉丽莎问道。
“有些意思。”他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觉得他的头仿佛要和他的脖子分开,像派对上的气球那样飞到天花板上去。
“很抱歉,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不必担心这个,”他说,“我……”也爱你。我非常爱你。“我处境艰难,亲爱的,”他说,“我是说,不是‘亲爱的’。不是‘亲爱的’。拉丽莎。亲爱的。我处境艰难。”
“或许你该再喝一杯。”她会意地笑着说。
“你知道,问题是,我也爱我的妻子。”
“当然。”她说。但她丝毫没有帮他走出艰难处境的意思。她像只猫咪一样弓起脊背,俯前趴在桌上,露出十个白色的指甲,一双美丽而年轻的手放在他的沙拉盘的两边,邀请他去摸摸它们。“我喝得太多了!”她说道,狡猾地对他笑着。
他扫视餐厅,想看看他的洗手间恶魔是否正目睹这一幕。那家伙似乎不在视线之内,而其他人也没有过分地盯着他们。拉丽莎把脸贴此为美国诗人奥格登?纳什(1902-1971)一首有名的四行诗。
在塑料桌面上,仿佛那是最柔软的枕头,他低头看着她,想起了理查德的预言。跪着的女人,头上下动着,微笑着看向他。哦,理查德?卡茨对这个世界清晰而廉价的看法。一股憎恨驱走了他脑袋里的嗡嗡声,稳住了他。占这样一个女孩的便宜是理查德才会去做的事,他不会。
“坐直喽。”他严厉地说。
“马上。”她呢喃着,扭动着她伸出的手指。
“不,现在就坐直。我们是基金的公众形象,我们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看你或许不得不送我回去了,沃尔特。”
“我们得先让你吃点东西。”
“嗯。”她说,闭着眼睛笑着。
沃尔特起身找到他们的女侍应,让她把他们的主菜打包。等他回到隔间,拉丽莎仍趴在桌上,胳膊肘旁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马丁尼。他叫醒她,然后紧紧抓住她的上臂,带她出了餐厅,并帮她在乘客座上坐好。回去拿打包的食物时,他在玻璃围着的前厅遇到了他的洗手间恶魔。
“他妈的喜欢黑妞的家伙,”那个男人说,“真他妈的不像话。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
沃尔特试图绕过他,可他挡住去路。“我问你话呢。”他说。
“我没兴趣。”沃尔特说,试着从他身旁挤过去,结果重重地撞到了玻璃墙上,把前厅的框架震得摇晃了起来。就在此时,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里面的那道门开了,厉害的老板娘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这人在烦我。”沃尔特说,喘着粗气。
“他妈的变态。”
“你们有麻烦去其他地方解决,不要在我这里闹。”老板娘说。
“我哪都不去,这个变态才是该走的人。”
“那回你自己的桌子坐下,不要在我面前说粗话。”
“没法吃,他让我恶心到胃里。”
沃尔特留下他们两个解决这场是非,自己进了店里,随后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体格魁梧的年轻金发女人两道极其痛恨的目光的十字准线上,后者显然是那位折磨者的女伴,此刻正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餐桌旁。在等待他的外带食物时,他疑惑着,为什么在所有夜晚当中,他和拉丽莎偏偏在今晚招致这般厌恶。他们时不时会被人盯着看几眼,大多是在比较小的镇子上,可是从来没有碰到过今晚这样的事。事实上,他在查尔斯顿看到过不少肤色不同的情侣,而且,在这个州众多的毛病当中,种族歧视这一点总体而言并不特别突出,这些都让他喜出望外。
在西弗吉尼亚的多数地区,白人占的比例都极高,以至种族问题并不构成首要问题。于是他被迫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他自己的罪恶感,他那从他们的隔间里散发出来的肮脏的罪恶感,引来了那对年轻情侣的注意。他们并不恨拉丽莎,他们恨的人是他。而他罪有应得。当食物终于被送出来时,他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几乎没法在信用卡单据上签名。
回到天天旅馆,他抱着拉丽莎穿过雨帘,到了她房门口才放下她。
他毫不怀疑她其实能自己走,但他想满足她之前说的想被抱回房间的愿望。把她像个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其实帮了他的忙,让他想起他的责任。
当她在床上坐下,歪身躺倒,他便给她盖上床罩,就像他一度为杰西卡和乔伊做的那样。
“我回我的房间吃晚餐,”他说,轻轻地把她额头上的头发拨开,“你的晚餐就给你留在这儿。”
“不,不要走,”她说,“留在这儿,看会儿电视。等我的酒劲儿过去了,我们可以一起吃。”
他也满足了她这个愿望,将有线电视调到美国公共电视台,看了《新闻时间》的结尾部分——关于约翰?克里服兵役记录的讨论,这个完全无关紧要的话题让他烦躁不堪,简直看不下去。他几乎再也受不了观看任何类型的新闻节目了。一切都进展得太快,太快了。他同情克里阵营,他们只剩下不到七个月的时间去扭转全国态势,揭露这三年以来的高科技谎言和操控。
一直以来,他自己也顶着巨大的压力——维恩?黑文和纳唐能源、布拉斯科签署的最初协议的终止日期是六月三十号,之后就要重新协商,因此,沃尔特必须在此之前促成基金和这两大公司签订合约。为了赶在最后期限之前和科伊尔?马西斯达成协议,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和LBI的防护服协议,尽管它代价过高、令人厌恶。如今,在情况可能出现变化之前,煤炭公司正急着在九英里河山谷下手,把他们的挖土机开进大山,而他们之所以能够自由地这样做,则要归功于沃尔特在西弗吉尼亚取得的不多的几项成就之一:抄捷径拿到了山顶剥离开采许可证,并成功说服阿巴拉契亚环境法中心不将九英里河一带纳入慢吞吞的诉讼程序。协议已经板上钉钉,现在,沃尔特无论如何都需要忘记西弗吉尼亚,开始认真推进反人口过剩运动——他需要赶在这个国家思想最为自由的大学生们敲定他们的暑期计划,都去为克里阵营工作之前,筹备并实施他的实习生计划。
自从他于两个半星期前和理查德在曼哈顿见面以来,世界人口已经增加了七百万。净增的这七百万人口——相当于纽约市的总人口——将砍伐森林,污染河流,把草地变成公路,往太平洋里扔塑料垃圾,烧汽油、煤炭,让其他物种灭绝,并遵循他妈的教皇的指示,炮制出十二个人的家庭。在沃尔特看来,这世界上不存在比天主教会更大的邪恶势力,再没有哪个组织能够更有力地促成对人类以及被赋予人类的这个美好星球的绝望,当然了,这些日子以来,布什和本?拉登各自推行的如连体双胞胎一般的宗教激进主义已经紧随其后,排名第二了。只要看到教堂,看到“真男人爱耶稣”的标志,看到哪辆车上贴有基督教鱼形图案,沃尔特就会满腔怒火。而在西弗吉尼亚这样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只要他在大白天出门,他就会不停地生气,这无疑又给他的路怒火上烧油。还不仅仅是宗教,不仅仅是他的美国同胞们似乎觉得只有他们才配享有的那些庞然大物,也不仅仅是一家家的沃尔玛、一桶桶的玉米糖浆和一辆辆怪物般的高底盘卡车;而是一种感觉——在这个国家,再没有人会花上哪怕五秒钟去想一想,每个月都向这世界有限的空间里再塞一千三百万大型灵长类动物,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同胞们的麻木和无忧无虑让他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