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他说。他确实相信。可是他正在体验的痛苦似乎和他相信什么或者不相信什么没有关系,和她现在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也没有关系。他亲爱的康妮和某头中年猪一起躺下,脱掉她的牛仔裤和她那小小的内裤,一再地张开她的双腿,这一无声的事实付诸语言的时间仅仅够康妮说出它们,乔伊听到它们,之后就又归于沉寂,在他的体内住了下来,无法用言语表达,活像被吞下肚的一团刀片。他足够理智地意识到,她对那个猪猡经理的在意程度或许并不比他对那些去年和他上过床的女孩的在意程度高,她们不是微醺就是喝得酩酊大醉,而她们的床都散发着过浓的香水气味。但是,理智无法触及他体内的痛苦,就像心里想着“停住!”,无法阻止向前疾冲的公车。他的痛苦超乎寻常,但也古怪地受到欢迎、有助复元。他重新感受到他的活力,感受到他被一个大于他自己的故事吸引。
“和我说点什么,宝贝。”康妮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三个月前。”
“好吧,或许你应该继续,”他说,“或许你应该再接再厉,怀上他的孩子,看看他会不会把你安置在你自己的房子里。”
像这样影射卡罗尔是丑陋的,但康妮的反应却只是问他,清晰而认真地:“那就是你希望我做的事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什么。”
“那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和你在一起。”
“是的,没错。可一定要先和其他人睡上三个月。”
这样的话应该让她哭起来,乞求谅解,或者至少反过来猛烈地攻击他,但是她不是个普通人。“确实如此。”她说,“你说得对。这绝对公平。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你,然后停止。可做第二次似乎并不比做第一次糟糕。然后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样。然后我就不想吃药了,因为当我几乎没有任何感觉的时候还去和人做爱,这似乎很愚蠢。然后,计数器似乎必须被重新设定。”
“而现在你可以感觉到了,感觉还很好。”
“确实好多了。你是我爱的人,可是至少我的神经末梢又开始工作了。”
“那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呢?为什么不做第四个月?四个月也不比三个月糟糕多少,对吧?”
“四个月其实就是我计划的时间,”她说,“我本来想等下个月出来见你的时候告诉你,然后我们可以作个计划,安排更多的时间见面,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到之前只和对方发生性关系的状态了。这依旧是我想要的。可是昨晚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想我最好还是现在告诉你。”
“你又变得抑郁了吗?你的医生知道你停止服药了吗?”
“她知道,可是卡罗尔不知道。卡罗尔似乎认为药物可以让她和我之间一切保持正常。她觉得这样就可以永久性地解决她的问题。我每晚从药瓶里拿一粒药,把它放在我收袜子的抽屉里。我想她也许会趁我上班的时候去数药丸。”
“也许你应该继续服药。”乔伊说。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会重新开始服药的。可是如果我能见你,我想感觉到所有的东西。而且我想,如果我们一直见面,我就不需要服药了。我知道这听上去像是威胁什么的,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不是想在要不要和我继续见面这件事上影响你的决定。我明白我做了件不好的事。”
“你觉得抱歉吗?”
“我知道我应该说是的,可我不确定。你为和其他女孩上床感到抱歉吗?”
“不,尤其是现在。”
“我也一样,宝贝。我的感受和你一模一样。我只是希望你记住这点,并且让我再次见到你。”
康妮的坦白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次无需感到内疚的脱身机会。
他可以如此轻易而名正言顺地离开她,只要他愤怒到了想要这么做的程度。挂掉电话后,他喝杰克丹尼喝到大醉——通常他都足够自制地不去碰这种酒——然后出门,走在他那个荒凉、没有社区样儿的社区的潮热街道上,享受着夏日钝钝的热浪的袭击和热上加热的空调的集体轰鸣。卡其裤的口袋里有一把硬币,他拿出来,开始用力地把它们抛向大街,一次几枚。他把它们全扔掉了,那些代表着他的无知的便士,那些代表着他的自给自足的十美分和二十五美分。他需要摆脱自己,摆脱自己。他找不到可以听他诉说痛苦的人,他的父母尤其不行,但乔纳森也不行,他害怕这会破坏他对康妮的好印象,当然,詹娜也不行,她根本不理解爱情,还有他学校里的那些朋友——他们都把女朋友看作是一种对他们,男人们,打算用未来十年去追求的那些乐趣而言毫无意义的障碍物。他全然孤独,他想不通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在他生命的中央,怎么会出现一处名叫康妮的伤痛。他可以如此细致入微地感受她的感受,如此深入地理解她,他无法想象她的生活中没有他,这一切让他发狂。每当他有机会摆脱她时,利己主义的逻辑就会在他身上失效——他的思绪会不断地从它的齿轮中跳出——被二人共同进退的逻辑所取代。
一周过去了,她没有打来电话。然后又是一周。他第一次开始意识到,她年龄比他大。她如今二十一岁了,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一个有趣且对已婚男性有吸引力的女人。在忌妒的掌控下,他突然把自己看作了两人之中幸运的那一个,多亏她只肯把她的热情给予他。在他的想象中,她具有了无比的诱惑力。有时他也会模糊地感觉到,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让人着迷,像童话故事一般,但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有多依赖她。在他们沉默的头几天里,他努力相信,他在以不给她打电话惩罚她,可是没过多久,他开始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惩罚的人,那个等着看她会不会从她的感情海洋中抽出一滴慈悲,为他打破沉默的人。
与此同时,他妈妈告诉他,她不会再每月给他寄五百美元的支票。
“恐怕你爸爸不允许我这样做了,”她说,语气中的若无其事让他恼火,“我希望至少在之前,那曾对你有所帮助。”乔伊感到一定程度上的放松,他不必再纵容他妈妈在经济上支持他,也相应地不必再觉得有义务定期给她打电话;他同时也感到高兴,可以不再就父母经济支持的程度对弗吉尼亚州撒谎。但是,他已经开始依赖每月的这张支票来做到收支平衡,现在,他为在这个夏天里坐了那么多次出租车、叫了那么多次外卖而感到后悔。他忍不住恨他爸爸,并觉得被他妈妈背叛了,尽管她多次向乔伊抱怨她的婚姻,但在形势十分糟糕时,她最后似乎总是尊重他爸爸的意见。
接着,他的姨妈阿比盖尔打电话告诉他,八月末他可以使用她的公寓。过去的一年半里,他不断收到阿比盖尔邀请众人观看她在纽约一些名字古怪的小场子的演出的电子邮件,而且每隔几个月,她都会打来电话,发表一通她那种自我辩护式的独白。如果他摁下手机上的拒接按钮,她不会留言,而是继续拨打,直到他接听为止。他觉得她就是这样打发每天的大部分时光的:轮番拨打每个她知道的号码,直到最终有人接听,而考虑到他和她关系的虚无程度,他不愿去考虑她的通讯录里还有其他什么人。“我给自己送了一份小礼物,一个海滩假期。”她这样对他说,“我恐怕得告诉你,可怜的大虎因为猫癌死了,不过是在接受了非——常昂贵的猫癌治疗之后,现在就剩下小猪孤零零一个了。”虽然乔伊觉得自己和詹娜之间的调情有些肮脏,但作为对不忠更广意义上的全新厌恶的一部分,他还是接受了阿比盖尔的提议。
他想,如果就此没有了康妮的消息,他或许可以通过出现在詹娜住所的附近,通过请她吃晚餐来安慰自己。
接着肯尼?巴特尔斯打来电话,说他正要把RISEN和手头的合同卖给一个他在佛罗里达的朋友。事实上,已经卖掉了。“上午迈克会给你打电话,”肯尼说,“我叫他一定要把你的职位保留到八月十五号。反正我也不想在那之后费事替换你。我有更大更好的鱼可炸了。”
“哦,是吗?”乔伊说。
“是的,LBI愿意让我做分包商,组一支重型卡车车队。这可不是胆小鬼能干的差事,而且要比面包里的面包好得多,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这单生意可是好进好出——没有季度报告之类的麻烦事。我给他们卡车,他们给我支票,就这么简单。”
“恭喜。”
“是,不过,问题是,”肯尼说,“我仍然非常需要你在华盛顿为我工作。我在寻找可以和我一起投资、弥补我资金上的不足的伙伴。如果你愿意工作,你还可以给你自己发一点儿工资。”
“听起来不错,”乔伊说,“可是我必须回学校了,而且我也没有可供投资的资金。”
“好的,没问题。这是你的人生。可是来一小块怎么样?按照我对合同细则的理解,波兰生产的普拉德斯基A10就完全符合要求。这种车型已经停产了,但在匈牙利和保加利亚的军事基地周围,还停着很多这种卡车。在南美的某些地方也有,不过那里的我根本弄不到。我准备在东欧聘请司机,一路护送卡车经土耳其到基尔库克交货。这件事会让我脱不开身,天知道要多久。我这里还有一份九十万美金的卡车配件分包合同。你觉得你能够对付这份合同吗?”
“我对卡车配件一无所知。”
“我也是。但是普拉德斯基过去生产过多达两万辆A10,市面上肯定有大量配件。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它们,然后装箱,发货。投入三十万,六个月后拿回九十万。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这样的毛利相当合理。我个人甚至觉得,如果为政府采购,这种利润值都算是低的。没人会提出质疑。你觉得你能搞到三十万吗?”
“我几乎连我的午餐钱都要搞不到了,”乔伊说,“还有学费什么的。”
“是吗,好吧,可是,其实你只需要找到五万块。拿着这笔钱,加上手头签好的合同,国内的任何一家银行都会把剩余部分借给你。你在宿舍上网就可以完成当中的大部分工作,或者你看着办。这可比在餐厅打工强多了,不是吗?”
乔伊说他需要点时间考虑一下。其实就算他过度享受了所有那些外卖和出租车,他还有为新学年储蓄的一万美金,以及信用卡上可透支的八千美金。互联网上的快速搜索结果显示,很多家银行都可以提供高息贷款,且需要的担保金额并不高,而在谷歌搜索中键入“普拉德斯基a10配件”,也显示出很多匹配页。他明白,如果这些配件真的如肯尼说的那么好找,他不会把这份合同让给他,可是之前在RISEN,肯尼兑现了他的所有许诺,而乔伊无法停止想象一年之后,二十一岁的他成为半个百万富翁的美妙滋味。冲动之下——因为当时他激动不已,并且仅此一次,他没有一心只想着他们的关系——他打破了他和康妮之间的沉默,向她征询意见。很久以后,他会为自己在潜意识里想到了她的存款,以及她现在可以合法支配这笔钱的事实而责怪自己,可是在他打电话的那个时刻,他并没有感到任何利己的动机。
“哦,老天,宝贝,”她说,“我都开始以为我再也不会接到你的电话了。”
“这两周可不好过。”
“老天,我知道,我知道。我开始觉得我应该永远都不向你透露那件事。你能原谅我吗?”
“可能会。”
“哦!哦!这可比可能不会好多了。”
“非常有可能,”他说,“如果你仍然愿意过来和我见面。”
“你知道我愿意。这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愿意做的事。”
她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个独立、成熟的女人,胃部的紧张感正在告诫他放慢速度,想清楚他是否真的想要她回来。告诫他不要把失去她的痛苦错误地当成想得到她的强烈愿望。他急着转换话题,不愿陷入抽象的感情泥沼,于是他问她对肯尼的提议怎么看。
“老天,乔伊,”他解释完后,她说,“你一定要做。我会帮你。”
“怎么帮?”
“我会给你钱,”她说,仿佛只有傻瓜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的基金账户里还有不止五万美金。”
单单是说出这个数目就让他性兴奋。它把他带回到高一的那个秋天,在巴瑞耶街,他们刚刚配成一对的那些日子。
U2乐队的《注意点儿,宝贝》是他们两人都喜欢的一张专辑,尤其是康妮,正是在它的陪伴下,他们向对方献出了自己的童贞。在专辑的第一首歌中,博诺唱到他准备好迎接一切,准备好接受那一下。这成了他们的爱之歌,他们的创业之歌。它让乔伊觉得,他准备好开始过性生活了,准备好步出他的童年,准备好在康妮的天主教学校卖手表,真正像样地挣点钱。他和她成了所有意义上的伙伴,他是那个创业者和生产者,她则是他忠诚的快递员和天赋惊人的女销售员。直到他们的买卖被不满的修女们终止,她已证实了自己是一名掌握了所有软推销技巧的大师,她那种酷酷的冷淡能够使她的同学们为她和乔伊的产品发狂。巴瑞耶街上的所有人,包括他妈妈,总是把康妮的安静误看作迟钝,反应慢。只有拥有第一手信息的乔伊看到了她的潜力,现在,这看起来就像是他们共同生活的主题:他帮助她,鼓励她,让所有人都对她大跌眼镜,尤其是他的妈妈,她低估了康妮潜在的价值。他坚信自己将成为一名商人,这种在其他人还看不到时就识别出事物价值、窥见机会的能力,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对他和康妮的爱情也很重要。她以神秘的方式行动!
他们两个是在她从学校带回的成堆的二十美元钞票中开始做爱的。
“你需要用基金里的这笔钱上大学。”他还是这样说了。
“我可以迟一些再上,”她说,“你现在需要钱,我把它借给你。你可以迟些时候再还给我。”
“我会双倍还你。那时你就有足够读四年大学的钱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说,“但你不必非得那么做。”
他们约定,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于纽约见面,那将是自他离开圣保罗之后,他们作为一对情侣最幸福的几个星期。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给肯尼,宣布说他准备好做这单生意了。伊拉克的这批新合同要到十一月才会出来,肯尼说,所以乔伊应该享受他的秋季学期,只要保证作好融资准备就可以了。
提前就感到资金充裕的他,大手笔地乘坐阿西乐特快来到纽约,并在去阿比盖尔公寓的路上买了一瓶一百美金的香槟。阿比盖尔的公寓比之前更加凌乱拥挤了,而他却高兴地关上身后的房门,打车去拉瓜迪亚机场接康妮的航班——这次他执意要她坐飞机而不是长途汽车过来。这整个城市,以及在八月的热浪中半裸的行人、被热霾变得模糊的建筑物和桥梁,都像是春药一般。他将去迎接他的女朋友,这几乎使他成为了这个城市的王——她曾一度和别人上床,但现在又嗖的一声回到了他的生活,像一块磁铁奔向另一块磁铁。当他看到她从机场大厅走过来,紧张地躲闪着其他旅客,就仿佛她过于全神贯注以至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看到他们,他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金钱上的充裕。
他感到了重要性的充裕,可供燃烧的生命的充裕,可供把握的疯狂机遇的充裕,他和她的故事的充裕。她看到他,然后开始点头,同意着某件他还未说出口的事情,脸上满是喜悦和惊叹。“好的!好的!好的!”她同时说道,扔掉行李箱的拉杆,和他撞在一起,“好的!”
“好什么?”他说,笑着。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