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座庙宇,都是佛光普照,信仰上并没有太大差异。
正是这种重权威重名人的历史传统,以及人类天然势利的特性,留住那些著名人物的雪泥鸿爪、萍踪剪影。
唐玄宗对大慈寺的创立和扩张可谓居功至伟,这当然是他运用权力来为大慈寺所作的特殊贡献。
大慈寺中曾经留下许多皇帝的御容供香客瞻仰,这已经成为大慈寺壁画史重要的组成部分,从壁画史上来说,有其不可磨灭的功勋。
唐玄宗和唐僖宗逃难,给成都带来了一大批的人才,成都是典型的因祸得福。其中就有许多画家如卢楞伽等,这也是唐宋时代,蜀地画家非常多的原因。没有幸蜀二帝的铺垫,就不可能有前后蜀时期成都绘画的繁荣。
一座寺庙除了高僧大德外,最能给寺庙带来辉煌和人气以及历久弥新的魅力乃至利益的,自然主要是广大的香客信徒。但香客信徒是分散的,且是各个寺庙竞相争取的对象——这竞争当然不像饭馆那般赤裸而世俗,但谁都知道各寺庙之间不可能没有竞争。虽然信仰是精神的,但世上很多精神是与物质勾连在一起的,你要完成一趟精神的祭献,少不了物质对你的帮助。你只是抽象地说,你的寺庙法力广大,佛光普照,那是没有多少号召力的。因为任何一座庙宇,都是佛光普照,信仰上并没有太大差异。一般的香客是分不清大乘和小乘,禅宗他也分不清临济宗和天台宗之别,因为对于一个只是把它当做世俗生活的精神支撑的普通民众来说,他没有时间(意味着成本)和心思(意味着兴趣)来知晓它,因为知晓得多对他的实际利益并不构成多大的增益。
每到一处文物古迹,我就会想这是怎么形成的呢?以我长期的思索,得出如下几点看法。一是那里真有值得欣赏的东西,让我们惊叹古人的巧夺天工,虽时间流逝依旧有不尽的魅力;二是我们惊叹于著名人物在这里发愤读书、辛勤工作或是长久地修持;三是一些机构,令人萍踪频至,多次流连,而往来该处的,且不乏自身就是“文物”的文学艺术家、学者、有政声的官员乃至皇亲国戚。我们常说现实是残酷的,其实何尝不是势利的,比如大慈寺存在千多年,那些恒河沙数的香客信徒,大多消息于天壤间,湮没于尘土。剩下的便是那些著名的人物过往大慈寺的足迹,但你也要相信时间正在用它的法则来汰弃那不必要的累赘之物,它不会记下名人在大慈寺的一切。
当然我不会蠢到说时间所汰弃和记录下来的东西之标准,我都认可而且喜欢,毋宁说我不得不顺从时间的摆布。要让我选的话,我宁愿在文献和古物的尘埃之中,多看些普通老百姓的悲欢离合,我想看他们怎么度过漫长的夜晚,我想知道他们冬天怎么解决烤火御寒问题,而这些柴火从哪里来,所费几何,在他们的生活中所占比例有多少?我想知道他们酸甜苦辣、悲欣交集的生活细节,可惜我们被帝王起居注及其家谱等宏大叙事所裹挟的历史传统,不给我们追寻祖先鲜活历史以方便,以至于后人对他们的生活只能得到一些断续而干瘪的东西,仿佛他们不是活人,这是我们的历史传统对个人的埋没和不尊重。
正是这种重权威重名人的历史传统,以及人类天然势利的特性,留住那些著名人物的雪泥鸿爪、萍踪剪影。寺庙机构与其他完全尘俗化的机构和个人相比,自然要不那么势利一些,但寺庙要运营下去,光有精神的信仰是不行的,还必须要有使信众值得一来的历史——这值得一来的历史里,自然就包括各种重要人物到该寺庙的行迹。这些名人的足迹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和那些高僧大德留下的遗泽,共同构筑了寺庙的历史,反过来吸引来众多的香客。历史越积越厚,魅力越积越深,除非有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否则这样的寺院存在的历史之久远,是不难想见的。大慈寺能存在千多年而不灭的奥妙之一,便是有各路名人于此所滋养的信仰光辉、文化历史氛围及尘俗生活的安宁,才使其人脉香火不断。
皇上驾到
我早说过,中国的汉字是分等级的。说同一件事,陈述同一个事实,其间的褒贬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一个平常的人到达某地方,四川话叫“走拢了”,正规说法名“抵达”,若是犯人必是“逃亡”、“窜匿”,大官一来是“视察”,皇帝来了就是“幸”——哪怕这个皇帝正被他的对手撵得鸡飞狗跳——在正史上也会被称作“幸”。唐玄宗和唐僖宗,就是两位因“安史之乱”、“黄巢之乱”逃窜成都暂避而“幸蜀”的。
唐玄宗对大慈寺的创立和扩张可谓居功至伟,这当然是他运用权力来为大慈寺所作的特殊贡献。他于大慈寺拨地赐匾的事,前述已详,兹不再赘。我想说的是大慈寺曾经留下许多皇帝的御容供香客瞻仰,这已经成为大慈寺壁画史重要的组成部分,从壁画史上来说,有其不可磨灭的功勋。但我们若将其放在名人过往萍踪这个大范围来考察,则更容易看出世俗政权对宗教兴废的社会学影响。史上虽然没有明确记载僖宗李儇到过大慈寺的记录,但其中有一条关于他的记载,开创了大慈寺成为瞻仰皇帝乃至官吏真容的场所,不知这在中国佛教寺院中是否算开了先河。
五代宋初成都人黄休复在其著名的《益州名画录》里说到:“僖宗幸蜀回銮之日,蜀民奏请留写御容于大圣慈寺。”就中国的历史传统而言,皇上贵为天子,万民崇仰,有幸一睹御容那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所以能够将皇帝的御容留藏到寺院中,以供香客瞻仰,必然对寺庙的兴旺起着很大的促成作用,用句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皇帝的御容能够促进观光业的发展。既然皇帝能够促使寺院香火旺盛,那么各级官吏虽然其能力小一点,还是颇有作用的,于是“至德以后,写从官府尹监司而下僚属真,凡三百九十人”(李之纯《大圣慈寺画记》)。真是一个空前绝后到令人惊骇的数目,简直把大慈寺当成是各级官员们的遗像陈列室了,胆子小的还不敢来了。其实还是李之纯说得对,这是因为蜀人有佞佛的传统,同时与成都地区在唐宋时期比较富庶有关,钱多了不去拜见一下那些达官贵人的遗容,怪说不过去的。
前后蜀的皇帝,大抵都因曾是唐朝的旧臣,总要装样子去朝拜一下唐僖宗的御宗。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没有留下第一手材料,谁也不好妄加揣测。但我想他们也非常清楚,四川封闭稳固、物阜民安,使他们有机会趁唐祚衰颓之危,得以偏安一隅而称帝。但偏安称帝,毕竟有篡位之嫌,使其统治合法性大为减弱,于是他们通过频频去瞻仰僖宗御容,让民众理解他们的“不得已”,从而增加统治合法性的资本。作为与官方关系深远的佛教机构自然也是世俗政权统战的一部分,而大慈寺作为彼时成都第一大寺,自然成了偏安一隅的前后蜀皇帝们显示其与民同乐的常往常来之地。
黄休复的《益州名画录》曾言:“王氏永平中,废兴观寺为军营。其观有明皇御容一躯,移在大圣慈寺御容院供养。”这说明在唐代大慈寺已专门有一个存放诸位皇帝御容之地,肯定有专人照护,以供香客和百官瞻仰。唐明皇何止御容为人所瞻仰,他的幸蜀图,400年后的陆游还在成都看到过,还专门写过一首《题明皇幸蜀图》来申说其看法:“天宝政事何披猖,使典相国胡奴王。弄权杨李不足怪,阿瞒手自裂纪纲。”御容写真最多的是唐僖宗,大约是写真在中晚唐成一种时尚的原因,同时他被前后蜀主参拜最多。“陈敬瑄与田令孜拒命守城,王蜀先主时为行军司马,围之三年。既克,先主拜僖宗御容。”(《益州名画录》)这当然是表忠心的一种姿态。反而是孟蜀主的参拜要更为纯粹一些:“孟蜀明德元年六月,幸大慈寺。观明皇僖宗御容,宴群臣于华严阁下。”(张唐英《蜀梼杌》)大家来集体围观僖宗御容,却以吃喝收尾,这里面的多种意味,恐怕不是先恭后踞能够完全解释清楚的。
就像李之纯所说,至德以后,百官僚属的写真都弄到了大慈寺的寺壁之上,其实有唐一代皇帝之写真也供奉在大慈寺御容院。“蜀人宋艺工写真。王蜀时,充翰林待诏,摹写大唐二十一帝圣容及当时供奉道士叶法善、禅僧一行、沙门海会、内侍高力士于大圣慈寺玄宗御容院之上壁。”(《益州名画录》)除了集体瞻仰皇帝外,还算得上是例行地展览寺庙建设的功臣。事实上,前后蜀对整个四川文化的贡献,是偏安一隅的朝代中做得最好的,他们放弛民众,注重享乐兼及文化,养了大批的壁画家,几乎成立了庞大的宫廷画院,使得大慈寺壁画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有不可磨灭的地位。虽然壁画保存不易,后世无法从实物上来验证其伟大在何处,但那些间接的文献记录,使我们不敢轻视被时间汰弃的辉煌。物理意义的汰弃是由于保存壁画的技术欠发达,而绘画精神却永远具有一种不可替代的光辉。
被冠名费著所著的《蜀名画记》——王伟明就认为这是南宋时期佚名蜀人纂集诸家史料而成——对于前后蜀时期何以成为蜀地壁画史的顶峰作了很好的说明:“蜀多画工,而盛于王、孟僭伪之时。盖其割制一方,耽玩图画以自娱,故工聚焉。有西班将军黎德昭者,以画鹤图献之,孟氏因授雅州刺史,其玩物而弃民乃至此,不足称也。”卖官鬻爵固然是不好的,也是专制制度下的常态,但献画以求官总算比别的方式要风雅一点。更为重要的是,前后蜀时代的皇帝,在四川实行了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政策,使得民众安居乐业。在专制制度下,一个皇帝太有为,往往是扩大了政府的公权力而侵占了更多的私人权利,玩物与弃民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逻辑联系。正是由于王、孟爱好享乐,喜欢书画,成就了蜀地包括大慈寺壁画旺盛的创作热情,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盛焉。喜欢绘画总能给文化历史留下些东西,只喜欢舞枪弄棒的“进取”,留下的是什么呢?往往是累累白骨。凡是与大慈寺有点关系的皇帝,应该都算是比较和好的结局。独有在成都偏居两年的大西政权皇帝张献忠,因大慈寺藏纳明藩后裔,杀戮不少僧人。自然寺僧也奋起反抗,从而一竿子追杀出去而得个地名“猛追湾”。
唐玄宗和唐僖宗逃难,给成都带来了一大批的人才,成都是典型的因祸得福。其中就有许多画家如卢楞伽等,这也是唐宋时代,蜀地画家非常多的原因。没有幸蜀二帝的铺垫,就不可能有前后蜀时期成都绘画的繁荣。前后蜀皇帝不仅鼓励许多人画壁画,而且时常到大慈寺来看壁画,更多的是到大慈寺来宴乐群臣,进而与民同乐。现今意义上的画院,正是由前后蜀的宫廷画院机构如翰林院等演化而来的,他们对中国绘画史的客观贡献已不可磨灭。
百官莅临
作为皇帝与民众之间桥梁的官员,自然会常到唐宋时期最有名的寺庙大慈寺来游赏。一般说来,大致不过几种方式:陪皇帝来玩,独自来看,或者与群僚和民众饮酒作乐。像高力士这样陪唐明皇匆忙逃到成都的人,不仅要侍候好皇帝的饮食起居,亦要让李白这样的大手笔,写几首安慰和颂圣的“上皇西巡南京歌”,以便让民众深感吾皇虽然仓皇,但还是十分“万岁”的,而且更要帮皇帝发现在国家板荡时的救济型人才——大慈寺沙门英干就是这样的人——以便他去表彰,从而使朝廷尽快走出不安稳的泥淖。高力士不仅把沙门英干救济逃难灾民、祈福国家平安的事告知了唐玄宗,而且还帮助英干、无相禅师等人一起规划了大慈寺的未来。
事实上这只是大慈寺得到官员资助的开始,历代帅蜀特别是知成都府的官员,似乎对大慈寺都有一定的偏爱。韦皋帅蜀镇守西川21年,从785年开始,不仅开了一条对唐宋时期的大慈寺影响深远的解玉溪——使得整个唐宋时期成都的发展向东推移,而且使城内水系更为合理,与白敏中开凿的金水河,以及高骈将二江治理改道后的二江,合称“罗城四江”——而且还撰写《再修大慈寺普贤菩萨记》,来记载大煦和尚传教沙门体源辛苦造普贤像的事。其后大中六年至十一年(852—857),白敏中帅蜀,开凿了成都城内另一条重要的水道金河,也和解玉溪一起影响成都在中唐以后向东发展的城市布局,并促进大慈寺成为唐宋时期著名的游赏玩乐胜地。
830年,李德裕出任西川节度使,彼时成都备受南诏侵凌,复受吐蕃、回纥的滋扰,对于前者他加强防范,寻回被南诏掳去的僧道、工匠达4000人之多,于后者他修建筹边楼以资协防。虽然在成都城内建设上,他似乎不及许多帅蜀治成都的人,但其功劳不应被成都历史忘记。其实在到成都的8年前亦即822年,他即写过一篇关于大慈寺资福院的文章《资福院记》。此文原题为《丞相邹平公新置资福院记》,后简称《资福院记》。丞相邹平公即指当时即在西川节度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段文昌(段系山东邹平人,故称邹平公),段曾两次出任西川节度史,第一次任上即出资修建大慈寺里的资福院。
《资福院记》言:“殿堂层立,轩房四柱,镕金作缋,仿佛诸天。况乎蜀山葱茜,下临于雉堞,锦江明灭,近缭于郊埛,红树倚槛,青蕖傍砌,海雏乍来,灵草长秀。彼之听和音者,不惟于寂虑;闻异香者,自入于禅薰。公之孝思,永代作则。岂止何充之宅,独入檀那;将与文翁之堂,俱称不朽。”李德裕的文辞里当然有谀宰相邹平公之嫌——“将与文翁之堂,俱称不朽”,就是显见的谀辞——但我们可以明白,资福院是段文昌出资修建来礼佛纪念他的先人的。资福院被描绘得如此宏伟壮丽,就算去掉谀颂之嫌的话,也可以想见彼时大慈寺由各单独寺院所组成的规模之一斑,虽然各单独寺院的大小并不一致。875年西川节度使高骈为了抵御南诏之侵扰,将成都形成二江环抱的格局,此一格局对进一步繁荣成都城市东部包括大慈寺,都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使得大慈寺沿府河河段形成了更多码头的同时,围绕着大慈寺形成了更多的游赏之地。
如果说唐代主政成都的官员善为大慈寺做许多实际事务的话,那么宋代主政成都的官员则多是到大慈寺游赏。这说明晚唐乃至前后蜀时期,成都相对平稳的生活和较盛的游赏之风,在宋代得到了切实的延续。主政成都的宋祁、薛奎、田况、赵抃、范成大、胡质元、袁说友等无不常到大慈寺游赏,与民同乐。但宋代主政成都者虽不直接为大慈寺提供帮助,但他们的确为成都包括大慈寺留下了众多的史料,特别是范成大的《成都古寺名笔记》和袁说友让下属扈中荣等编的《成都文类》,事关大慈寺甚多,这是任何一朝无法比拟的。而其中曾任成都知府的李之纯所写的《大圣慈寺画记》值得特别拿出来申说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