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湖纳木错返回拉萨的途中,在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口的时候,我们乘坐的尼桑车断了大梁。车子吭吭哧哧,勉强颠到了当雄县城,司机说得找人给车子接接骨头了,否则别说今天赶回拉萨市没戏,若是强行上路,非得颠散在荒野中喂了狼。司机用那种带着一点戏谑的目光看我们车上两男两女四个乘客,我估计在他看来,我这样的块头对付狼的咀嚼还是够一顿的,其他三位年幼体弱的恐怕就值得怀疑了。司机在青藏线公路边找了一家修车的铺子,问好至少得一个小时才能修好车。司机守着车,我们下车等着,四下里胡乱逛了一气。风很大,是那种想要把人滚石头一样滚走的风,一会儿又下起了雨,我们在露天里站不住,就匆匆钻进路边一户藏民的家躲避风雨。
这是一个用土坯砖砌成的里外套间,屋里的面积很小,几个人一钻进去就有点显得转不开身,因为长期烟熏火燎,四壁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没有电灯,依稀能看出屋里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和一台款式和成色都相当旧的录音机,再没有别的什么摆设。
屋子里有一男一女两位中年藏民,还有一位在黑暗中分辨不出模样来的小人儿。中年男女看来是夫妇,他们坐在火炉后喝着茶,小人儿则在屋子里没根栓系着地跑来跑去。炉子旺旺的,火头上座着奶茶,铜壶里蓄着看不见,凭着四处飘散的诱惑人的香味,知道那奶茶该是极浓极酽。
见我们进去,中年男女从炉子后面的坐铺上站起来给我们让座。我们觉得打扰了人家,如果不是风雨,我们该在屋外站着的,我们推辞。但中年男女很固执,大有我们不坐下他们就永远站在那里的样子。外面是风雨,我们不可能退出去,便坐下了。我们坐下来之后才发现除了炉子后面那个铺坐,屋子里再无处可坐,但这时已经晚了,那对中年男女等我们一坐下就走开了,自此消失掉,直到我们离开,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个小人儿——我是说那个在黑暗中辨不出模样来的小人儿,在我们进屋之前是在唱着歌,在我们进屋之后仍然在唱着歌。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一只快乐的小灵猫,一刻也不曾停顿下来,她的歌声也一刻不曾停顿下来。她一支接着一支歌地在那里唱着。她唱《青藏高原》《向往神鹰》《美丽的达瓦卓玛》,也唱《心太软》。但她主要是唱《青藏高原》。她很偏爱这首歌。她一唱这首歌就很投入,很忘我,好像她和这首歌是彼此约好了为着对方才出现的。她问我们喝什么,喝奶茶还是开水。她的普通话说得有点生硬,吐字很快,像是不肯浪费时间。她问过之后就给我们沏茶倒水,一边沏茶倒水一边接着先前的歌词往下唱。她不是那种表演着的,不是唱给我们这些陌生人听的,她是喜欢唱歌,和别人没有关系,这点我们看出来了。
我们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就看清楚那个小人儿了。她是一个结实的小女孩,脸很圆,红扑扑的,短发用什么东西盘在头顶,是一蓬生机勃勃的骆驼草,眼睛又黑又亮,整个儿透出健康活泼。她非常好动,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添水、续茶、给炉子加燃料、拿一块抹布东擦擦西掸掸、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走来走去。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不曾停下歌声来,有时候她为着什么跑出屋子去,歌声在屋外的什么地方响着,和着风,有点缥缈,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歌声也回来了,好像那些歌声是她放牧着的一群鸟儿,被她养出了不肯离去的依赖,她走到哪儿,它们就必定要跟到哪儿,再也离不开她似的。她太爱唱歌了,而且没有办法止住,是不肯止住,这一点我们也看出来了。
我们觉得这很有趣。我们去当雄草原看圣湖纳木错,我们看见了清澄辽阔的湖水,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雄伟雪山,看见了成群的琥珀似的牦牛、钻石似的骏马和珍珠似的羊群,甚至还看见了雨过天晴后草原上彩色的七月风,就是没有看见传说中的鸟儿。我们知道鸟儿是在那里的,它在整个春天和夏天都在那里,然后在秋天和冬天变成雪地羚羊,在草原上悠闲地舔着雪下的草籽,或者长久地伫立在念青唐古拉山山口,遥望天堂。我们以为这是因为我们不被鸟儿喜欢,或者我们根本就不在一个共同的世界里,我们不可能看见它。我们为这样命中的交臂而过沮丧和遗憾,差一点就开始痛恨自己俗极至浊的出身了。可是她却出现了。这个小女孩,这个短发蓬勃结实如果子的小女孩,这个爱唱歌的小女孩,她就像当雄草原上的一只百灵鸟,随便停栖在路边的一家黑糊糊的干打垒屋子里,任着性子歌唱着,并且一刻也不肯停下歌声来,让我们心漾如云,让我们释然。
我们开始和那孩子交谈。我们问她:今年几岁了?上学没有?读几年级?有没有到过拉萨?她停下来,很大方地回答我们,然后又接着唱,只是在我们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停下来的时间比较长,是我们想要知道她名字的含意。我们问她是叫尼玛(太阳)、达瓦(月亮)、还是嘎玛(星星)。她就反问我们是叫格桑(吉祥)、卓玛(仙女)、梅朵(花)还是巴桑(星期五)。我们知道了她今年11岁,是藏族小学三年级学生。我们还知道了她喜欢所有好听的名字。我们被她认真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她不笑,很信任地看着我们,然后继续唱她的歌。她的嗓子很亮,一点束缚也没有,不考虑唱歌是为了什么,是那种放开了性情的唱。我们被她的歌声迷住了。我们主要是被她唱歌的那种任性迷住了。我们也忍不住一起跟着她唱起来: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
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
还是那仿佛不能改变的庄严?
……
我们一跟着她唱她就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来。她不再跑来跑去,好像一只收束了翅膀的鸟儿,站到我们的面前,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冲我们做了一个顽皮的笑脸,然后晃着身子大声地为我们领唱。她太喜欢歌唱,她有太多的歌要唱,她害怕没办法把它们唱完,歌儿就是她的生命,就是她与这个世界的沟通,就是她和鸟儿一样生存着的证明,这一点我们彻底地看出来了。
车修好了,司机来叫我们,我们该走了,而且看司机心平气和的样子,是不管他这回拿什么样的目光来看我们,我们都不必再担心颠散在荒野中被狼吃掉了。
走之前,我有点鬼迷心窍。我也许是被歌声弄得有点傻了。我掏出一张钞票塞给小女孩。小女孩愣了一下,停住歌声,不解地看着我,问:“给钱做什么?”她说的是有点生硬的普通话,这回她吐字不快,有点迟疑,但我还是听懂了。我也愣了。我想说我们不约而至,我们喝了你家的水,我们坐了你家的铺座,我们听了你的歌,我们打扰了你家的生活,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但我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我臊得说不出话来。
那首歌最后的两句是这样唱的:
那可是青藏高原?
那就是青藏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