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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边境线的姓名(1)

$云上的兵

我乘坐的车很好,是燕京牌四轮驱动越野车,日本尼桑的技术,车是崭新的,刚分给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当坐骑,就被我征用了。驾驶员小林车开得非常棒,粗中有细的关中小伙,能把车开得和他的人黏在一块儿,密不透风。

从西藏山南地区首府泽当到隆子县西谷的190公里路,有一半的路是在悬崖上开凿出来的,只保通不保级,人走都得小心翼翼,怕走快了崴脚,怕走偏了掉到路边的悬崖下捡不起来,那样的路天知道怎么配叫做路。小林在那样的路上把车开疯了,他把方向盘搂在怀里,就像把缰绳系在手上的好骑手,要的只是驰骋,全然不把那条不配叫做路的路放在眼里。有时候路上有石头——路上总是有石头,成堆成堆的石头,泥土相反倒少——他也不躲避,呼啸而上。他那么呼啸一上,我就想,完了,悬崖紧贴着裤腿线,这回非得下去了。我还想,妈的,真是亏了,这要下去了,几十丈的深渊,不摔碎也给雪水冻成鬼了,再冲到印度的那一头爬起来,遇上两个大胡子兵来抓俘虏,还能踢打个屁呀。但是我那么想,其实并没有完,一次也没有完,车头颠起来,颠到半空中,小林若不是搂缰绳似的搂着方向盘,差不多就像要去马鞍边摸牛皮酒壶的样子了,闲情逸致得要命,脚下却猛踩油门,轻磕马肚的样子,小林就是这个样子让燕京车飞起来,驮着我们也一起飞起来,车子划一道漂亮的弧,从S形山路的这一头直接飞向那一头,颠两颠,然后继续往前开。

缰绳不在我手上,我不是骑手,管不着马儿狂奔还是碎步的事,我只能看窗外的风景。我在路上看到了两座赵尔丰留下的古兵营,斜阳中它们皮剥肉蚀地伫立在那里,风过时萧萧有声。我还看到了狐狸,是一只美丽的草狐,蓝眸深似古潭,双耳竖如幽兰,它从车头掠过去,风扬似的升上山,回过头来扬起下颏看我们。同行的摄影家郭力趴在另一边车窗上,盯牢了看他只在梦里见过的山山水水,一副要死过去的陶醉样子,然后长叹一口气,活了过来,一活过来就诗兴大发,说他要改行当诗人,并且立刻找我要笔和纸。我说要笔和纸做什么,诗该诵出来的。我这么说,就随口吟出如下诗句:

抽出横挎鞍前的腰刀

割一片云彩下来

揩一把汗塞进行囊

打马走呀我的兄弟

无论走到哪里

西藏都在我的行囊里

……

让我做你们中间的一员吧

让我做一座山

让我做坚强和忠贞

做静静的坚守和没有希望的伫立

让我积淀成石

结实得无需语言

我来得太晚

来时什么也不是

我将以年轻和执著

创造我的海拔高度

……

大峡谷

我不是你飘逸的长发

不是你终年的倾诉

我是你胸膛里

一根按捺不住的血管

……

车到西谷边防某部队驻地,再不能往前走了,不是小林的燕京车底盘被石头刮得太厉害,也不是小林在悬崖边上飞了一整天飞乏了,而是再往前走,去麦克马洪线北端的马及墩一分队、阿相比拉二分队和形穷普张四分队得换西谷部队的车,还得换西谷部队的驾驶员。有军区来的驾驶员自恃百里挑一的过硬技术,又有美式沙漠王子这样的好车,把车颠颠簸簸一晃晃地开了进去,开进去就不敢再开出来了,好说歹说央求西谷部队的驾驶员帮忙把车给开出来。西谷部队的驾驶员因此牛气十足,说,你把休斯敦宇航中心的那帮大鼻子叫来,他要能把车开进马及敦,我不用学,立马就把他的挑战者号给鼓捣到火星上去,不信试试?

这个部队是我见到的驻地最偏僻的部队,这里离隆子县城还有上百公里,周近几无人烟;这个部队的政委张晓军是我见到的最冷静的政委,在我和他聊天的时候,我自始至终没有在这位六十年代出生书卷气十足的中校脸上捕捉到什么。他在说到部队与外界隔绝,大雪封山时小半年吃不到新鲜蔬菜和肉食,“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的时候脸上是安静的;他在说到战士罗国稳巡逻时因地形复杂坠入山崖下,指导员阳辉巡逻时被洪水冲走,一位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负过伤荣立过战功的军官因长期寂守荒谷而精神失常的时候脸上是安静的;他在说到部队里大量军官的家属下岗失业,四分队一位排长因半年封山期与未婚妻失去联系而鸳鸯双飞,部队里的许多军官至今没有对象,最近刚批了一位营级军官的假,让他回内地找对象,还不知能不能找上的时候脸上是安静的;他在说到边防军人的价值就是国家的价值、民族的价值、人民的价值,那是他和他的部队唯一的价值时脸上仍然是安静的……

我在听他安静地讲述时心里想到了一个词:生命状态。

我说的是那种我们不曾知道的生命状态。

第二天清晨,我看到了一次边境线上的升旗仪式。曙色之中,三个年轻的旗兵踏着军号声正步而来,他们脸色酡红,唇角皲裂,拾级走上旗台,随着国歌声扬臂出旗,荷枪致礼。天空中没有鸟儿飞过,在我的眼里,整个西谷只有那三个青杠树般挺拔的兵和那面在海拔3310米高度猎猎飘扬的国旗。

换了部队里的吉普车,我去麦克马洪线上的一分队和四分队,中尉杨大海陪我。杨大海是四川师范学院教育系的毕业生,大学毕业后自愿申请到部队的,他从小就想当一名军人,现在如愿以偿了,他的同学毕业后大多数从政或者经商,其中不乏成功者,杨大海对此一点也不后悔,他说如果要他重新选择,他还是想当兵,他说当兵的人和做别的事的人不一样,我问有什么不一样,他不说,只是笑,很自信地笑。

两个四分队的兵搭我们的车回部队,一个是22岁的中士张廷泽,一个是19岁的中士李发源。他们俩是到西谷来治病的,病治好了,回连队。

张廷泽一爬上车就惊喜地大叫,一边叫一边不断地朝车外招手。他是朝营区里的战友和路上的藏民招手,有一次他还对一头牦牛招手,说嘿。他很爱笑,咧着嘴,像个大孩子,快乐无比,好像他要回到连队了,是应该快乐似的。他还喜欢唱歌,嗓子不好,偏偏喜欢唱。他一唱,李发源就跟着他唱,杨大海也跟着唱。他们唱《青藏高原》,唱《嫂子颂》,唱《好人一生平安》。驾驶员在前面不唱,驾驶员在前面把车开得要飞起来,并且在随车音响中很大声地放进行曲和摇滚乐,他那么放进行曲和摇滚乐,好像他自己就是那中间的一个音符,只需跳跃,用不着唱的,只是在车子颠起来又落下去的时候重重地哼一声,大约是给弟兄们一点节拍的意思。

翻越5400米的卡拉山口时,驾驶员停下车来做车辆检查。张廷泽闲不住,拉着驾驶员要和他摔跤。驾驶员不干,说,你要把我摔坏了谁来开车?张廷泽就嘿嘿笑着跑到我的身边来,指着山下的一片坡地说,那一年连队里有一位弟兄病了,要死了,连里派副指导员和他用马驮着那位要死的弟兄送出来,一百多公里的山路,他们走了两天两夜,走得乏极了。“喏,就是那里,我走到那里时实在熬不住,睡着了。”他说。他又问我:“你到咱们四分队去?”我说:“是”。他说:“去咱们四分队你就去对了,去别的地方你有什么劲,咱们四分队整天和鬼子打交道,你想想,当兵不和鬼子打交道,你那当的是什么兵?”他又告诉我说:“我们四分队的月亮比鬼子的月亮大,而且明亮。”我问:“为什么?”他很认真地解释说:“我们的山头比鬼子的山头高。”

翻过卡拉山口之后,我们进入雨季的边境。

我一直认为季节是由着时间来决定的,到这里之后才知道,季节也是可以由着山来决定。山的西边是阳光明媚的夏天,山的东边却是阴雨绵绵的雨季。这里一年到头只有两种天气,从4月到10月是雨季,其余的时间则是大雪封山的日子。雨季,却有太阳,难怪形穷普张的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太阳从最遥远的地方升起来,但它一直在升起来。

路极险,并且被山水冲断了。吉普车溅起浪花冲了过去,这样子有点像巡洋舰。

7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马及墩一分队。

听见汽车的轰鸣,营区里的士兵一下子冲了出来,冲进雨地里,将车子围住。一只黑乎乎个头巨大的藏獒也跑了过来,和战士们站在一起看着我们。杨大海脸色都白了,说完了。他下车,把藏族副分队长达庆拉到一边,小声说:“兄弟,实在对不起,我们出发的时候邮局还没有开门,信没有拿到,后天部队里有车送被服来,我保证,后天一定把弟兄们的信带上来。”达庆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杨大海,走到一边去。

站在雨地里的战士们看出来了,他们看出我们这个车上全是人,没有信,便默默地走开,雨打在他们赤裸着的头上,噼啪作响。那只藏獒不动,仍坐在雨地里,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们,极不欢迎的架势。

我们继续往前走,去四分队。张廷泽高兴地说:“我们上高速公路了。”我问:“高速公路在哪儿?”张廷泽说:“我们屁股下不是高速公路吗?”我愣了一下,明白了,他是说这条路比先前的路平缓一点,驾驶员在这条路上跑起来不用咬牙。我就笑。张廷泽见我笑,就向我提要求,要我一定去他驻守的3197高地看一看,他往我身边凑了凑,说:“你去我就对弟兄们说你是我哥,我哥来看我了,弟兄们会羡慕得要命。”我拍了拍他的肩,说:“行,兄弟。”

在一分队,我见到了全军最英俊的分队长昝云贵。他真的很英俊,他不光自己英俊,还拥有全军最漂亮的阵地:高耸入云的峭壁,湍急飞流的瀑布,数人合抱的红松;怪木如林,流泉淙淙,野花绽放;白雾缭绕中,松鼠在枝头跳来跳去,小鸟在林间婉转啾鸣……

但是我见到了铁丝网,就像我在冈巴查果拉见到的一样,就像我在冈巴塔克逊见到的一样,就像我在亚东乃堆拉见到的一样,它们横亘在那里,撕破了美丽的风景,将流水和根连着根的松林一分为二。它们是边境,是领土和尊严。

3197高地是昝云贵分队最高的观察站,两千四百节石阶直通云端。我们在雨中向上攀登,一路大喘地走着,全身很快就被雨水和汗水湿透了。我们用了近一个小时才爬到了半山腰的安步守卫排驻地,中士张廷泽早就像一只黄羊蹿上去了,见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嘻嘻地笑,说,大雪封山的那几个月,我们没有雨水吃,每天都要下山来背水,一人背50斤,跑步上山,可好玩了。

3197高地观察站在山尖上,山尖百十平方米的地方,盖了观察班的宿舍,修了观察点,剩下一点地方,在雨季的时候种点暖棚菜,再挖出一方泥池,蓄着一汪天上落下的雨水和泥土里渗出的山水,浑浑浊浊,漂浮着几片滑溜溜的落叶,供山上的居民饮用。

山上的居民一共六个,四个兵,一只没有名字的狗,一只同样没有名字的鸡。当然,这没有算上那些鸟儿。鸟儿很多,它们也在山头上,但是它们在山头上是为了栖歇,更多的时候它们飞走了,去了天空。那四个兵不能飞走,他们在这百十平方米的山头上守着,一守就是一年。他们甚至不能下到半山腰的安步排去。他们轮流值班,整天整天地观察着边境线的那一头,做着祖国忠诚的眼睛。剩下三个不值班的兵按照规定不能乱走动,就聊天,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聊,要不了多久,连娘胎里的事都聊过一百遍了,再没什么可聊了,三个人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张嘴只剩下喘气。云来云往,浓浓淡淡地从他们身边涌过去,云是熟悉的,变幻出一百万种样子来,都是早见识过的,熟透了,熟到兵们若不是有着责任,若鼓动手臂飞上天去,自己都能学出云的万千变幻来,没有新鲜。蚊虫很多,厚到能把人咬得跳起来,能把人咬得叫出声来;蚊虫也是老熟人,编了号都能叫出名字,比如说,被咬了一口,看上一眼就知道是谁咬的,说,203你还没有咬够呀,124你还咬呀。

云上的日子就是这样重复着的老日子,重复得叫人绝望,绝望到极限,便盼着风湿病加重——风湿这种病闹起来很疼,但那种疼若是每日加重了,总归是有了新鲜,总归是有了可以抗争的对手。心里实在压抑得受不了,就跑到森林里去,学着野兽的样子,伸长了脖子拼命地大吼几声,吼出眼泪来,揩干,再回来,回来,守住3197高地。

四个兵,他们是班长彭勇、山东兵王俊风、云南兵冯忠诚、湖北兵高丰华。

我在记下他们的名字时突然发现,他们的名字真好,他们的名字每一个都属于山。

昝云贵对我说,班长彭勇在山上已经待了一年了,在这一百平方米的云上天地里待了一年了。按照规定,在山上待了一年的兵都要换下山去,不光艰苦,还容易出精神问题。但彭勇却不想下去,他要求继续待在山上,待在云上。

我问彭勇为什么不下山?彭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习惯了。

3197高地上有大量的百年红松,全是几个人牵了手才能围住的,这样高大的红松,这样大面积的红松,在内地是根本看不到的,它们生长在那里,与云厮守着,年年月月,天长地久。彭勇如果这么待下去,他也可能长成它们中的一棵。

我再一次想到那个词:生命状态。

一分队的一个兵患了急性阑尾炎,已经痛得在床上滚了两天一夜了,分队没有车,送不出去,部队又派不出车进来接,我必须尽快把他带回部队去。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发往部队赶。

那个兵被安排在驾驶员的旁边坐着,但他一点也不老实。在路上,他借驾驶员检查车辆情况的时候两次捂着肚子溜下车来,一次是采杜鹃花,一次是追土拨鼠。他把采来的杜鹃花放在车窗前,然后看它,偷偷地乐。

我在回到部队的第二天早上又一次看到了升旗仪式,这一次是全部队机关和直属部队参加的升旗仪式。我计算了一下时间,一分四十七秒内,部队全部集合完毕。政委张晓军在升旗仪式后讲了话,他讲话的内容是有关国旗的,我没能全记下,但有一句话我记住了——

国旗下站立着我们部队。国旗在,部队在;部队在,国旗在!

$沿着杜鹃走

在海拔4422米的西藏错那边防某部队驻地,我、部队政委刘明军、副部队长王啸风离开凳子,把袖子撸起来,坐到地上,大口喝水,大声聊天,大声地笑。我们轰隆隆地聊天,轰隆隆地笑,简易房子里,老是有一种要地震的感觉。我们的身边,有两只藏南特产的红翎蓝尾大鹦鹉,它们在笼子是跳来跳去,大声地鸣叫。王啸风嫌它们吵,看了它们一眼,它们马上不叫了,刘明军再看了它们一眼,它们就缩在笼子的一角,动都不动了。我看着他们,看着刘明军和王啸风,他们目光炯炯,眸掠如挟雷闪电,屁股下的水泥地尘土四扬,点烟时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那烟不是打火机点燃的,而是吹气自燃的,我就知道我遇到了边防部队里最优秀的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