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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和阿来从老桥上走过(1)

我说:“我们得出去。”

阿来说:“外面在下雨。”

我说:“下就下吧。”

阿来说:“那就下吧。”

我们就出去了。

二十世纪最后几天的佛罗伦萨,季节一如既往地阴冷,亚平宁平原一览无余,但利古里亚海的暖风在这个季节总是懒洋洋的,不肯吹到佛罗伦萨来。雨是在我们来之前就开始下了,我们来时也下,昨天停了一会儿,到了夜里,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无声,将佛罗伦萨城的街道和街道两旁开满着的火鹤花清洗得干干净净。天和人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尘埃,我们从外面回来,我们看见了。

我和阿来从米开朗基罗饭店光可鉴人的玻璃门里走出来,上了街道,朝南拐,沿着阿尔诺河,去寻找玉簪花。一夜入昼,雨仍然是昨晚的雨,我们有过一夜的梦,我们仍然是我们,只是我们不在屋子里待着,我们出了门,在雨里淋着,剥滋剥滋地生长,并且去寻找玉簪花。

我们想,玉簪花,它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呢?

二十世纪最后几天的佛罗伦萨老是有雨,据说阿尔诺河已经开始涨水了,我们没有比较,我们不知道。据说两个小时车程外的威尼斯更惨,不光下着雨,海水还不断地涨,连圣玛尔谷广场都给淹了,连利阿托桥边的小集市和咖啡馆都给淹了,连大运河都成了大大的运河,运河上的贡多拉小木船全泊了岸,不能荡漾着行驶了。我们想,这没有什么不好,威尼斯不是水城吗?它要全淹了,不就更像是水城了吗?

佛罗伦萨没有淹,所有的广场都没有积水。阿尔诺河水依然翠绿着,它也许的确在涨水,但显然的,它一点也不想改变翠绿的样子。天气显得有些清冷,是那种干净的清冷,街上没有什么行人,雨旁若无人地下着,清朗无形的风在几百年前留下的建筑群中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有时候它们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雨没了风推搡,落得直了,相反了安静,这倒更像这座城市早先的那个中释名字——翡冷翠。

这和十世纪时的佛罗伦萨有点不同。十世纪的佛罗伦萨河流纵横,田园如画,圣罗马帝国的爵爷们穿着瘦腿裤硬领服,骑着气宇轩昂的骏马在城堡间的道路上跑来跑去,神气得要命。这也和十三世纪的佛罗伦萨不同,十三世纪的佛罗伦萨是但丁的世纪,他因写下了《神曲》而使佛罗伦萨语言最终成为意大利的标准语言。这个世纪也是乔托的世纪,这个伟大的意大利绘画之父最先在这座城市里将欧洲文艺复兴的摇篮荡漾了起来,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把那只漂亮的摇篮推到那么高,高到产生了乔托学派和国际学派。在此期间,薄伽丘十年寒灯,耗尽心血,写下了乱世的《十日谈》,给世界文学留下了一个能够永远谈论下去的佳话。当然,如果能把1248年的大瘟疫和众多的经济失衡从历史书中抹掉,那这个世纪对佛罗伦萨来说,就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了。

老是有雨,雨不住,是不肯住的样子。我们扬了头,眯着眼,看看天。我们没有雨具,硬淋着。雨倒是不硬,是真正古城的暖冬雨,不过这样的雨即便不硬,即便是佛罗伦萨的,也足以把我们淋透了。我缩着脖子,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跑到河堤边,探出脑袋去,朝阿尔诺河里看。我还是有点担心会不会发生1333年和1966年那样的大洪水。我想雨是这么不肯停下来的样子,下着,仍然下着,下个没完没了,谁也说不准1333年和1966年的事会不会在1999年再次出现。反正我觉得把这三组数字写出来,它们非常相像,而且有着一种神秘莫测的联系。我不在乎它们排列起来好看不好看,我对数字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只是想,那样的洪水真要发起来,我是不是该去加入本市的义务救援队,扑通一声跳进阿亚诺河里去,救人以及艺术品?

我说:“嘿。”

我没看出阿亚诺河它涨没涨水。

我们淋着佛罗伦萨世纪末的雨,缩着脑袋,把手袖在裤兜里,在雨中啪嗒啪嗒地往前走。有一只狗牵着一个老头过来了。狗牵着老头。狗也和我们一样,淋湿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它走在前面,拽着皮绳另一头的老头,很快乐。老头没打伞,穿一件大红雨披,样子很安详,是那种知道雨的好处的老头。他慢腾腾地,任狗牵着自己,在雨地里走,这样他们两个就分不出谁是谁的主人了。我想这没有什么关系,佛罗伦萨的雨是大家都喜欢的雨,有了这样大家都喜欢的雨,谁让谁牵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走,把手袖在裤兜里,缩着脑袋,啪嗒啪嗒,这么就走到老桥边了。

阿来说:“喝茶吧?”

我说:“可乐。”

阿来说:“你疯了?冬天?”

我说:“一大杯。”

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桥就在我们面前,那座老桥。影影绰绰的细雨中,它是断断续续的样子,像洇湿了的一幅画,水墨。我们没进那家漂亮的咖啡店,我们嫌它有玻璃。阿来勤快,去店里亲自对那个漂亮健康的女孩子说了茶和可乐的事,说了很长的时间,然后晃着他狮子脑袋上的雨水,出来,我们就坐在外面,坐在雨檐下,静静地看桥,那座老桥。

老桥老了,两列红脊老建筑,是桥的雨中容貌。它其实比现在的样子还要老不少,在埃特鲁斯时期它就已经存在了,至于桥上的建筑,可以肯定地说,早在972年,已经建有木制的走廊样子了。1333年的那场大洪水冲垮了它,1345年,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据说老建筑中,隐藏着一个秘密通道,从老宫通往桥的另一头。我们去过老宫,是昨天。我们去老宫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没去找那条传说中的秘密通道,不知道通道里,是不是黄金铺成的。桥两边,依然是老建筑,粉墙红瓦,于暮霭中一层层往上高去,再高去,有雨,它们不可能高成什么样,但阿尔诺河水,绿得很淡,是那种有过了太多经历后的淡,蒙蒙的细雨,不管停与不停,不管下成什么样,都没有给它增减色彩。

我们看一会儿桥,茶来了。是热红茶,还有凉的可乐,果然一大杯。女孩生着希腊人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唇却大而生动,长胳膊长腿,漂亮健康。女孩把茶和可乐放在桌子上,再放上一叠纸巾,冲我们笑。我们脸上有雨,没来得及抹干净,雨隔着,一时笑不开,女孩如一滴晶亮的雨珠子,等不及溅起的样子,甩着手,跑回店里去了。

我们喝着茶,以及可乐。再看桥,那座老桥。我们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出来淋雨,我们离开舒适的米开朗基罗饭店,走出它光可鉴人的玻璃门,我们像两只落汤鸡一样,手插在裤兜里,缩着脖子,沿着阿尔诺河走到这里来,我们并不是要找什么玉簪花的。说老实话,玉簪花干我们什么事呢?就算我们没见过,就算它是佛罗伦萨的市花,就算我们莫名其妙地喜欢它,我们拿它来做走进雨地里的理由,我们也未必能够找到它,我们就是能够找到它,我们把它找到了,未必还能把它装进旅行箱里,带回家乡去种起来不成?

我们是来看桥的,那座老桥。

阿来说:“我要抽烟了。”

我说:“那个吹风笛的人走了。”

阿来说:“我还得来一杯茶,这回不加糖。”

我说:“很好。”

桥在雨中矗立着,一点儿也没有动,不像我老是在梦中梦见的那样。阿尔诺河静悄悄地从它下面流过,流向比萨,然后流进利古里亚海。当然,这不是比萨斜塔向一边倾斜的原因,也不是威尼斯成为水城的原因。我一想到这个世界不是来自一个原因就很高兴,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我不知道阿来的茶怎么样,反正我的可乐是很好的,一点也不妨碍人看桥,那座老桥。

老桥南北向,北面的圣米纳多高地上是米开朗基罗广场,有森林覆盖着,在那里可以俯瞰佛罗伦萨城的全景。往回走,过皮提博物馆,再过桥南,便是老宫和乌菲齐宫。我们去过老宫和乌菲齐宫,是昨天。我们知道,它们中间隔着美丽的西尼约里亚广场,广场上有海神石雕喷泉,还有力士厄克勒与卡科的雕像,雕像是16世纪巴乔?班迪内利的作品。昨天在西尼约里亚广场的时候,阿来在力士厄克勒和卡科的雕像前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那时候从乌菲齐宫的艺术长廊里走出来,我看见阿来仰着他的狮子脑袋,把眼睛眯着,看厄克勒和卡科。我看了看表,我又去逛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看,脖子伸得长长的,像企鹅。我就想,他根本不是在欣赏他们,不是在欣赏厄克勒和卡科,他是有些不服气,想要找一个什么东西垫着,爬上去,和他们试一试手腕劲呢。

老宫曾是意大利王国外交部和议会办公大楼,始建于13世纪,历经坎比奥、比萨诺、米开朗基罗、瓦萨里之手,巍峨秀丽,古风毕现。乌菲齐宫与老宫毗邻,共三层,底层附有艺术长廊,出售各种艺术品。我在那里走了一遭,我看了在那里出售的艺术品,不知别的时候怎么样,反正我看的时候,那些艺术品,它们全是复制的。

乌菲齐宫二层珍藏着佛罗伦萨和意大利的各种史料,是国家档案馆。三层是著名的乌菲齐画廊,收藏有达?芬奇的《圣母领报》、米开朗基罗的《神圣之家》、波提切利的《春》和《维纳斯的诞生》。乌菲齐画廊有45个展室,几万件作品,是世界上收藏艺术品最丰富的画廊之一。全世界像《蒙娜丽莎》这样的名画有二十多幅,其中一半收藏在乌菲齐宫画廊里,也就是说,在离我们坐着喝茶和可乐这家咖啡店邻近的一条街之外,有全世界一半最伟大的绘画作品。

继续往南,和我们隔着三四个街口,是杜奥莫大教堂,又叫做花之圣母堂,它是世界第三大教堂,建于13世纪,与乔托钟楼和圣乔瓦尼洗礼堂共处一个大广场上。乔托钟楼建于1994年,以白色和绿色大理石为建筑材料,塔高85米,站在钟楼顶端,佛罗伦萨全城的秀丽风光尽收眼底。

再往南,是举世闻名的佛罗伦萨美术学院,那里收藏有该校13世纪至14世纪师生们创作的作品,并收藏有大量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作品,其中有著名的四尊未完成囚奴雕像。从西尼约里亚广场移去的大卫像也安置在这里,这是米开朗基罗应佛罗伦萨共和国之邀创作的作品,作为国家自由的象征,被放置在1504年的老宫前。它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有关生命、力量、自尊、信念和道德的最杰出的作品。

我们坐在那里,坐在漂亮的咖啡店露天屋檐下,大杯可乐,小杯红茶,看桥,那座老桥。我们看老桥,心里想,它貌不出众,却如一根红线,将那么多瑰丽的宫殿和艺术宝库系在阿亚诺河的两岸:杜奥莫大教堂、乔托钟楼、圣乔瓦尼洗礼堂、老宫、乌菲齐宫、比蒂宫、园中圣弥厄尔、皮提博物馆、圣神教堂、圣玛利亚加尔默教堂、圣母新堂、圣劳伦斯教堂、梅家经堂、圣母领报教堂、考古博物馆、玛尔谷博物馆、艺术学院画廊、国立巴摘洛博物馆、圣十字教堂、圣米尼亚特教堂、古罗马剧场……这是一座奇迹般的桥,这还是一座值得骄傲的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桥有过那么多的大师们走过,因为世界上没有哪座城市敢于说它比这个城市养育了更多的伟大的建筑师、雕塑家、画家、音乐家、文学家和诗人。

雨有点小了,悠悠扬扬的,像雾。阿来的茶冷了,他又点上一支烟。我的可乐本来就是凉的,只是霏霏细雨中,红色纸杯遮掩不住,淡淡薄薄的,多了一丝空气中沁人肺腑的雨香。

我们坐在那里,坐在老桥边的咖啡店外面,喝茶和可乐。我们不说话,慢慢地举了茶杯和可乐杯起来,放到嘴边,抿一口,再将杯子放下。阿亚诺河水在咫尺外的河堤下流淌着,风也流淌着。风有时候会过来,带了几星沁凉的雨丝来,饶有兴趣地兜一个圈,看一看我们。它看一看我们,又走了,去别的地方,留下雨星儿来,附在我们脸上,一会儿就热了。

我们坐在那里,目光在老桥上。我们看老桥,看它经年不变的样子,看它生命有了长长的时间,多而繁复的变故,是可以说出历史的话出来了,可以说出那种节奏缓慢、中气十足、声音带着磁性、每一个字都如同中世纪城堡一样冷峻的故事出来了,却缄了口,什么也不说。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炫耀自己,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资格,为什么不对满世界的浅薄表示鄙夷。我们对语言的不肯相信,是连同着万物有没有万物的语言和人类语言的价值以及道德功能的怀疑在内的。但这丝毫也不妨碍我们坐在那里看桥,那座老桥。

我们那么看着,远远的,就看见弗朗切斯科?彼特拉克匆匆地从桥南走过来。他身穿一袭缕金长袍,腰间如同他喜欢的那样,悬着一柄镶嵌着珐琅蓝的剑鞘。他脚步匆匆,埋着头,一边走着,一边嘴里不断地嗫嚅着,好像是着了什么魔。他是被后来的人们称作“文艺复兴之父”的诗人和作家。这个蒙特波利大学和博洛尼亚大学的法律高材生,放着学问不作,却以文艺复兴时期第一个人文主义者的身份,点燃了欧洲文艺的荣誉和时光之火,他那样做,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那么匆匆地走着,满怀心思,是在结束他那轰动诗坛的叙事史诗《阿非利加》中最后的布匿战争?是在虚构他与圣人奥古斯都在《我心中的隐秘》里三天的对话?是在《凯旋》中虚构他对爱情、贞节、死亡和永恒的梦幻?还是在背诵他的那句人文主义名言:“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

我们看见在彼特拉克身后,乔瓦尼?薄丘伽匆匆地赶来了。他当然是彼特拉克最好的朋友。他也是彼特拉克最出色的学生。他是在这座城市里认识彼特拉克的。他认识彼特拉克的时候,阿亚诺河的河水如同我们现在看见的那样清澈,并且一如既往地流淌着。这对他和我们大家来说都至关重要。因为不论是他还是我们大家,我们都希望这个世界有的变化。薄丘伽和彼特拉克相差九岁,却几乎是同时去世,他们在生前全都高高地扬起着人文主义的大旗,在他们身后,那杆大旗一直矗立在那里。但他为什么永远是那么的瘦削呢?为什么永远都是那么面带着病态的酡红呢?是不是与罗伯特国王的已婚私生女玛丽娅的生死爱情令他心力交瘁?是不是欧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菲洛哥洛》的写作令他心力交瘁?是不是长诗《苔塞伊达》的写作令他心力交瘁?抑或是历经十年写下的《十日谈》这部遭到教会封杀的伟大的乱世之作的写作令他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