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姐无暇对我解释,只匆匆忙忙用桶装了一桶红薯,边往门口走边说楚晗委屈你了,先吃两个红薯吧,回来饿了再弄吃的,我这去把猪喂了。我手里本拿了一个红薯,但不知怎的,此时对平素爱吃的红薯却没有了一点食欲,我默然将它放回了锅里。我满头雾水,不知枫姐何以这样慌里慌张而莫名其妙的。
枫姐从猪圈回来,一边匆匆地倒水洗脸一边说楚晗,没有办法,你只得和我一起出去了。我知道枫姐是因为刚才对那两个人说的话,不得不假戏真做了。我木然地站着,只得听从枫姐的摆布,这个时候我之所以不走,不是担心搭不到车,而是为了配合枫姐那句话,我得顺从她,尽管我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枫姐洗好脸,进睡房弄了一会再出来,穿了一件火红的风衣,尽管与她这个年龄已不相称,但她的脸庞仍泛起了两片红晕,也许是风衣映出来的,再一细看,她脸上还擦了一层粉。我发现这个时候的枫姐又不是一进门时见到的枫姐,她添了一种年轻人的魅力,我惊诧一个女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快走,时间到了!”枫姐一手拿了一支电筒,一手拉了我就往后门跑。我被她反手牵着,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她后面跑。月光相当皎洁,但还没有圆。我看见前方是一片田野,再前面是黛黑色的山。
“枫姐……”
“别叫,跟我走就是了!”枫姐牵紧了我的手,一边小声阻止我,一边加快了脚步。恰在这时,电筒的灯泡坏了,路顿时暗了起来。可枫姐没时间在乎它,只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往前面跑着。冷不防趔趄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枫姐,这么匆忙干什么?这山路我又不熟……”
“没事,跟着我走就行了。”枫姐气喘吁吁地安慰我。我在枫姐的后面,感觉到她那火样的热情,飘逸如她身上这件火红的风衣。我几乎忘记了枫姐的年龄,此时的她好像二十岁,正赶着去与恋人约会,浑身洋溢着那情窦初开的喜悦和慌乱。此时的枫姐已截然不同于刚才进门时的枫姐了,难道真是爱的魔力在起作用?
枫姐果然是与情人约会!走过了一片田野,翻过了一座小山,来到了一条河边。渐行渐近时,我看见河上有一座石拱桥,桥墩旁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男人,而且能看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邓,我迟到了!”枫姐大步走过去,抱歉地低语了一句,然后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我的手仍被枫姐牵着,我正欲挣脱开来,枫姐也不自觉地放开了。那个叫邓的男人,看见枫姐带了一个人来,怔住了。借着月光,我打量着他,我知道我的目光不友好,尽管他是枫姐的情人。
“邓,这是我表妹,不要紧的。”枫姐看出了男人的顾虑,忙安慰他,那男人这才冲我友好地一笑,并说了声:“是表妹来了,见见面也好。”我奇怪那男人竟不觉得尴尬,毕竟这是偷情。
他们四目相对。我感觉到,如果不是我在场,他们见面就会拥抱在一起了。我真不该来,我暗自后悔。
“楚晗,我们——一起去走一走吧。”枫姐半试探半无奈地对我说。
“不,你们去吧,我,我一个人回去。”我知趣地拒绝。
“你不怕吧?”枫姐问了一句,但我也感觉到,她是希望我不怕的。
我看了看来时的路,那一座黑黑的山,那一片荒凉的田野,又没有电筒,我还真没有这个胆量。枫姐这时却开口道:“楚晗,你是不能先回去的,你得等我一起。”我知道枫姐的意思,她是要我的掩护。
“那我在桥上等,你们走吧。”我无奈地说。这次枫姐再没有问我怕不怕了,只说那委屈你了,我们去走走,一会就回来。
他们一前一后地沿着河边往那边去了。大概他们认为走出了我的视线和听觉的时候,便紧挽着或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这时,我听到枫姐一声呻吟般的低喊,那声音是喜悦而幸福的。
我默默地在桥的一端坐下来,看了看夜光表,八点二十分。桥下的河水近乎干涸了,听不见哗哗的流水声。这周围好远都没有人家,看不见一盏灯火,只有一座座黑黝黝的山峰拥着荒野。我孤单而寒冷地在石拱桥上坐着,心情寂寥而凄然。我不能理解我所看到的这一切,枫姐为什么会这样?她明白这是干什么吗?她何以产生了这股不是她年龄该有的激情呢?
月亮突然躲进了云层,像少女感到羞涩用衣袖蒙住了脸。四周陡然地黯淡下来,几乎分不清是山还是田野。深秋的夜风像刀一样刮脸,尽管我也穿了风衣,但我还是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意深入骨髓。四周没有一丝声息,连鸟的低鸣都没听见。我突然地害怕起来,如果狼来了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成为它利齿中的一顿美餐吗?
我的身子很厉害地哆嗦起来,我想喊枫姐,可想到这是他们最难分难舍的时刻,不愿有任何事把他们惊扰,我终于作了很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没有喊出来。我紧紧地盯着夜光表,盼望着时间多长一条腿走。
我突然听见“哦、哦……”的声音,我以为是鸟的低鸣,可一细听,辨出是一种女人的娇喘。原来枫姐他们并没有走得太远,只是在稍微避开了我视线的地方,也许他们考虑到这荒山旷野怕有野兽来侵犯我吧。
那喘息声愈来愈清晰,一会儿压抑,一会儿放肆,我仍然能听出那幸福和痴狂的含义。也许是月亮躲进了云层,大地一片漆黑,他们忽略了附近有我的存在,甚至忽略了这个世界的存在。他们在那个狂欢的空间里尽情地放纵着、喘息着……
我百无聊赖,也感慨万端,我的思绪不由想到了许多与情爱有关的事情。我不知道枫姐这算不算爱情,但从她今夜的神情举动来看,她犹如热恋之中的青春少女,她为这份爱激动而幸福着,今夜她完全不像一个农妇。
寒冷和孤独使我时时看表,九点半了,枫姐去时是八点二十分,她说一会就回来,可一个多小时了。与情人在一起是不记得时间的。
我的双脚冻得发麻,我只得紧盯着手表,也焦灼地聆听着枫姐走来的脚步声。
十点了……十点半……十一点整。
枫姐没有来。
还没有爱完吗?我心里气得想骂。一次是爱不够的,倘若真心相爱,一辈子也爱不完,为什么非要在今夜?是把我当牺牲品吗?
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
我整个人都冻麻木了,直到枫姐走到我身边时,我凝固的血液一时解冻不过来,像个凝固的雪人。
“楚晗……”
“好了吗?枫姐。”我不知是怨艾还是无意地问了她一声。我这才注意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脸,大地又明朗了起来。也许是我刚才那句话,我看到枫姐和那个男人都很难堪。
回去的时候,枫姐没有要那男人送,他是往另一个方向回去的,枫姐只叫他自己小心走好。然后枫姐挽着我往回走,这次枫姐不像来时一样慌慌张张地赶路了,她从容了许多。
回到屋里。开了灯,枫姐脱了那件火红的风衣,叫我和她一起在床沿坐下来,她说她要告诉我一切。
我看见枫姐去时脸上擦的粉全没了,也许是被舔掉了,但她脸颊仍没有褪去那幸福的红晕。这一刻的枫姐,像年轻了二十岁,恢复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美丽。
“楚晗,我都告诉你,我很爱他。”枫姐迎视着我的眼睛,“我们开始了半年多了,他在我心目中远远超过了你表姐夫。我结婚十八年来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生儿育女是女人的职责。你见过你表姐夫的,我不是嫌弃他的人,而是他实在让我爱不起来,他不懂得体贴,不懂得怜惜,更不懂得女人的心。和他在一起,我只是麻木而枯燥地过着日子,根本享受不到男女之欢和爱情。可自从邓出现后,我的生活变得津津有味起来,我们有了说不完的话,有了爱不够的欢情。结婚十八年,我没有体会到做女人的感觉,可当我做了邓的女人,才算是真真切切地做了女人。我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不道德的,但我们都无法控制自己,就像洪水来了,防堤也无能为力。我知道这堤防就叫理智,洪水就是激情,在激情面前,理智是不堪一击的。我们相约每星期见一次面,我感到我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为了享受这一星期一次的见面。我知道这样下去很危险,但我只要这辈子不枉为女人,浓浓烈烈地品尝了爱情这东西,纵死也无悔。现在你表姐夫出去做工去了,两个孩子也在学校住读初中,我真恨不得他夜夜来敲我的窗门,可是他不敢,也不能,因为这是野蛮而落后的山村,为了能爱得更长久一些,我们不能不做得隐蔽些。我们都明白,现在离婚是不可能的,我们还得为孩子负责。”枫姐眼里有晶亮晶亮的东西在闪,是泪。
我无言以答,只是在灯下默默地看着枫姐,我觉得劝说或指责都无济于事,因为火势太旺了,没那么容易扑灭。
“楚晗,你倒是说说话呀?你怎么看待我这份恋情?”枫姐又忧又急。
“枫姐,我不能祝福你的爱情,因为毕竟这是不道德的。但既然你已经燃起了这座爱的火山,那我只能希望你暂且燃烧得更猛烈一些,以为了更快地熄灭下来。因为从没有不灭的火山。”我看着她静静地说。
枫姐沉默了,脸颊滚下泪。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枫姐的山村,也没有听到有关她的事情。我常在心里祈祷枫姐早日走出那片婚外情,回到她那风平浪静也安全可靠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