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人质
【福雷斯特 文,佟孝功 译】
1944年秋,同盟国的军队正在向法瑟兰德挺进,这时,步兵上将弗里德里希·冯·戴克斯特接到了一项新的任命。
当他看任命书的时候,他妻子阿洛伊斯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旁,极力想掩盖自己心中的焦虑。戴克斯特看完后,把任命书递给她。
“还有十分钟的时间,”上将说,“咱们一起去散散步吧。”
没等走到头一个街口,阿洛伊斯就开口问道:“这意味着什么呢,亲爱的?”
“元首直接下达的命令,”上将说,“任命我为蒙塔夫里尔要塞的司令,那儿是比利时的前哨,靠近英吉利海峡的口岸。”
“那是个什么样的要塞?”
“我也拿不准它究竟算不算个要塞,”他说,“元首拟定了一项新的计划,把一片特定地区划为一个要塞,并且派遣一支驻军和一个驻防司令。他要求这个地方要坚守到最后一人。”
“那么说,是没有希望了?”阿洛伊斯问。
“不论前途如何,服从命令,为祖国而战是我的职责。不过,一旦遭到围攻,那就很难防守,”他说,“譬如,外围的环形防线被攻破啦,敌方的炮火占压倒之势啦。继续坚守只能意味着一场大规模的屠杀。但是,即使如此,我认为有的时候坚守下去还是必要的。”
阿洛伊斯从心眼里深信,在任何情况下也决不值得牺牲上万个生命,可她没有说出口。
“那么你,亲爱的,”最后阿洛伊斯问道,“你考虑过该怎么办吗?”
“我服从命令。”戴克斯特说。
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又坚强又严厉,同时,阿洛伊斯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阴郁又绝望。
大多数人会认为,像弗里德里希·冯·戴克斯特上将这样一个饱经风霜的职业军人,限于所受的教育和所持的观点,对待女人是不会有什么爱情的。
在这秋风萧瑟的阳光下,一个是六十岁的老婆子,一个是六十三岁的老头子,沿街并肩漫步,谈论着可怕的战争,谈论着数以万计的人的死亡,怎么能有什么爱情呢?然而,这里确有爱情,恰似岩石中开放出的花朵。
“亲爱的,”戴克斯特说,不敢接触他妻子的目光,“你知道有一条人质法吗?”
“我知道。”
这在德国几乎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从那一年夏季,这条法律就开始生效了。如果一个军官开小差,他的父亲、他的妻子或子女将被处死;凡不坚守岗位者,其最亲近的人要立即处以死刑。
“眼下,你是惟一的亲人了,亲爱的。”戴克斯特说。
小弗里德里希·冯·戴克斯特在阿拉曼阵亡了;洛塔尔·冯·戴克斯特牺牲在斯大林格勒;恩斯特在罗斯托夫“音信全无,据信被杀害了”。如今只剩下了这两位老人,一个即将动身到蒙塔夫里尔指挥战斗,一个将在国内充当人质。
“你在我的任命书上看到由谁当我的参谋长吗?”戴克斯特说。
“一个党卫队军官——我没记住他的名字。”
“党卫队队长弗赖,”戴克斯特说,“我明白为什么要任命他。”
“为了监视你。”
“为了让我坚守岗位。”戴克斯特说。
他们又快走到家了。话都已说完,只剩下道声再见了,看来马上非说不可啦。戴克斯特吻了吻他妻子,然后,朝着等待他的汽车走去。这时,他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人质法。
在围攻蒙塔夫里尔的第十七天,同盟军发起第三次进攻,摧毁了外围环形工事。那是一场在滂沱大雨中进行的绝望的战斗。上将亲自参加了这场战斗。正是由于他亲临指挥,那一天才得以坚守下来。他已经重整了濒于瓦解的步兵,已经动用了他最后的后备力量,并且堵住了防线的缺口。
若不是在关键时刻一次爆炸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的话,他发动的反攻说不定会成功呢。可惜没容他再站稳脚步,反攻就失败了。
回到设在隐蔽的蒙塔夫里尔教堂地窖里的司令部,党卫队队长弗赖站起身来迎接他。
“祝贺您,上将,”他用那刺耳的声音说。上将惊讶地望着他。在过去的几小时、几天,甚至几星期,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可祝贺的事。弗赖摆出一副大模大样的姿态递给戴克斯特一件金属制品。“铁十字骑士勋章!”弗赖说,“十字骑士勋章!这种奖励是轻易得不到的。”
“这是怎么搞到这儿的?”戴克斯特查问道。
“飞机。您没看见它飞过去吗?今天早晨飞机空投了一件邮包。”
当时,戴克斯特实在太忙了,竟然没有注意到。“邮包里还有别的吗?”他尖刻地问一句。
“还有党卫队总部给我的私人命令。”
“有寄给我的东西吗?”
“有一封信,上将。”
戴克斯特一看见信就知道是谁来的了。他从弗赖手里把信抢过来。弗赖刚要用手指尖挑开信,他是天生的暗探,同时,作为政治军官,他本来可以要求这封信经他过目。可是他知道,戴克斯特决不允许他看阿洛伊斯的来信。他说什么也不会给他看的。
“来过什么报告没有?”戴克斯特问。在看信之前,他必须先处理公事。
“有口头报告,阁下,”副参谋长布塞说,“据驻军高级医官通知:麻醉剂和敷料已全部用光,血浆差不多也没有了。”“还有,”布塞接着说,“507炮兵团副官报告……”
戴克斯特打断他的话,“我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他了。他报告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每门炮还剩下十发炮弹,能够使用的炮已寥寥无几。还有别的事吗?”
“阁下,还有军事法庭的判决。”
两个开小差被抓获的士兵正在待候处决。如果要塞能坚守住,他们是不能赦免的,必须立即执行,这是戴克斯特的职责。可是,他已经打了一场好仗,要是换个没能耐的人,说不定防守到第三天就彻底垮台啦,而现在是第十七天了。无疑,他有资格获得比十字骑士勋章更为令人满意的荣誉。难道他不能饶了这两条性命吗?甚至一万名驻军的生命?突然,他觉察到弗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他的脸上。
“我希望夫人安然无恙,”弗赖说,他那尖嗓门越发刺耳了。“真盼望她一切平安。”不容置疑,他话里有话。弗赖是在向上将预示是他操纵全体驻军的生死大权的。他显然感染上了元首和全党所患的同样的疯狂症,也同样渴望着毁灭。
戴克斯特的手枪就在腰间挎着。他真想拔出枪把这个狂人送上西天。但是,那对阿洛伊斯有损无益,决不会使她逃脱党卫队的魔掌。那样反而会把事情弄糟,会把她投入拷刑室,然后推向断头台。上将以非凡的毅力控制住自己。“我得去休息一下,”他说,“歇十五分钟。”
他缓步走向屋角,那儿挂了一块毛毯遮住他的床铺。他没忘记随手带上一枝蜡烛。
戴克斯特躺下来,手里拿着那封信。一阵短暂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诱使他不想打开信。他太疲倦了。萦绕在脑际的一个行动会结束他的烦恼,也会救了阿洛伊斯的命。流血牺牲可能会使这帮党卫队狂人感到满足;即使不能,他将什么也不会知道了。他将永远安息了,即使阿洛伊斯……不,他不该这样想下去。
这也丝毫解决不了全体驻军的问题。一旦他死去,弗赖势必接替他的职位,那么,一万名驻军仍然难免一死。他打开了信。
“我最亲爱的:这封信给你送来了一切美好的愿望和我最深挚的爱,你知道,这是从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享有的。但是,最亲爱的,恐怕这封信将给你增添不幸。我要告诉你一件不幸的消息。
“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不在人世。我患了癌症。直到最近几天,病情才急剧恶化。可是眼下,我不能再坚持下去。莫伦维兹大夫一直在给我药片让我睡眠和止痛,而我把药片都贮存了起来。今天晚上把信发出去以后,我准备一次把药片服下。我已做好了一切安排。我知道我即将离开人世。
“因此,我不得不向你告别,最亲爱的。对我来说,你一直是最诚挚的、最善良的、最温存的丈夫。我始终忠贞不渝地爱着你。我永远以有你这样一位我敬慕、我热爱的丈夫而为荣。
“今晚,我最后想到的还是你,永远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再见,心爱的,再见吧。”
戴克斯特惟一的感受就是他遭受到了不可估量的损失,一个失去阿洛伊斯的世界是他无法忍受的。他记起了他为什么来这儿。他把手放在手枪上,也许正是这冷冰冰的接触,让他想到此处的现实。阿洛伊斯死了——党卫队再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了。他意识到自己还有一项事业等待着他去做,这是一项他现在就能实现的事业。
他抽出手枪,出现在地窖当中。弗赖和布塞两人仍然呆在那儿,等到听到毛毯后的枪声。当他突然站到他们面前时,两个人惊得目瞪口呆。
“只要动一动就要你的命!”戴克斯特对弗赖说。
弗赖顺从了。尽管他的嘴唇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出声。
“布塞!”戴克斯特厉声说,“立即接通富赛尔上将的电话。”
“你打算投降!”弗赖又一次逼尖了嗓子说。他的身子由于惊慌抖动了一下。
“对。”戴克斯特说。
“但是,您的妻子!”弗赖说,“别忘了……”
“我妻子死了。”
“可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弗赖的声音变成刺耳的呼喊。他把手伸到他的手枪上。没容他松开枪套,戴克斯特朝他开了两枪。
当天晚上,英国广播公司播出了蒙塔夫里尔投降的消息。一万名士兵逃出了死亡的边缘,来到了同盟军的战俘营。远在东普鲁士,在一个阴暗的掩蔽体内的司令部里,一个狂怒的暴君像疯子似地在咆哮,因为一万名驻军没有按他的意愿走向坟墓,而获得了新生。
同一天晚上,四个人来到坐落在威尔芬大街的一所房子前敲了几下门。一位庄严的老夫人应声开了门,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身上的军装。
“我一直在等待着各位先生们。”她说。老夫人的帽子和外衣挂在门厅里,她迅速穿戴好,朝等候着的汽车走去。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癌症的迹象。但是,正如她在给大夫的信中许诺的,她最后想到的还是她的丈夫。
Δ我想有个家
【彭则鹏】
“那些日子,他一有空就到广州看我。早上,他让我睡懒觉,自己起床做早餐,我吃早餐的时候,他又上街去买菜。他说,要做几样拿手的小菜让我尝尝……上海人对老婆的体贴关心是有名的。”
高敬萍一直忘不了这些温馨的时光。
这样的日子真是太有限了,尤其是被调去国家队以后。冬训,一般在广东肇庆训练,还能半月回一次家,夏天到北京训练,半年也回不了一次家。
丈夫还是支持她,也向她保证过:我要试试自己的能力,培养出世界冠军来,我就……
1988年,31岁的高敬萍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意大利米兰举行的世界锦标赛上,梁三妹、曾美兰、林志爱、张华杰夺得女子4人单桨轻量级冠军。世界划船比赛的最高奖台上,第一次出现了中国人。
高敬萍在码头上,看不到庄严的颁奖仪式,但她心里感受到了国歌的旋律。她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退休’了!”
她退不了,亚运会任务又压到了头上。
所有的中国人都会记得亚运会,这是第一次在新中国举行的大型综合性运动会。它已超越了体育的意义,它是中华民族精神风貌的一次展示。
高敬萍真是左右为难。领导那边,她去说也只是反映困难而已,绝对撕不下面子去闹。她对广东省体委的领导深怀着一种要报“知遇之恩”的感情,更何况是举国上下都动起来的亚运会?!
丈夫那边,她再没法开口了,丈夫说:“不用谈了,你许了那么多次愿,前年推去年,去年推今年,哪一次兑过现?!全运会,亚运会,奥运会,哪次比赛不重要?!这样下去还有头儿吗?”
就这样,乌云漫过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丈夫的笑脸不见了。回家来,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也不见了,一堆待洗的衣服,一堆待刷的碗、盆……积累了两周的紧张,4个小时旅途的疲劳搅得她烦烦的。她知道,这是丈夫对她“骗人”的诺言表示对抗了。
高敬萍知道自己不对,她决心努力补偿,一回家顾不得累,承担起全部家务活儿,出国比赛,所有的东西都是为他买的,她强迫自己放下自尊,尽力表示自己的诚意。
“可是,”她神色黯然。“他对我的努力视若无睹。”他不和她谈,看到她流泪就赶紧走开……他采取的是高敬萍最怕的方式:脱离心灵的接触。高敬萍感觉到的是以前的默契没有了,他们之间横起一条深深的鸿沟。
所有人都站在她丈夫一边,包括她的同学、朋友和她的父母。她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
后来,他们分居了。
高敬萍努力振作精神,她把所有的愁苦委屈藏在心底。她得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亚运会要到了,不能让队员分心,不能让领导担心,队员训练任务重,领导倒是经常问:“我们能为你做什么,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他们能做什么呢?大赛之前她能撤下来吗?
高敬萍叹着气不说话。
无论如何掩饰,高敬萍的情况上级还是知道的。他们尽量关照她,无论训练多么紧张,半个月就让她回家一次。高敬萍准时地,不动声色地回去,回到冰冷的丈夫那里,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里,独自熬过那些冰冷的夜。
隔一段时间,她还得与丈夫一道探望一趟父母亲,两人默契地“高高兴兴,和和睦睦”。父母关照小两口,让出一间房给他们住,在一张床上,两个“强人”都咬着牙,默默无言地熬过本该甜蜜温馨的夜。
只有在训练中,高敬萍才能抛开那些粘稠的痛苦。懂事的队员们都在努力地拼搏着,回报教练的关怀期望,她们在当年(1989年)世界锦标赛上又夺到一枚金牌。
许多报纸都登载了这些消息,亲戚朋友拿给她丈夫看,丈夫不屑一顾。
“后来我想:谈又不肯谈,矛盾又一时无法调和。说实在的,我也老觉得拖着他不是个事儿,他应该有自己的一份幸福……我咬咬牙向他提出:‘我们分手吧!?’”
车窗外春雨迷,窗内敬萍泪意迷。
“没想他倒怔住了,好久,他才说:‘我不同意离婚,我只是想让你回来,我不是想离开你!’”
高敬萍强烈地震动了,她没想到他会不同意,她更没想到他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话。是啊,他们有那么深的感情基础,那么深的爱,怎么能分手呢?!内疚、感激、爱混合成一股激流从心底喷涌。好吧,这一次,她下了决心,亚运会后一定退下来,一定不犹豫,一定不犹豫!
暴风雨过去了。
高敬萍开始“活动”着找退路。
奥运会,接着又是七运会。高敬萍依然荡漾在她的教练船上,丈夫没有再怪她,他知道妻子确实在做“过小日子”的准备工作,他还知道:七运会之后,领导上已答应高敬萍“解决个人问题”。
“七运会的赛艇决赛6月就结束,才剩几个月了啊。我真想有个安稳的家,我是个很爱享受家庭温馨的人,很爱在家里做点这个做点那个的人哪。”高敬萍眼睛里充满期待。
她的要求只是有个家!后来我去过她在广州的家,家里装修、摆设得极为雅致高档。那些木雕壁挂,那些铜盘猎刀,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小摆设,甚至那些灯饰……应该说是一种艺术高品位的富丽堂皇。可是这个家在广州市里,在省体委建的“冠军楼”上。她丈夫告诉我,现在一年能到这里夫妻团聚的才只有一两次。高敬萍则得意地说:“怎么样,都是我设计的,光线差点这是故意这样的。”她打开灯,满屋氤氲着柔和的光,“够家庭气氛吧?”
她坐在沙发上:“每次回来,都不想走的。”
她还是要走。她要带队员训练,元旦也回不了家。“今年元旦,他竟到我们划船基地来了。这是第一次,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没有地方住,我就在基地旁边的宾馆包了一间房。3天300多元一点不心疼!我要让他住得好好的,吃得好好的!只是没有什么时间陪他玩:我还得训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