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怡荪
序
七月五日,我与子高过中正街,这是死友许怡荪的住处。傍晚与诸位朋友游秦淮河,船过金陵春,回想去年与怡荪在此吃夜饭,子高、肇南都在座,我们开窗望见秦淮河,那是我第一次见此河;今天第二次见秦淮,怡荪死已一年多了!夜十时我回寓再过中正街,凄然堕泪。人生能得几个好朋友?况怡荪益我最厚,爱我最深,期望我最笃!我到此四日,竟不忍过中正街,今日无意中两次过此,追想去年一月之夜话,那可再得?归寓后作此诗,以写吾哀。
怡荪!
我想像你此时还在此!
你跑出门来接我,
我知道你心里欢喜。
你夸奖我的成功,
我也爱受你的夸奖;
因为我的成功你都有份,
你夸奖我就同我夸奖你一样。
我把一年来的痛苦也告诉了你,
我觉得心里怪轻松了;
因为有你分去了一半,
这担子自然就不同了。
我们谈到半夜,
半夜我还舍不得就走。
我记得你临别时的话:
“适之,大处着眼,小处下手!”……
车子忽然转弯,
打断了我的梦想。
怡荪!
你的朋友还同你在时一样!
(原载1920年10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2号)
外交
十点钟了,
有点风了,
我打南京鼓楼下过。
丫!鼓楼的墙头上
那里来的这许多灯火?
原来是七八个火把,
几盏破灯笼,
照着许多泥水匠,
在那里打夜工,
涂补那鼓楼上的红墙!
我们很感谢美国的议员团,
你们这一次来游,
使霉烂的南京也添上一些儿新气象!
九.八.七
(原载1920年8月8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副刊)
一笑
十几年前,
一个人对我笑了一笑。
我当时不懂得什么,
只觉得他笑的很好。
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
只是他那一笑还在:
我不但忘不了他,
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
我借他作了许多情诗,
我替他想出种种境地:
有的人读了伤心,
有的人读了欢喜。
欢喜也罢,伤心也罢,
其实只是那一笑
我也许不会再见着那笑的人,
但我很感谢他笑的真好。
九.八.一二
(收入二版《尝试集》)
我们三个朋友
(九.八.二二,赠任叔永与陈莎菲。)
(上)
雪全消了,
春将到了,
只是寒威如旧。
冷风怒号,
万松狂啸,
伴着我们三个朋友。
风稍歇了,
人将别了,
我们三个朋友。
寒流秃树,
溪桥人语,
此会何时重有?
(下)
别三年了!
月半圆了,
照着一湖荷叶;
照着钟山,
照着台城,
照着高楼清绝。
别三年了,
又是一种山川了,
依旧我们三个朋友。
此景无双,
此日最难忘,
让我的新诗祝你们长寿!
(原载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号》
湖上
九.八.二四,夜游后湖——即玄武湖,主人王伯秋要我作诗,我竟作不出诗来,只好写一时所见,作了这首小诗。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原载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号)
艺术
报载英国第一“莎翁剧家”福北洛柏臣(Forbes-Robertson) (复姓)现在不登台了,他最后的《告别辞》说他自己做戏的秘诀只是一句话:“我做戏要做的我自己充分愉快。”这句话不单可适用于做戏;一切艺术都是如此。病中无事,戏引伸这话,作成一首诗。
我忍着一副眼泪,
扮演了几场苦戏,
一会儿替人伤心,
一会儿替人着急。
我是一个多情的人,
这副眼泪如何忍得?
做到了最伤心处,
我的眼泪热滚滚的直滴。
台下的人看见了,
不住的拍手叫好。
他们看他们的戏,
那懂得我的烦恼?
九.九.二二
(原载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号)
例外
我把酒和茶都戒了,
近来戒到淡巴菰;
本来还想戒新诗,
只怕我赶诗神不去。
诗神含笑说:
“我来决不累先生。
谢大夫不许你劳神,
他不能禁你偶然高兴。”
他又涎着脸劝我:
“新诗作作何妨?
作得一首好诗成,
抵得吃人参半磅!”
九.十.六病中
(原载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号)
第三编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像,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作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自跋)这是我的“诗的经验主义”(Poetic empiricism)。简单一句话:做梦尚且要经验做底子,何况作诗?现在人的大毛病就在爱作没有经验做底子的诗。北京一位新诗人说“棒子面一根一根的往嘴里送”;上海一位诗学大家说“昨日蚕一眠,今日蚕二眠,明日蚕三眠,蚕眠人不眠!”吃面养蚕何尝不是世间最容易的事?但没有这种经验的人,连吃面养蚕都不配说。何况作诗?
九.一○.一○
(原载1921年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5号)
礼
他死了父亲不肯磕头,
你们大骂他。
他不能行你们的礼,
你们就要打他。
你们都能呢呢啰啰的哭,
他实在忍不住要笑了。
你们都有现成的眼泪,
他可没有,他只好跑了。
你们串的是什么丑戏,
也配抬出“礼”字的大帽子!
你们也不想想,
究竟死的是谁的老子?
九.十一.二五
(原载1920年11月27日《晨报副刊》,
原题《究竟死的是谁的老子》)
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九.十一.二五
(原载1921年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5号)
我们的双生日
(赠冬秀)
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即阴历十一月初八日,是我的阳历生日,又是冬秀的阴历生日。
他干涉我病里看书,
常说,“你又不要命了!”
我又恼他干涉我,
常说:“你闹,我更要病了!”
我们常常这样吵嘴,
每回吵过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们的双生日,
我们订约,今天不许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作一首生日诗。
他喊道,“哼,又作什么诗了!”
要不是我抢的快,
这首诗早被他撕了。
(原载1922年4月19日《晨报副镌》)
醉与爱
沈玄庐说我的诗“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的两个“过”字,依他的经验,应该改作“里”字。我戏作这首诗答他。
你醉里何尝知酒力?
你只和衣倒下就睡了。
你醒来自己笑道,
“昨晚当真喝醉了!”
爱里也只是爱,
和酒醉很相像的。
直到你后来追想,
“哦!爱情原来是这么样的!”
十.一.二七
(原载1921年1月31日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副刊》)
平民学校校歌
附赵元任先生作的谱
(为北京高师平民学校作的。)
靠着两只手,
拼得一身血汗,
大家努力做个人,
不做工的不配吃饭!
做工即是学,
求学即是做工:
大家努力做先锋,
同做有意识的劳动!
十.四.十二
(原载1922年7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6号)
此歌有两种谱,一种是赵元任先生作的,一种是萧友梅先生作的。今将赵先生的谱附在后面。
四烈士冢上的没字碑歌
附萧友梅先生作的谱
辛亥革命时,杨禹昌、张先培、黄之萌用炸弹炸袁世凯,不成而死;彭家珍炸良弼,成功而死。后来中华民国成立了,民国政府把他们合葬在三贝子公园里,名为“四烈士冢”。冢旁有一座四面的碑台,预备给四烈士每人刻碑的。但只有一面刻着杨烈士的碑,其余三面都无一个字。
十年五月一夜,我在天津,住在青年会里,梦中游四烈士冢,醒时作此歌。
他们是谁?
三个失败的英雄,
一个成功的好汉!
他们的武器:
炸弹!炸弹!
他们的精神:
干!干!干!
他们干了些什么?
一弹使奸雄破胆!
一弹把帝制推翻!
他们的武器:
炸弹!炸弹!
他们的精神:
干!干!干!
他们不能咬文嚼字,
他们不肯痛哭流涕,
他们更不屑长吁短叹!
他们的武器:
炸弹!炸弹!
他们的精神:
干!干!干!
他们用不着纪功碑,
他们用不着墓志铭:
死文字赞不了不死汉!
他们的纪功碑:
炸弹!炸弹!
他们的墓志铭:
干!干!干!
(原载1921年6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2号)
第三编死者
为安庆此次被军人刺伤身死的姜高琦作。
他身上受了七处刀伤,
他微微地一笑,
什么都完了!
他那曾经沸过的少年血
再也不会起波澜了!
我们脱下帽子,
恭敬这第一个死的。
但我们不要忘记:
请愿而死,究竟是可耻的!
我们后死的人,
尽可以革命而死!
尽可以力战而死!
但我们希望将来
永没有第二人请愿而死!
我们低下头来,
哀悼这第一个死的。
但我们不要忘记
请愿而死,究竟是可耻的!
十.六.十七
(原载1921年6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2号)
双十节的鬼歌
十年了,
他们又来纪念了!
他们借我们,
出一张红报,
作几篇文章,
放一天例假,
发表一批勋章:
这就是我们的纪念了!
要脸吗?
这难道是革命的纪念吗?
我们那时候,
威权也不怕,
生命也不顾,
监狱作家乡,
炸弹底下来去:
我们能受这种无耻的纪念吗?
别讨厌了,
可以换个法子纪念了!
大家合起来,
赶掉这群狼,
推翻这鸟政府;
起一个新革命,
造一个好政府:
这才是双十节的纪念了!
十.十.四
(原载1921年10月10日《晨报》)
希望
我从山中来,
带得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开花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
祝汝满盆花!
十.十.四
(原载1922年7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6号)
晨星篇
(送叔永、莎菲到南京)
我们去年那夜,
豁蒙楼上同坐;
月在钟山顶上,
照见我们三个。
我们吹了烛光,
放进月光满地;
我们说话不多,
只觉得许多诗意。
我们作了一首诗,
一首没有字的诗,
先写着黑暗的夜,
后写着晨光来迟;
在那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我们写着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钟山上的月色
和我们别了一年多了;
他这回照见你们,
定要笑我们这一年匆匆过了。
他念着我们的旧诗,
问道,“你们的晨星呢?
四百个长夜过去了,
你们造的光明呢?”
我的朋友们,
我们要暂时分别了;
“珍重珍重”的话,
我也不再说了。
在这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努力造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十.十二.八
(原载1922年4月19日《晨报副镌》)
第三编附录:去国集
(自序)
胡适既已自誓将致力于其所谓“活文学”者,乃删定其六年以来所为文言之诗词,写而存之,遂成此集。名之曰“去国”,断自庚戌也。昔者谭嗣同自名其诗文集曰“三十以前旧学第几种”。今余此集,亦可谓之六年以来所作“死文学”之一种耳。
集中诗词,一以年月编纂,欲稍存文字进退及思想变迁之迹焉尔。
民国五年七月
去国行(二首)
一
木叶去故枝,游子将远离。
故人与昆弟,送我江之湄。
执手一为别,惨怆不能辞。
从兹万里役,况复十年归!
金风正萧瑟,别泪沾客衣。
丈夫宜壮别,而我独何为?
二
扣舷一凝睇,一发是中原。
扬冠与汝别,征衫有泪痕。
高邱岂无女,狰狞百鬼蹲。
兰蕙日荒秽,群盗满国门。
搴裳渡重海,何地招汝魂!
挥泪重致词:祝汝长寿年!
庚戌秋
(原载1913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二年本)
翠楼吟庚戌重九
霜梁寒林,风摧败叶,天涯第一重九。登临山径曲,听万壑松涛惊吼。山前山后,更何处能寻黄花茱酒?沉吟久,溪桥归晚,夕阳遥岫。应念鲈脍莼羹,祗季鹰羁旅,此言终负。故园三万里,但梦里桑麻柔茂。最难回首,愿丁令归来,河山如旧!今何有,倚楼游子,泪痕盈袖。
(原载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
水龙吟绮色佳秋暮
无边橡紫榆黄,更青青映松无数。平生每道,一年佳景,莫如秋暮。倾倒天工,染渲秋色,清新如许。使词人憨绝,殷殷私祝:“秋无恙,秋常住!”凄怆都成虚愿。有西风任情相妒。萧飕木末,乱枫争坠,纷纷如雨。风卷平芜,浅黄新赭,一时飞舞。且徘徊,陌上溪头,黯黯看秋归去。
元年十一月初六日
(原载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
耶稣诞节歌
冬青树上明纤炬,冬青树下儿女,
高歌颂神歌且舞。朝来阿母含笑语:
“儿辈驯好神佑汝。灶前悬袜青丝缕。
灶突神下今夜午,朱衣高冠须眉古。
神之来下不可睹,早睡慎毋干神怒。”
明朝袜中实饧籹,有蜡作鼠纸作虎,
夜来一一神所予。明日举家作大酺,
杀鸡大于一岁羖。堆盘肴果难悉数。
食终腹鼓不可俯。欢乐勿忘神之佑,
上帝之子天下主。
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原载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
大雪放歌
任叔永作岁暮杂咏诗,余谓叔永“君每成四诗,当以一诗奉和”。后叔永果以四诗来,皆大佳。其状冬日景物,甚尽而工,非下走所可企及。徒以有宿约不可追悔,因作此歌,呈叔永。
往岁初冬雪载涂,今年圣诞始大雪。
天工有意弄奇诡,积久迸发势益烈。
夜深飞屑始叩窗,侵晨积絮可及膝。
出门四顾喜欲舞,琼瑶十里供大阅。
小市疏林迷远近,山与天接不可别。
眼前诸松耐寒岁,虬枝雪压垂欲折。
窥人松鼠寒可怜,觅食冻雀迹亦绝。
毳衣老农朝入市,令令瘦马驾长橇。
道逢相识遥告语,“明年麦子未应劣”。
路旁欢呼小儿女,冰浆铁屐手提挈。
昨夜零下二十度,湖面冻合坚可滑。
客子踏雪来复去,朔风啮肤手皴裂。
归来烹茶还赋诗,短歌大笑忘日昳。
开窗相看两不厌,清寒已足消内热。
百忧一时且弃置,吾辈不可负此日。
二年十二月
(原载1914年3月《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
久雪后大风寒甚作歌
梦中石屋壁欲摇,梦回窗外风怒号,
澎湃若拥万顷涛。侵晨出门冻欲僵,
冰风挟雪卷地狂,啮肌削面不可当。
与风寸步相撑支,呼吸梗绝气力微,
漫漫雪雾行径迷。玄冰遮道厚寸许,
每虞失足伤折股,旋看落帽凌空舞。
落帽狼狈祻犹可,未能捷足何嫌跛,
抱头勿令两耳堕。入门得暖寒气苏,
隔窗看雪如画图,背炉安坐还读书。
明朝日出寒云开,风雪于我何有哉!
待看雪尽春归来!
三年正月
(原载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
哀希腊歌“TheIsles of Greece”
序
英国诗人裴伦所著。裴伦George Gordon Byron生于西历1788年,死于 1824年。死时才三十六岁,而著作等身,诗名盖世,亦近代文学史上一怪杰也。其平生行事详诸家专传,不复述。
此歌凡十六章,见裴伦所著长剧《唐浑》Don Juan中。托为希腊诗人吊古 伤今之辞,以激励希人爱国之心。其词至慷慨哀怨。《唐浑》一剧,读者今已甚寡。独此诗传诵天下。当希腊独立之师之兴也,裴伦耻其仅以文字鼓舞希人,遂毁家助饷。渡海投独立军自效。未及与战而死。巴尔干半岛之人,至今追思之不衰。今希腊已久脱突厥之羁绊。近年以来,尤能自振拔,为近东大国。虽其文明武功或犹未逮当日斯巴达、雅典之盛,然裴伦梦想中独立自主之希腊,则已久成事实。惜当年慷慨从军之诗人,不及生见之耳。
此诗之入汉文,始于梁任公之《新中国未来记》小说。惟任公仅译一、三两章。其后马君武译其全文,刊于《新文学》中。后苏曼殊复以五言古诗译之。民国二年,吾友张耘来美洲留学,携有马苏两家译本。余因得尽读之。颇嫌君武失之讹,而曼殊失之晦。讹则失真,晦则不达,均非善译者也。当时余许张君为重译此诗。久而未能践诺。三年二月一夜,以四小时之力,译之。既成复改削数月,始成此本。更为之注释,以便读者。盖诗中屡用史事,非注,不易领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