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文选:倡导与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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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三编(3)

归途向山脊,稍稍近人烟。

板桥通急涧,石磴凿山根,

从容山林麓,归来日未曛。

兹游不可忘,中有至理存:

佳境每深藏,不与浅人看。

勿惜几两屐,何畏山神悭?

要知寻山乐,不在花鸟妍。

冠盖看山者,皮相何足论?

作诗叙胜游,持以谢婵娟。

(原载1915年6月《留美学生季报》夏季第2号)

自杀篇

任叔永有弟季彭,居杭州。壬癸之际,国事糜烂,季彭忧愤不已,遂发狂,一夜,潜出,投葛洪井死。叔永时在美洲,追思逝者,乃掇季彭生时所寄书,成一集,而系以诗。有“何堪更发旧书读,肠断脊令风雨声”之句。季彭最后寄诸兄诗,有“原上脊令风雨声”之语,故叔永诗及之。叔永索余题辞集上,遂成此篇,凡长短五章。

三年七月七日

叔永至性人,能作至性语。

脊令风雨声,使我心愁苦。

我不识贤季,焉能和君诗?

颇有伤心语,试为君陈之。

叔世多哀音,危国少生望。

此为恒人言,非吾辈所尚。

奈何贤哲人,平昔志高抗,

一朝受挫折,神气遽沮丧?

下士自放弃,朱楼醉春酿。

上士羞独醒,一死谢诸妄。

三闾逮贤季,苦志都可谅。

其愚亦莫及,感此意惨怆。

我闻古人言,“艰难惟一死”。

我独不谓然,此欺人语耳。

盘根与错节,所以见奇士。

处世如临阵,无勇非孝子。

虽三北何伤?一战待雪耻。

杀身岂不易?所志不止此。

生材必有用,何忍付虫蚁?

枯杨会生窣,河清或可俟。

但令一息存,此志未容已。

春秋诛贤者,我以此作歌。

茹鲠久欲吐,未敢避谴诃。

(原载1914年9月《留美学生季报》秋季第3号)

老树行

道旁老树吾所思,

躯干十抱龙髯枝,

蔼然俯视长林卑。

冬风挟雪卷地起,

撼树兀兀不可止。

行人疾走敢仰视?

春回百禽还来归,

枝头好鸟天籁奇,

谓卿高唱我和之。

狂风好鸟年年事:

既鸟语所不能媚,

亦不因风易高致。

跋《老树行》

这首诗是民国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作的。那时正当中日交涉的时期,我的“非攻主义”很受大家的攻击,故我作了这首诗,略带解嘲之意。这首诗后来又惹起了许多朋友的嘲笑。杏佛和叔永《春日》诗灰字韵一联云,“既柳眼所不能媚,岂大作能燃死灰?”叔永有《芙蓉》诗,“既非看花人能媚,亦不因无人不开。”他们都戏学“胡适之体”,用作笑柄。其实这首诗在《去国集》里,要算一首好诗,不知我当初何以把他忘了。现在我把他补进去,并且恭恭敬敬的对他赔一个不是。

九.十.十五

(录自1915年4月26日《藏晖室札记》)

送许肇南归国

秋风八月送残暑,天末忽逢故人许。

烹茶斗室集吾侣,高谈奕奕忘夜午。

评论人物屈指数,爽利似听蕉上雨,

明辨如闻老吏语,君家汝南今再睹。

慷慨为我道出处,不为良相为良贾。

愿得黄金堆作坞,遍交天下奇男女。

自言“国危在贫窭。饿莩未可任艰巨。

能令通国无空庾,自有深夜不闭户。”

又言“吾曹国之主,责人无已亦无取。

宜崇令德相夹辅,誓为宗国去陈腐。

譬如筑室先下础,纲领既具百目举。”

我闻君言如饮醑,振衣欲起为君舞,

君归且先建旗鼓,他日归来隶君部。

三年八月十四日

(原载1915年6月《留美学生季报》夏季第2号)

墓门行

四月十二日,读《纽约晚邮报》,有无名氏题此诗于屋斯托克(North Woodstock N. H.)村外丛冢门上。词旨凄惋,余且读且译之,遂成此诗。已付吾友叔永,令刊《季报》中矣。一日,偶举此诗,告吾友客鸾女士(Marion D. Crane)。女士自言有友克琴君(Arthur Ketchum)工诗,又尝往来题诗之地,此诗或出此君之手,亦未可知。余因嘱女士为作书询之。后数日,女士告我,新得家书,附有前所记之诗,乃别自一报剪下者。附注云:“此诗乃克琴君所作。”女士所度果不谬,余亦大喜。因作书,并写译稿寄之,遂订交焉。此亦一种文字因缘,不可不记。因记之以为序。

四年四月十二日

伊人寂寂而长眠兮,

任春与秋之代谢。

野花繁其弗赏兮,

亦何知冰深而雪下?

水潺湲兮,

长杨垂首而听之。

鸟声喧兮。

好音谁其应之?

风呜咽而怒飞兮,

陈死人安所知兮?

和平之神,

穆以慈兮。

长眠之人,

于斯永依兮。

(原载1915年6月《留美学生季报》夏季第2号)

满庭芳

枫翼 敲帘,榆钱铺地,柳棉飞上春衣。落花时节,随地乱莺啼。枝上红襟 软语,商量定,掠地双飞。何须待,销魂杜宇,劝我不如归?

归期今倦数。十年作客,已惯天涯。况壑深多瀑,湖丽如斯。多

谢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频相见,微风晚日,指点过湖堤。

四年六月十二日

(原载1915年9月《留美学生季报》秋季第3号)

水调歌头今别离

民国四年,七月二十五夜,月圆。疑是阴历六月十五夜也。余步行月光中,赏玩无厌。忽念黄公度《今别离》第四章,以梦咏东西两半球昼夜之差,其意甚新。于四章之中,此为最佳矣。又念此意亦可假月写之。杜工部:“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白香山云:“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苏子瞻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皆古别离之月也。今去国三万里,虽欲与国中骨肉欢好共此婵娟之月色,安可得哉。感此,成英文小诗二章。复自译之,以为《今别离》之续。人境庐有知,或当笑我为狗尾之续貂耳。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歌坡老佳句,回首十年前。照汝黄山之下,照我春申古渡,同此月团栾。皎色映征袖,轻露湿云鬟。今已矣!空对此,月新圆,清辉脉脉如许,谁与我同看?料得今宵此际,伴汝鹧鸪声里,骄日欲中天。帘外繁花影,村上午炊烟。

四年八月三日

(原载1917年3月《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

临江仙

隔树溪声细碎。

迎人鸟唱纷哗。

共穿幽径趁溪斜。

我和君拾葚,

君替我簪花。

更向水滨同坐,

骄阳有树相遮。

语深浑不管昏鸦。

此时君与我,

何处更容他?

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原载1917年9月《留美学生季报》秋季第3号)

将去绮色佳,叔永以诗赠别。作此奉和,即以留别

横滨港外舟待发,徜徉我方坐斗室,

柠檬杯空烟卷残,忽然人面过眼瞥。

疑是同学巴县任,细看果然慰饥渴。

扣舷短语难久留,惟有相思耿胸臆。

明年义师起中原,遂为神州扫胡羯。

遥闻同学诸少年,乘时建树皆宏达。

中有我友巴县任,翩翩书记大手笔。

策勋不乐作议员,愿得西乞医国术。

远来就我欢可知。三年卒卒重当别。

几人八年再同学?况我与君过从密,

往往论文忘晨昳,时复议政同哽咽。

相知益深别更难,赠我新诗语真切。

君期我作玛志尼, 我祝君为倭斯袜。

国事今成遍体疮,治头治脚俱所急。

勉之勉之我友任!归来与君同僇力。

四年八月二十九夜

(原载1917年9月《留美学生季报》秋季第3号)

第三编沁园春别杨杏佛

将之纽约,杨杏佛以词送行,有“三稔不相见,一笑遇他乡。暗惊狂奴非故,收束入名场”之句。实则杏佛当日亦狂奴耳。其词又有“欲共斯民温饱”之语。余既喜吾与杏佛今皆能放弃故我,重修学立身,又壮其志愿之宏,故造此词奉答,即以留别。

朔国秋风,汝远东来,过存老胡。正相看一笑,使君与我,春申江上,两个狂奴。客里相逢,殷勤问字,不似当年旧酒徒。还相问:“岂胸中块垒,今尽消乎?”

君言:“是何言欤!祗壮志新来与昔殊。愿乘风役电,戡天缩地,颇思瓦特, 不羡公输。户有余糈,人无菜色,此业何尝属腐儒?吾狂甚,欲斯民温饱,此意何如?”

四年九月二日

(录自1915年9月2日《藏晖室札记》)

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

吾闻子墨子有言:“为义譬若筑墙然。

能实壤者且实壤,能筑者筑掀者掀。”

吾曹谋国亦复尔,待举之事何纷纷。

所赖人各尽所职,未可责备于一人。

同学少年识时务,学以致用为本根。

争言“治病须对症,今之大患弱与贫。

但祝天生几牛敦,还乞千百客儿文,

辅以无数爱迭孙,便教国库富且殷,

更无谁某妇无裈。乃练熊罴百万军。

谁其帅之拿破仑。恢我土宇固我藩,

百年奇辱一朝翻”。

凡此群策岂不伟?有人所志不在此。

即如吾友宣城梅,自言“但愿作文士。

举世何妨学倍根,我独远慕萧士比”。

梅君少年好文史,近更摭拾及欧美。

新来为文颇谐诡,能令公怒令公喜。

昨作檄讨夫己氏,傥令见之魄应褫。

又能虚心不自是,一稿十易犹未已。

梅君梅君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

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

文学革命其时矣。吾辈势不容坐视,

且复号召二三子,鞭笞驱除一车鬼,

再拜迎入新世纪。以此报国未云菲,

缩地戡天差可儗。梅君梅君毋自鄙。

作歌今送梅君行,狂言人道臣当烹。

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

居东何时游康可,为我一吊爱谋生,

更吊霍桑与索虏:此三子者皆峥嵘。

应有“烟士披里纯”,为君奚囊增琼英。

四年九月十七日

〔注〕此诗凡用外国字十一:牛敦(Newton)英国科学家。客儿文(Kelvin)英国近代科学大家。爱迭孙(Edison)美国发明家。拿破仑(Napoleon)。倍根(Bacon)英国哲学家,主戡天之说,又创归纳名学,为科学先导。萧士比(Shakespeare)英国文学巨子。旧译莎士比亚。康可( Concord)地名,去哈佛不远,十九世纪中叶此邦文人所聚也。爱谋生(Emerson),霍桑(Hawthorne),索虏(Thorcan)以上三人,美国文人,亦哲学家;墓皆在康可。“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直译有“神来”之意。梁任公以音译之,又为文论之,见《饮冰室自由书》。

(录自1915年9月17日《藏晖室札记》)

相思

自我与子别,于今十日耳。

奈何十日间,两夜梦及子?

前夜梦书来,谓无再见时。

老母日就衰,未可远别离。

昨梦君归来,欢喜临江坐。

语我故乡事,故人颇思我。

吾乃无情人,未知爱何似。

古人说“相思”,无乃颇类此?

(录自1915年10月13日《藏晖室札记》)

秋声

老子曰:“吾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此三宝者,吾于秋日疏林中尽见之。落叶,慈也。损小己以全宗干,可谓慈矣。松柏需水供至微,故能生水土浇薄之所,秋冬水绝,亦不虞匮乏。人但知其后雕,而莫知后雕之由于能俭也。松柏不与众木争肥壤,而其处天行独最适。则亦所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者也。遂赋之。

出门天地阔,悠然喜秋至。

疏林发清响,众叶作雨坠。

山蹊少人迹,积叶不见地。

枫榆但余枝,槎栎具高致。

大橡百年老,败叶剩三四。

诸松傲秋霜,未始有衰态。

举世随风靡,何汝独苍翠?

虬枝忽自语,语语生妙籁:

“天寒地脉枯,万木绝饮饲。

布根及一亩,所得大微细。

本干保已难,枝叶在当弃。

脱叶以存本,伤哉此高谊。

吾侪松与柏,颇以俭自励。

取诸天者廉,天亦不吾废。

故能老岩石,亦颇耐寒岁,

全躯复全叶,不为秋憔悴。”

我闻诸松言,低头起幽思,

举头谢诸松:“与尔勉斯志!”

五年一月续成去年旧稿

(录自1916年1月9日《藏晖室札记》)

秋柳

但见萧飕万叶摧,

尚余垂柳拂人来。

西风莫笑长条弱,

也向西风舞一回。

此七年前(己酉)旧作也。原序曰:

秋日适野,见万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质,际兹高秋,独能迎风而舞,意态自如。岂老氏所谓能以弱存者耶。感而赋之。

年来颇历世故,亦稍稍读书,益知老氏柔弱胜刚强之说,证以天行人事,实具妙理。近人争言“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彼所谓适,所谓优,未必即在强暴武力。盖物类处境不齐,但有适不适,不在强不强也。两年以来,兵祸之烈,亘古未有。试问以如许武力,其所成就,究竟何在?又如比利时以弹丸之地,拒无敌之德意志,岂徒无济于事,又大苦彼无罪之民。虽螳臂当车,浅人或慕其能怒,而弱卵击石,仁者必谓为至愚矣。此岂独大违老子齿亡舌存之喻,抑亦孔子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者欤。两年以来余往往以是之故,念及此诗,有时亦为人诵之。以为庚戌以前所作诗词,一一都宜删弃,独此二十八字,或不无可存之价值。遂为改易数字,附写于此,虽谓为去国后所作,可也。

五年七月

(原载1908年11月14日《竞业旬报》第33期)

沁园春誓诗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五年四月十二日

(原载1917年3月《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