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太太我的主意是,我们替女儿办这件大事,不能相信自己的主意。我就不敢相信我自己。所以我昨儿到观音庵去问菩萨。
田先生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不再去烧香拜佛了吗?
田太太我是为了女儿的事去的。
田先生哼!哼!算了罢。你说罢。
田太太我去庵里求了一签。签诗上说,这门亲事是做不得的。我把签诗给你看。(要去开抽屉)
田先生呸!呸!我不要看。我不相信这些东西!你说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你不敢相信自己,难道那泥塑木雕的菩萨就可相信吗?
田女(高兴起来)我说爸爸是不信这些事的。(走近他父亲身边)谢谢你。我们该应相信自己的主意,可不是吗?
田太太不单是菩萨这样说。
田先生哦!还有谁呢?
田太太我求了签诗,心里还不很放心,总还有点疑惑。所以我叫人去请城里顶有名的算命先生张瞎子来排八字。
田先生哼!哼!你又忘记你答应我的话了。
田太太我也知道。但是我为了女儿的大事,心里疑惑不定,没有主张,不得不去找他来决断决断。
田先生谁叫你先去找菩萨惹起这点疑惑呢?你先就不该去问菩萨,你该先来问我。
田太太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那算命的说的话同菩萨说的一个样儿。这不是一桩奇事吗?
田先生算了罢!算了罢!不要再胡说乱道了。你有眼睛,自己不肯用,反去请教那没有眼睛的瞎子,这不是笑话吗?
田女爸爸,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早就知道你是帮助我们的。
田太太(怒向他女儿)亏你说得出,“帮助我们的”,谁是“你们”?“你们”是谁?你也不害羞!(用手巾蒙面哭了)你们一齐通同起来反对我!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我做娘的管不得吗?
田先生正因为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所以我们做父母的该应格外小心,格外慎重,什么泥菩萨哪,什么算命合婚哪,都是骗人的,都不可相信。亚梅,你说是不是?
田女正是,正是。我早知道你决不会相信这些东西。
田先生现在不许再讲那些迷信的话了。泥菩萨,瞎算命,一齐丢去!我们要正正经经的讨论这件事。(对田太太)不要哭了。(对田女)你也坐下。(田女在莎法榻上坐下)
田先生亚梅,我不愿意你同那姓陈的结婚。
田女(惊慌)爸爸,你是同我开玩笑,还是当真?
田先生当真。这门亲事一定做不得的。我说这话,心里很难过,但是我不能不说。
田女你莫非看出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田先生没有。我很欢喜他。拣女婿拣中了他,再好也没有了,因此我心里更不好过。
田女(摸不着头脑)你又不相信菩萨和算命?
田先生决不,决不。
田太太与田女(同时间)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呢?
田先生好孩子,你出洋长久了,竟把中国的风俗规矩全都忘了。你连祖宗定下的祠规都不记得了。
田女我同陈家结婚,犯了那一条祠规?
田先生我拿给你看。(站起来从饭厅边进去)
田太太我意想不出什么。阿弥陀佛,这样也好,只要他不肯许就是了。
田女(低头细想,忽然抬头显出决心的神气)我知道怎么办了。
田先生(捧着一大部族谱进来)你瞧,这是我们的族谱。(翻开书页,乱堆在桌上)你瞧,我们田家两千五百年的祖宗,可有一个姓田和姓陈的结亲?
田女为什么姓田的不能和姓陈的结婚呢?
田先生因为中国的风俗不准同姓的结婚。
田女我们并不同姓。他家姓陈,我家姓田。
田先生我们是同姓的。中国古时的人把陈字和田字读成一样的音。我们的姓有时写作田字,有时写作陈字,其实是一样的。你小时候读过《论语》吗?
田女读过的,不大记得了。
田先生《论语》上有个陈成子,旁的书上都写作田成子,便是这个道理。两千五百年前,姓陈的和姓田只是一家。后来年代久了,那写做田字的便认定姓田,写做陈字的便认定姓陈,外面看起来,好像是两姓,其实是一家。所以两姓祠堂里都不准通婚。
田女难道两千年前同姓的男女也不能通婚吗?
田先生不能。
田女爸爸,你是明白道理的人,一定不认这种没有道理的祠规。
田先生我不认他也无用。社会承认他。那班老先生们承认他。你叫我怎么样呢?还不单是姓田的和姓陈的呢。我们衙门里有一位高先生告诉我,说他们那边姓高的祖上本是元朝末年明朝初年陈友谅的子孙,后来改姓高。他们因为六百年前姓陈,所以不同姓陈的结亲;又因为二千五百年前姓陈的本又姓田,所以又不同姓田的结亲。
田女这更没有道理了!
田先生管他有理无理,这是祠堂里的规矩,我们犯了祠规就要革出祠堂。前几十年有一家姓田的在南边做生意,就把一个女儿嫁给姓陈的。后来那女的死了,陈家祠堂里的族长不准他进祠堂。他家花了多少钱,捐到祠堂里做罚款,还把“田”字当中那一直拉长了,上下都出了头,改成了“申”字,才许他进祠堂。
田女那是很容易的事。我情愿把我的姓当中一直也拉长了改作“申”字。
田先生说得好容易!你情愿,我不情愿咧!我不肯为了你的事连累我受那班老先生们的笑骂。
(游戏的喜剧)3
田女(气得哭了)但是我们并不同姓!
田先生我们族谱上说是同姓,那班老先生们也都说是同姓。我已经问过许多老先生了,他们都是这样说。你要知道,我们做爹娘的,办儿女的终身大事,虽然不该听泥菩萨瞎算命的话,但是那班老先生们的话是不能不听的。
田女(作哀告的样子)爸爸!
田先生你听我说完了。还有一层难处。要是你这位姓陈的朋友是没有钱的,倒也罢了;不幸他又是很有钱的人家。我要把你嫁了他,那班老先生们必定说我贪图他有钱,所以连祖宗都不顾,就把女儿卖给他了。
田女(绝望了)爸爸!你一生要打破迷信的风俗,到底还打不破迷信的祠规!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田先生你恼我吗?这也难怪。你心里自然总有点不快活。你这种气头上的话,我决不怪你,决不怪你。
李妈(从左边门出来)午饭摆好了。
田先生来,来,来。我们吃了饭再谈罢。我肚里饿得很了。(先走进饭厅去)
田太太(走近他女儿)不要哭了。你要自己明白。我们都是想你好。忍住。我们吃饭去。
田女我不要吃饭。
田太太不要这样固执。我先去,你定一定心就来。我们等你咧。(也进饭厅去了。李妈把门随手关上,自己站着不动)
田女(抬起头来,看见李妈)陈先生还在汽车里等着吗?
李妈是的。这是他给你的信,用铅笔写的。(摸出一张纸,递与田女)
田女(读信)“此事只关系我们两人,与别人无关,你该自己决断!”(重读末句)“你该自己决断!”是的,我该自己决断!(对李妈说)你进去告诉我爸爸和妈,叫他们先吃饭,不用等我。我要停一会再吃。(李妈点头自进去。田女士站起来,穿上大衣,在写字台上匆匆写了一张字条,压在桌上花瓶底下。他回头一望,匆匆从右边门出去了。略停一会)
田太太(戏台里的声音)亚梅,你快来吃饭,菜要冰冷了。(门里出来)你那里去了?亚梅。
田先生(戏台里)随他罢。他生了气了,让他平平气就会好了。(门里出来)他出去了?
田太太他穿了大衣出去了。怕是回学堂去了。
田先生(看见花瓶底下的字条)这是什么?(取字条念道)“这是孩儿的终身大事。孩儿应该自己决断。孩儿现在坐了陈先生的汽车去了。暂时告辞了。”(田太太听了,身子往后一仰,坐倒在靠椅上。田先生冲向右边的门,到了门边,又回头一望,眼睁睁的显出迟疑不决的神气。幕下来)
跋
这出戏本是因为几个女学生要排演,我才把他译成中文的。后来因为这戏里的田女士跟人跑了,这几位女学生竟没有人敢扮演田女士。况且女学堂似乎不便演这种不很道德的戏!所以这稿子又回来了。我想这一层很是我这出戏的大缺点。我们常说要提倡写实主义。如今我这出戏竟没有人敢演,可见得一定不是写实的了。这种不合写实主义的戏,本来没有什么价值,只好送给我的朋友高一涵去填《新青年》的空白罢。
(适)
(原载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