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世界万物规定出区分的界限以便人们区分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对人的上下尊卑身份地位进行分辨。在确定人们的身份地位时,最关键的也就是礼了;而礼制秩序中最关键的就是尊敬圣人和帝王。可圣王有上百个,我们该仿效哪一个呢?而这也正是我要说的:礼仪制度因年代久远而消失,音乐节奏因年代久远而失传,管理具体礼法的官吏也因年代久远而有所遗漏。因此说:想要观察圣王的事迹,就得具体观察我们所熟悉且能够考察清晰的人物,而这些人物正是后代的帝王。那些后代的帝王,就是现在治理天下的君主。不看后代圣王的治道而去称赞上古的圣王,打个比方说,这就如同离开自己的君主而去侍奉别国的君主。因此说:想要观察了解千年的往事,首先要仔细审察现在的现实;想知晓千千万万的事物,首先要弄明白眼前的一两件事物;要想懂得上古的社会情况,首先要审察现在周王朝的治国之道;要想明白周王朝的治国之道,首先要审察他们所尊敬的君子。因此说:“根据近的来知远,通过一事以知万,洞察隐微知明显。”说的即是这个道理。
[原文]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所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
圣人何以不可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之,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细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
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顺礼义,党①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
凡说之难: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乱,未可直至也,远举则病缪,近世则病庸。善者于是间也,亦必远举而不缪,近世而不庸,与时迁徙,与世偃仰,缓急、嬴绌,府然若渠堰、檃栝之于己也,曲得所谓焉,然而不折伤。
故君子之度己则以绳,接人则用抴。度己以绳,故足以为天下法则矣;接人用抴,故能宽容,因求以成天下之大事矣。故君子贤而能容罢②,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夫是之谓兼术。《诗》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此之谓也。
[注释]
①党:亲近的意思。②罢:通“疲”,疲弱无能。
[译文]
有些愚蠢的人说:“古今情况不同,所用来统治天下的道也是不同的。”众人被这种话迷惑而信任了它。那些众人,愚蠢而不能辩说,浅陋而不能测度。亲眼目睹的事,都能被欺瞒,况且是千载相传之事!这些妄人,在通常生活中,尚且要进行欺诈、蒙骗,更何况对于那些千载之上,人所不能见的事情?
然而圣人为何不能被欺骗呢?这是由于:圣人,是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来推测揣度古代的事物的人。因此,他们根据现代人的情况去推断古代人的情况,依据现代的人情去推测古代的人情,根据现代的某一类事物去推定古代同类的事物,根据流传至今的学说去推测古人的功业,依据事物的普遍规律去观察古代的一切,因为古今的情况是相同的。只要是同类而不互相背离的事物,那么尽管相隔很久,它们的基本性质还是相同的,因此圣人面对着邪说歪理也不会被惑乱,观察复杂的事物也不会感觉困惑,这是因为他能按照这种道理去权衡一切事物。除了伏羲、神农、黄帝、尧、舜这五位帝王以外,那个时代没有流传到后世的名人,并非那时没有贤能的人,而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的原因;除了这五位帝王的政治措施以外,没有流传到后世的政治措施,并非别人就没有好的政治措施,而是由于时间太久了的原因;夏禹、商汤虽然有流传到后世的政治措施,但不及周代的清晰,并非他们没有好的政治措施,而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的原因。流传的东西时间一长,那么谈起来就简单了;近代的事情,谈起来才详细。简洁的,就只能列举它的大概;详细的,才能列举它的细节。愚蠢的人听到了那简洁的论述就不再去了解那详细的情况,听到了那详细的细节就不再去了解它的大概情况。因此礼仪制度就因为年代久远而消失了,音乐的节奏就由于年代久远而失传了。
凡是言论不符合古代圣王道德原则,不遵循礼义的,就称为“奸言”,尽管娓娓动听很有条理,君子也不听。仿效古代圣王,遵守礼义,亲近有知识的人,但不喜爱谈论圣王,不乐意谈论礼义,那就一定不是真诚的学士。因此,君子对于正确的言论,心里喜欢它,行动遵守它,乐意谈论它。因此,君子一定能言善辩。凡人没有不喜爱谈论自己所爱好的,而且君子更是这样。所以君子赠人一句善言,觉得比赠给人金石珠玉还珍贵;让人看到善言,比让人看到锦绣花纹还感觉美;把善言讲给别人听,感觉比让别人欣赏钟鼓琴瑟还快乐。所以,君子谈论永不厌倦。鄙陋的小人与此相反,他们只重视实际,而不顾及言谈文采,因此一辈子难免卑劣庸俗。因此《周易·坤卦》中说:“就像扎了口的袋子,既无归咎,也无赞美。”就说的是这种迂腐的儒生。
说话的困难,在于用最崇高的道理来劝告最卑劣的人,用最稳定的国家的治国道理来触及最动乱的国家的现实。这是不可能直接实现目的的。列举远古的事容易荒谬,列举近时的事又容易庸俗。善于言谈的人处于这种情况下,必定做到列举远古的事而不荒谬,列举近时的事而不庸俗,随着时代的变化,顺从世道的高下,或缓或急,或屈或伸,切实地像用堤坝限制水流、用檃栝限制弯木那样限制自己,几经曲折,然后达到所说的目的,但又不伤害别人。
因此君子端正自身用准绳,对待别人则进行引导。端正自己用准绳,所以足以成为天下的模范;对待别人用引导,因此能够宽容,依靠众人完成天下的大事。因此君子贤明而且能宽容德才劣等的人,聪明智慧而能宽容愚蠢的人,渊博而能容忍浅陋的人,纯正而能容忍不纯的人,这就是所说的容忍各种人的方法。《诗经·大雅·常武》说:“徐国的百姓已经归顺,这是天子的功绩。”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原文]
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分别以喻之,譬称以明之,欣芬芗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常无不受;虽不说人,人莫不贵。夫是之谓为能贵其所贵。传曰:“唯君子为能贵其所贵。”此之谓也。
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焉。是以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呐也;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所以道于下,政令是也;起于下所以忠于上,谋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言君子必辩。小辩不如见端①,见端不如见本分。小辩而察,见端而明,本分而理,圣人、士君子之分具矣。
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②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
[注释]
①见端:注意事情的头绪。②偃却:同“偃蹇”,高耸,引申为出众。
[译文]
交谈的方法是:用严肃庄重的态度去接近别人,以正直诚恳的态度去对待别人,用坚强的意志去协助别人,用比喻的方法来使别人知晓事理,用分析的方法来让别人明白,热情、温和地指导别人,使自己所说的话显得宝贵、珍惜、重要、神妙。如果真能够如此,那么你所说的话往往不会令别人很难接受,尽管不去取悦别人,他人也会看重你的话。这样做就能使自己所珍爱的东西受到别人的重视。古书上说:“只有君子才能使自己所珍爱的东西受到别人的重视。”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君子必定要辩说。人都喜欢谈说自己重视的东西,君子尤其这样。因此小人宣扬的是邪恶,君子宣扬的是仁爱。言论与仁爱不相关,那么他说话就比不上不说,善辩还比不上口齿笨拙;所言与仁爱有关,则以好说为上,以不好说为下。因此仁道之言的意义很重要。发自君主,用来指导人民的言语,就是政令;出自臣子,忠于君主的言论,即是谏救。因此君子对于仁的践行从不厌倦。必定是志之所好在此,行之所安在此,并以积极宣扬为乐。因此说君子必定是好辩说的。辩说小事,不如掌控好事情的头绪;掌控好事情的头绪,不如抓住根本。辩说小事能够精察,抓住头绪能够懂得,抓住了尊卑上下的根本就能获得辩说的根本意义。圣人、士君子所具有的作用全在于此。
有小人的辩说,有士君子的辩说,有圣人的辩说。不预先考虑,不尽早谋划,一出言就很适当,既富有文采又符合礼法,采取措施,灵活变化,都能随机应变,应付不穷,这即是圣人的辩说。事先就考虑了,尽早已谋划了,短时间的发言还值得一听,既具有文采又细致实在,既渊博又正直,这即是士君子的辩说。听他说话言辞夸张,不得要领,任用他办事既多诡诈又无效果;对上不能归顺英明的帝王,对下不能团结和谐百姓;但他讲话有分寸,或夸夸其谈,或唯唯诺诺,他们全部靠口才而自夸自傲,这就是奸人中的杰出者。圣明的帝王一继位,这种人是首先要被杀头的,然后就是惩戒盗贼。盗贼还有可能转变,但这种人是不会痛改前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