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佚名
【导读】
本文选自《战国策》卷一九《赵策二》。
春秋之世的军制承袭西周,军事制度与宗法制度重合。在诸侯国的军队中,贵族驾驭的战车被视为精锐,平民附随战车作战,奴隶则不服兵役。这种军事等级与封国内的阶层分级是一致的。这个时代的战争依然讲求礼仪,两军对阵,以战车编成军阵冲击,待决出胜负后就各自收兵。这种战斗不追求杀伤敌军,胜者亦不会追击败者。在宗法政治余音绕梁的岁月里,贵族将战争视为某种裁定纠纷的程序,以补充王室欠缺的权威。即使日后宗法政治日渐崩坏,贵族、国君、诸侯依然以有节制的战事细心调整各自的地位,但是绝无意一举摧灭旧秩序。在封国内部,贵族以私战反对政敌,以反叛挟制国君。在诸侯国之间,诸侯们以战事结果决定首席诸侯的地位归属。
战国之世,维系诸侯国的宗法秩序和贵族传统已经消逝。存续至此的诸国,无论内政、邦交都充斥着无政府状态。在邦国内部,国君凭借武力,镇压异己,以暴君政治的形式维持国内和平。在邦国之间,诸国以武力互相对峙,又不断结盟、背叛,均以灭亡他国、兼并领土为目的。战事扩展成无节制的暴力,以尽量杀戮敌国军民为最大胜利。在各国酣战的无政府状态中,各国相继进行军事改革,以求在暴力上取得优势。
与古代相比,战国时代的军队渐渐脱离各国的社会,发展为纯粹的常备军。军事官僚制度消解了氏族血缘联系,普遍无差等的士兵取代了军事贵族阶层,职业军官代替了宗族领袖。各国的高级军官甚至多有来自他国的移民,他们以自己的专业技能服务于各国君主。
武灵王平昼间居[武灵王:赵国的第六个国君。公元前325—前299年在位。平昼:平日,无事之日。间:通“闲”。],肥义侍坐[肥义:赵武灵王大臣。],曰:“王虑世事之变, 权甲兵之用,念简、襄之迹,计胡、狄之利乎[简、襄:赵简子、赵襄子,都是赵国开创基业的祖先。胡、狄:指赵国北面的少数民族。]?”王曰: “嗣立不忘先德,君之道也;错质务明主之长,臣之论也[错质:同“委质”,指大臣服务于君主。明主之长:显扬君主的宏图大略。臣之论:为臣之道。论,通“伦”。]。是以贤君静而有道民便事之教,动有明古先世之功[道民便事:指导人民,便于行事。明古先世:光大祖先的功业,超过世人。]。为人臣者穷有弟长辞让之节[穷:未得志时,与下文“通”相对。弟长:敬爱兄长。],通有补民益主之业。此两者,君臣之分也。今吾欲继襄王之业,启胡、翟之乡[启:开拓。翟:通“狄”。乡:指胡人居住之地。],而卒世不见也[卒世:一辈子。]。敌弱者[敌弱者:与弱者对敌,指胡、狄。],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无尽百姓之劳,而享往古之勋。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负遗俗之累:受到旧有习俗的拖累。];有独知之虑者, 必被庶人之怨。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矣。”
肥义曰:“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无功、无名:都指不能成功。]。今王即定负遗俗之虑,殆毋顾天下之议矣。夫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舜舞有苗,而禹袒入裸国[“昔舜舞”至此:相传舜为感化有苗,曾经表演苗的舞蹈;禹进入裸国,也脱去衣服。],非以养欲而乐志也,欲以论德而要功也[要:通“邀”,求取。]。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王其遂行之。”王曰:“寡人非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之。狂夫之乐,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贤者戚焉。世有顺我者,则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中山:古国名。后为赵所灭。]。”
王遂胡服。使王孙绁告公子成曰[王孙绁:赵国贵族。公子成:武灵王叔父一辈的贵族。]:“寡人胡服,且将以朝,亦欲叔之服之也。家听于亲,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 子不反亲,臣不逆主,先王之通谊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不服:不穿胡服。],吾恐天下议之也。夫制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从政有经[常、经:皆指治国的法则。],而令行为上。故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明德”至此:道德要向卑贱者宣讲,行政要使贵族信服。]。今胡服之意,非以养欲而乐志也。事有所出,功有所止[事有所出,功有所止:事情开始了,就能取得成功。]。事成功立,然后德且见也。今寡人恐叔逆从政之经,以辅公叔之议[议:考虑。]。且寡人闻之,事利国者行无邪,因贵戚者名不累[行无邪:行为合乎正道。名不累:名声不受损害。]。故寡人愿募公叔之义[募公叔之义:仰仗叔父你的威仪。义,通“仪”。],以成胡服之功。使绁谒之,叔请服焉。”
公子成再拜曰:“臣固闻王之胡服也,不佞寝疾[不佞:谦称,指自己。],不能趋走,是以不先进[先进:先来提供意见。]。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闻之: 中国者,聪明睿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异敏技艺:特殊的技艺。试:运行。],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离中国:背离中国的习俗。],臣愿大王图之。”
使者报王。王曰:“吾固闻叔之病也[病:不满,对胡服政策有意见。]。”即之公叔成家, 自请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观其乡而顺宜,因其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被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错臂:手臂交错。左衽:衣襟开在左边(中原人民的衣襟多开在右边)。瓯越:东南沿海。]。黑齿雕题,鳀冠秫缝,大吴之国也[黑齿:用草汁染黑牙齿。雕题:在额头上刻花纹。鳀冠秫缝: 用鱼皮做帽子,用草做衣服。]。礼服不同,其便一也。是以乡异而用变[用:措施,办法。],事异而礼易。是故圣人苟可以利其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 不同其礼。儒者一师而礼异,中国同俗而教离,又况山谷之便乎[山谷:指地处山区的赵国。]?故去就之变,知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贤圣不能同。穷乡多异,曲学多辨[曲学:非中统的学问。辨:议论。],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者,公于求善也[公于求善:无私心地求取完美事物。]。今卿之所言者,俗也。吾之所言者,所以制俗也[制:改变。]。今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河、薄洛:黄河、漳水。],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党[常山、代、上党:皆地名。],东有燕、东胡之境,西有楼烦、秦、韩之边[楼烦:古代北方狄人建立的国家。],而无骑射之备。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 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其参胡、楼烦、秦、韩之边。且昔者简主不塞晋阳[塞:堵塞,此处引申为据守。],以及上党, 而襄王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知之所明也。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负:凭借,依靠。],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非社稷之神灵,即鄗几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今骑射之服,近可以备上党之形[上党之形:指上党的险要处。],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也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而忘国事之耻,非寡人所望于子!”
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达于王之议,敢道世俗之间。今欲继简、襄之意,以顺先王之志,臣敢不听令。”再拜。乃赐胡服。
赵文进谏[赵文:赵国贵族。],曰:“农夫劳力而君子养焉,政之经也。愚者陈意而知者论焉,教之道也。臣无隐忠,君无蔽言,国之禄也。臣虽愚,愿竭其忠。”王曰:“虑无恶扰,忠无过罪[虑无恶扰,忠无过罪:考虑周到不会把事情搞乱,忠心没有过错。],子其言乎。”赵文曰:“当世辅俗,古之道也。衣服有常,礼之制也。循法无愆[愆:过错。],民之职也。三者,先圣之所以教。今君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故臣愿王之图之。” 王曰:“子言世俗之间。常民溺于习俗,学者沉于所闻。此两者,所以成官而顺政也,非所以观远而论始也[成官而顺政:遵守职责,按成例办事。论始:创新。]。且夫三代不同服而王,五霸不同教而政。知者作教,而愚者制焉。贤者议俗,不肖者拘焉。夫制于服之民,不足与论心;拘于俗之众, 不足与致意[论心、致意:意谓谈论改革的计划、意图。]。故势与俗化,而礼与变俱,圣人之道也。承教而动,循法无私,民之职也。知学之人,能与闻迁;达于礼之变,能与时化。故为己者不待人,制今者不法古,子其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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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造曰:“臣闻之:圣人不易民而教,知子不变俗而动。因民而教者,不劳而成功;据俗而动者,虑径而易见也[虑径而易见:考虑简便,易见成效。]。今王易初不循俗,胡服不顾世,非所以教民而成礼也。且服奇者志淫,俗辟者乱民。是以莅国者不袭奇辟之服,中国不近蛮夷之行,非所以教民而成礼者也。且循法无过,循礼无邪,臣愿王之图之。”
王曰:“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 宓戏、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教而不诛:只有教育感化,不惩罚。诛而不怒:施刑但不滥。怒,此处指滥施刑罚。]。及至三王, 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 各便其用。故礼世不必一其道,便国不必法古。圣人之兴也, 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然则反古未可非, 而循礼未足多也。且服奇而志淫,是邹、鲁无奇行也[邹、鲁:春秋时的国家,孔孟之乡。];俗辟而民易,是吴、越无俊民也[俗辟而民易:风俗奇特,人民就变坏。俊民:指优秀人物。]。是以圣人利身之谓服,便事之谓教,进退之谓节,衣服之制,所以齐常民,非所以论贤者也。故圣与俗流,贤与变俱。谚曰:‘以书为御者[以书为御:按书本上的方法驾驭马。],不尽于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于事之变。’故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 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子其勿反也。”
【延伸阅读】
长平之战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赵国迅速发展成军事强国,与有志东侵的秦国对峙。“胡服骑射”后约四十年,秦国东侵,使得韩国上党郡与本土断绝联系。上党郡守率众献郡于赵国,欲借赵国之军力抵御秦军。赵王派军接收上党。不久,秦国发动攻势,意欲兼并上党地区。赵将廉颇奉命救援,秦国亦增兵进攻,上党战事渐渐发展成秦赵两国的倾国之战。
廉颇坚守不战,秦军苦战无功,转运不继。秦王借向赵国求和之机孤立赵国,且散布谣言,动摇了赵王对廉颇的信任。赵王以青年将领赵括取代廉颇,统率前线赵军。赵括到任后,主动出击秦军。秦王临阵换将,以名将白起率军攻赵,并动员边境地区的后备军为后援。在秦军的打击下, 赵军全线崩溃。主将赵括阵亡,赵军四十余万人投降,不久全部被杀。
长平之战是战国时期的一次转折,自此东方诸国再也无力抵御秦国东进。此战也是战国时期战争的典范,秦、赵两国都是能够高度动员的军事强国。秦将白起以灭亡赵国为目的,为此不惜尽杀赵国降军,使赵国几代成年男子死于非命。白起有意乘机灭亡赵国,但是他的计划未得到秦王的支持。
长平之战后不久,白起与秦王不睦,拒绝奉命出征。白起被剥夺爵位,贬为普通士兵,流放边地。不久,秦王派遣的使者追上白起,赐其自尽。这位战国时代才华横溢的军人,长平之战的英雄,在一个驿站里奉命自裁。但是在白起之后,依然有许多杰出的军人为君王服役,尽管他们中不少人最终与白起的命运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