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司马光 等
【导读】
本文选自《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关陇贵族李渊乘隋末大乱之机,兴兵反隋。在群雄并起、叛服无常的氛围中,李渊难以信任追随者们的忠诚。李渊成年的三个儿子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被委以重任,以防备异姓贵族。在进据关中、平定全国的攻略中,次子李世民逐渐脱颖而出,表现出卓越的政治、军事才华,并在军队和朝廷之内具有相当大的影响。
李世民声望和影响的增长引起太子李建成的不安,后者得到李元吉的支持后,试图削弱李世民的势力。对于诸子之间的争执,李渊并未作壁上观,而是谨慎地倾向于太子。虽然李渊与李世民既是父子也是君臣,然而在关陇贵族传统中,父子和君臣的伦理并不具备决然的约束力。因此之故,李世民集团的兴起不免令李渊颇生嫌疑。
李世民不愿坐以待毙,他率军攻杀李建成和李元吉。李建成和李元吉部下发动反击,李世民未占上风。直至李渊被迫发布命令,李世民方才控制局势。事后,李世民诛杀李建成、李元吉两家男嗣,以绝反抗者的期望。李世民在政变后下令修改官修史书。此后编成的官修史书,不仅对当日政变的细节、经过多有隐晦,且对政变的前因后果大加修饰。北宋司马光编撰历史时,就对贞观时代的史学撰述不无微词。李世民登基之初,刻意修饰自己统治的形象,以政变夺嫡自立的关陇贵族,刻意迎合儒家的政治口味,自不免令人生疑。可是两汉以来饱受排挤的儒家终于受到优遇,实不愿多生是非。后人称颂的“贞观之治”,实在大有儒家修饰的功劳。但自“天人感应”到“贞观之治”之间的巨大分野,也可见儒家政治的式微。
建成、元吉与后宫日夜谮诉世民于上[建成:唐高祖李渊长子,被立为太子。元吉:李渊第四子,封齐王],上信之,将罪世民。陈叔达谏曰:“秦王有大功于天下,不可黜也。且性刚烈,若加挫抑,恐不胜忧愤,或有不测之疾,陛下悔之何及!” 上乃止。元吉密请杀秦王,上曰:“彼有定天下之功,罪状未著,何以为辞?”元吉曰:“秦王初平东都[东都:洛阳],顾望不还,散钱帛以树私恩,又违敕命,非反而何!但应速杀,何患无辞!” 上不应。
秦府僚属皆忧惧不知所出。行台考功郎中房玄龄谓比部郎中长孙无忌曰[行台:台指尚书省,行台是指出征时在驻地建立的临时机构。考功郎中:官名,掌官员考课。比部:官署名,唐时隶属于刑部,掌审计财政、检查赋税,最高长官为郎中]:“今嫌隙已成,一旦祸机窃发,岂惟府朝涂地,乃实社稷之忧;莫若劝王行周公之事以安家国。存亡之机,间不容发,正在今日!”无忌曰:“吾怀此久矣,不敢发口;今吾子所言,正合吾心,谨当白之。”乃入言世民。世民召玄龄谋之,玄龄曰:“大王功盖天地,当承大业;今日忧危, 乃天赞也,愿大王勿疑。”乃与府属杜如晦共劝世民诛建成、元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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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突厥郁射设将数万骑屯河南,入塞,围乌城,建成荐元吉代世民督诸军北征,上从之,命元吉督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将军张瑾等救乌城。元吉请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及秦府右三统军秦叔宝等与之偕行[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皆秦王府勇将],简阅秦王帐下精锐之士以益元吉军。率更丞王晊密告世民曰:“太子语齐王:‘今汝得秦王骁将精兵,拥数万之众,吾与秦王饯汝于昆明池[饯汝:为你送行],使壮士拉杀之于幕下,奏云暴卒,主上宜无不信。吾当使人进说,令授吾国事。敬德等既入汝手,宜悉坑之,孰敢不服!’” 世民以晊言告长孙无忌等,无忌等劝世民先事图之。世民叹曰:“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吾诚知祸在朝夕,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不亦可乎!”敬德曰:“人情谁不爱其死!今众人以死奉王,乃天授也。祸机垂发,而王犹晏然不以为忧,大王纵自轻,如宗庙社稷何!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也!”无忌曰:“不从敬德之言,事今败矣。敬德等必不为王有,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能复事大王矣!”世民曰:“吾所言亦未可全弃,公更图之。”敬德曰:“王今处事有疑,非智也;临难不决,非勇也。且大王素所畜养勇士八百余人,在外者今已入宫,擐甲执兵,事势已成,大王安得已乎!”
世民访之府僚,皆曰:“齐王凶戾,终不肯事其兄。比闻护军薛实尝谓齐王曰:‘大王之名,合之成“唐”字,大王终主唐祀。’齐王喜曰: ‘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彼与太子谋乱未成,已有取太子之心。乱心无厌,何所不为!若使二人得志,恐天下非复唐有。以大王之贤,取二人如拾地芥耳, 奈何徇匹夫之节,忘社稷之计乎!”世民犹未决,众曰:“大王以舜为何如人?”曰:“圣人也。”众曰:“使舜浚井不出,则为井中之泥,涂廪不下,则为廪上之灰[“使舜”至此:据传舜的父亲及继母、异母弟欲害舜,命舜涂仓廪,从下焚火烧之,舜张草笠跳下;又使舜挖井,自上填土埋之,舜从预备的其他出口逃走],安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乎!是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盖所存者大故也。”世民命卜之,幕僚张公谨自外来,取龟投地,曰:“卜以决疑; 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卜而不吉,庸得已乎[卜而不吉,庸得已乎:意谓如果占卜的结果不吉利,难道就停住不做了吗?]!”于是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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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申,世民帅长孙无忌等入,伏兵于玄武门。张婕妤窃知世民表意[张婕妤:唐高祖李渊的妃子],驰语建成。建成召元吉谋之,元吉曰:“宜勒宫府兵,托疾不朝,以观形势。”建成曰:“兵备已严,当与弟入参,自问消息。”乃俱入,趣玄武门。上时已召裴寂、萧瑀、陈叔达等,欲按其事。建成、元吉至临湖殿,觉变,即跋马东归宫府。世民从而呼之,元吉张弓射世民,再三不彀[再三不彀:三次都未射中],世民射建成,杀之。尉迟敬德将七十骑继至,左右射元吉坠马。世民马逸入林下, 为木枝所,坠不能起。元吉遽至,夺弓将扼之,敬德跃马叱之。元吉步欲趣武德殿,敬德追射,杀之。翊卫车骑将军冯翊冯立闻建成死,叹曰:“岂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乎!”乃与副护军薛万彻、屈咥直府左车骑万年谢叔方帅东宫、齐府精兵二千驰趣玄武门。张公谨多力,独闭关以拒之,不得入。云麾将军敬君弘掌宿卫兵,屯玄武门,挺身出战,所亲止之曰:“事未可知,且徐观变,俟兵集,成列而战,未晚也。”君弘不从, 与中郎将吕世衡大呼而进,皆死之。君弘,显隽之曾孙也。守门兵与万彻等力战良久,万彻鼓噪欲攻秦府,将士大惧;尉迟敬德持建成、元吉首示之,宫府兵遂溃。万彻与数十骑亡入终南山。冯立既杀敬君弘,谓其徒曰:“亦足以少报太子矣!”遂解兵,逃于野。
上方泛舟海池,世民使尉迟敬德入宿卫,敬德擐甲持矛, 直至上所。上大惊,问曰:“今日乱者谁邪?卿来此何为?”对曰:“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遣臣宿卫。”上谓裴寂等曰:“不图今日乃见此事,当如之何?”萧瑀、陈叔达曰:“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事,无复事矣!”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时宿卫及秦府兵与二宫左右战犹未已,敬德请降手敕,令诸军并受秦王处分,上从之。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自东上阁门出宣敕,众然后定。上又使黄门侍郎裴矩至东宫晓谕诸将卒,皆罢散。上乃召世民,抚之曰:“近日以来,几有投杼之惑[投杼之惑:曾母在织布的时候有人来告诉说曾子杀人了,曾母不信,织布自若,当第三个人来说的时候,曾母相信了,投杼逾墙而走。]。”世民跪而吮上乳,号恸久之。
【延伸阅读】
中国传统寡头政治的弱点,基于统计无法著实,将民间无数的争执公平处理,尤其不是行政系统技术能力之所及。于是只能使皇权极端化,事实上的青红皂白不问,只要裁判的力量出诸“圣旨”,又有天命作背景,则不公平亦是公平,不合理亦是合理。这样操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且动辄以至善及极恶的名义奖惩臣下,使皇帝的宝座成为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一到继承发生问题,更是变乱的渊薮。
———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