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帝国往事:国史经典选读(大学国学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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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辨兴亡

(唐)吴兢

【导读】

本文选自《贞观政要》卷八《辨兴亡》。

经过数十年的国内和平,隋末时的户数大约是九百万户。内战结束后的武德年间,户数下降到两百万户;贞观年间,户籍统计也未曾超过三百万户。这种统计数字并非说明内战中人口遭受了灾难性的损失。因为北朝施行均田制和租庸调制,以户籍登记为征税依据。如果不依靠官府授田,地主、农民总是努力隐匿户籍来避税。内战后的初唐朝廷无力进行普遍的户籍调查,因此只能满足于这种不合格的户籍统计。

初唐朝廷满足于一种节制的财政开支政策,尽量减免宫廷用度和军事开支。得益于周边相对和平的边疆环境以及隋代留存的储蓄,初唐以较低的财政开支维持着庞大的帝国。在北方的突厥因为灾害、内乱而大大削弱时,太宗派遣军队发动袭击,重创这一北方的宿敌。在几次军事胜利后,太宗一边维持突厥的分裂以巩固帝国边境和平,一边又招揽、支持亲唐的突厥部落,拓展唐朝在北方的影响。“以夷制夷”的策略在太宗朝的效果十分明显,以至唐朝依靠极少的军队,就实现了对广袤草原的控制。但是一旦“以夷制夷”的策略不再有效,唐朝对胡人的统治就岌岌可危了。为维持原有的势力范围,唐朝开始设置常备的边防军,并将警戒线推进到帝国难以支持的遥远北方。为征集更多赋税供给边防军费, 唐朝廷改革财政官署,厉行户籍登记。帝国动员意味着对农民的更多剥夺,以及引起农民反抗的危险,这种倾向在太宗晚年大举征伐高丽时就已经显现 。

贞观初,太宗从容谓侍臣曰:“周武平纣之乱,以有天下; 秦皇因周之衰,遂吞六国。其得天下不殊,祚运长短若此之相悬也[“其得天下不殊”至此:他们得天下是相似的,为什么守天下的时间相差如此悬殊呢? ]?”尚书右仆射萧瑀进曰:“纣为无道,天下苦之,故八百诸侯不期而会。周室微,六国无罪,秦氏专任智力,蚕食诸侯。平定虽同,人情则异。”太宗曰:“不然,周既克殷,务弘仁义;秦既得志,专行诈力。非但取之有异,抑亦守之不同。祚之修短,意在兹乎!”

贞观二年,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隋开皇十四年大旱, 人多饥乏。是时仓库盈溢,竟不许赈给,乃令百姓逐粮。隋文不怜百姓而惜仓库,比至末年,计天下储积,得供五六十年[“比至年底”至此:等到年底,核查存储的粮食,够供应天下五六十年]。炀帝恃此富饶,所以奢华无道,遂致灭亡。炀帝失国, 亦此之由。凡理国者,务积于人,不在盈其仓库。古人云: ‘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但使仓库可备凶年,此外何烦储蓄! 后嗣若贤,自能保其天下;如其不肖,多积仓库,徒益其奢侈,危亡之本也。”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天道福善祸淫,事犹影响。昔启民亡国来奔[启民:突厥首领启民可汗],隋文帝不吝粟帛,大兴士众营卫安置, 乃得存立。既而强富,子孙不思念报德,才至始毕,即起兵围炀帝于雁门。及隋国乱,又恃强深入,遂使昔安立其国家者, 身及子孙,并为颉利兄弟之所屠戮。今颉利破亡,岂非背恩忘义所至也?”群臣咸曰:“诚如圣旨。”

…………

贞观九年[据下文内容判断,此处似应为贞观初年],北蕃归朝人奏:“突厥内大雪,人饥,羊马并死。中国人在彼者,皆入山作贼,人情大恶。”太宗谓侍臣曰:“观古人君,行仁义,任贤良则理;行暴乱,任小人则败。突厥所信任者,并共公等见之,略无忠正可取者。颉利复不忧百姓,恣情所为,朕以人事观之,亦何可久矣?”魏徵进曰: “昔魏文侯问李克[魏文侯:战国时魏国建立者]:‘诸侯谁先亡?’克曰:‘吴先亡。’文侯曰:‘何故?’克曰: ‘数战数胜,数胜则主骄,数战则民疲, 不亡何待?’颉利逢隋末中国丧乱,遂恃众内侵,今尚不息, 此其必亡之道。”太宗深然之。

贞观九年,太宗谓魏徵曰:“顷读周、齐史,末代亡国之主,为恶多相类也。齐主深好奢侈[齐主:南朝齐后主],所有府库用之略尽, 乃至关市无不税敛。朕常谓此犹如馋人自食其肉,肉尽必死。人君赋敛不已,百姓既弊,其君亦亡,齐主即是也。然天元、齐主,若为优劣[天元:北朝北周宣帝]?”徵对曰:“二主亡国虽同,其行则别。齐主愞弱,政出多门,国无纲纪,遂至亡灭。天元性凶而强, 威福在己,亡国之事,皆在其身。以此论之,齐主为劣。”

【延伸阅读】

《贞观政要》与初唐政治

《贞观政要》主要叙述了太宗贞观朝的统治事迹,其成书的准确时间至今尚不可考,但最迟不晚于玄宗朝。《贞观政要》的作者吴兢在武则天治下出仕,此时武则天与李唐皇族、旧贵族的血腥斗争余音尚在。武则天统治晚期,亲唐的旧贵族发动政变,拥戴被废黜的中宗复辟,恢复了李唐的统治。但复辟的中宗未曾重现贞观年间的光荣,这位意志软弱的君主迅速落入他的妻子韦皇后和女儿安乐公主的掌控之中。韦皇后、安乐公主企图效法武则天的先例,使自己成为帝国的君王。武则天的一个女儿,长久以来权势显赫、野心勃勃的太平公主也加入到竞争中来。纵横捭阖的联盟、斗争在李唐皇室内部展开,中宗和他的皇后、子女,先后在内乱中死于非命。策划政变推翻韦氏一党的太平公主成了执政者,实际控制着弟弟睿宗的朝廷。睿宗心灰意冷地统治了一个短暂的时期,就让位于太子李隆基,即后来的玄宗。独断专行的太平公主和自己性格坚毅的侄子注定无法相容,太平公主企图故伎重演,准备以一次政变废黜玄宗。玄宗事先得到消息,他果断反击,处死了太平公主,结束了女主干政的动荡岁月。

吴兢亲历了这一时期的政治动荡,对此必定感触甚深。相形之下, 唐初光荣、和平的岁月自然令人怀念不已。后来撰写《贞观政要》时, 吴兢试图以对往日的美好追忆,抚慰内乱的创伤,重新唤起君主和贵族的热情。他期望女主干政、宫廷内乱的动荡岁月将从此结束,一位如太宗般英武的君主将统治帝国,臣民会享受秩序与和平。《贞观政要》对太宗朝的统治不免理想化的修饰,以至于贞观君臣的言词宛如道德剧中的台词。但是,高宗、玄宗之间动荡、恐怖的岁月,曾经长达数十年之久,对太宗朝道德化的追忆,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