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帝国往事:国史经典选读(大学国学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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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藩镇割据

(北宋)司马光 等

【导读】

本文选自《资治通鉴》卷二四〇。

安史之乱持续七年后,朝廷和叛乱者都陷入了困境。对朝廷而言,赋税和军役的加重使地方上骚乱不断;前线将领日渐跋扈;外族盟军参战的条件更见苛刻。对叛乱军而言,征战多年后,军事补给已经逐渐枯竭;几位首领先后死于非命后,叛军阵营已经分裂为大大小小的集团,放弃了改朝换代的企图。精疲力竭的朝廷和叛军都愿意以某种体面的形式达成妥协,结束对双方都毫无益处的战争。在此背景下,叛军将领们纷纷投降,朝廷则报之以节度使的头衔,承认他们在地方上的权力。

安史之乱的结束,其实是唐帝国以高度分权的代价,换来了帝国统治的延续。叛乱的残迹在帝国晚期随处可见。在地方上,新设的藩镇取代了原先的州县;在朝野内外,新晋的军人取代了正统的官员。幸运的是,帝国的东南地区几乎未经战火,依然可以提供复兴帝国的赋税。晚唐的几位君主依靠新建的帝国军队,辅以财政收买的策略,一度恢复了朝廷对藩镇的权威。晚至公元9世纪上半叶,藩镇已被削弱到无力反抗朝廷的地步。但藩镇的没落并非意味着帝国的中兴。安史以来,君主、宫廷、朝廷、外藩以共治的形式,维持着帝国的体面。拒绝承认现状的势力,如雄心勃勃的君主、藩镇,相继遭到毁灭。在几次冲突后,诸派别渐渐默认了这种政治平衡,并互相保证各自的地位。在晚唐的政治史中,这一传统还将延续多年,直到中世纪的尾声。公元9世纪下半叶,黄巢起义重创了中唐以来的藩镇、朝廷。在随后的内战中,与藩镇、朝廷对峙多年的宫廷官员被杀戮一空。始于东汉、孕于魏晋、兴于隋唐的中世纪遗产,至此被连根拔起。

李愬至唐州,军中承丧败之余[军中承丧败之余:吴元济据蔡州反叛,至李愬自荐前去讨伐前,已先后打败了朝廷派去平叛的高霞寓、袁滋],士卒皆惮战,愬知之。有出迓者,愬谓之曰:“天子知愬柔懦,能忍耻,故使来拊循尔曹。至于战攻进取,非吾事也。”众信而安之。

愬亲行视士卒,伤病者存恤之,不事威严。或以军政不肃为言,愬曰:“吾非不知也。袁尚书专以恩惠怀贼,贼易之,闻吾至,必增备,故吾示之以不肃。彼必以吾为懦而懈惰,然后可图也。”淮西人自以尝败高、袁二帅,轻愬名位素微,遂不为备。

…………

李愬谋袭蔡州,表请益兵,诏以昭义、河中、鄜坊步骑二千给之。丁酉,愬遣十将马少良将十余骑巡逻,遇吴元济捉生虞候丁士良[捉生虞候:虞候,唐代方镇设置的衙前军职,又称军候。捉生虞候意同下文捉生将军,言其被擒而来],与战,擒之。士良,元济骁将,常为东边患, 众请刳其心,愬许之。既而召诘之,士良无惧色。愬曰:“真丈夫也!”命释其缚。士良乃自言:“本非淮西士,贞元中隶安州, 与吴氏战,为其所擒,自分死矣。吴氏释我而用之,我因吴氏而再生,故为吴氏父子竭力。昨日力屈,复为公所擒,亦分死矣。今公又生之,请尽死以报德!”愬乃给其衣服器械,署为捉生将。

…………

丁士良言于李愬曰:“吴秀琳拥三千之众,据文城栅,为贼左臂,官军不敢近者,有陈光洽为之谋主也。光洽勇而轻, 好自出战,请为公先擒光洽,则秀琳自降矣。”戊申,士良擒光洽以归。

…………

吴秀琳以文城栅降于李愬。戊子,愬引兵至文城西五里, 遣唐州刺史李进诚将甲士八千至城下,召秀琳,城中矢石如雨,众不得前。进诚还报:“贼伪降,未可信也。”愬曰:“此待我至耳。”即前至城下,秀琳束兵投身马足下,愬抚其背慰劳之,降其众三千人。秀琳将李宪有材勇,愬更其名曰忠义而用之,悉迁妇女于唐州,入据其城。于是唐、邓军气复振,人有欲战之志。贼中降者相继于道,随其所便而置之。闻有父母者,给粟帛遣之,曰:“汝曹皆王人,勿弃亲戚。”众皆感泣。

…………

丁丑,李愬遣方城镇遏使李荣宗击青喜城,拔之。

愬每得降卒,必亲引问委曲,由是贼中险易远近虚实尽知之。愬厚待吴秀琳,与之谋取蔡。秀琳曰:“公欲取蔡,非李祐不可,秀琳无能为也。”祐者,淮西骑将,有勇略,守兴桥栅,常陵暴官军。庚辰,祐率士卒刈麦于张柴村,愬召厢虞候史用诚,戒之曰:“尔以三百骑伏彼林中,又使人摇帜于前, 若将焚其麦积者。祐素易官军,必轻骑来逐之,尔乃发骑掩之,必擒之。”用诚如言而往,生擒祐以归。将士以祐向日多杀官军,争请杀之。愬不许,释缚,待以客礼。

时愬欲袭蔡,而更密其谋,独召祐及李忠义屏人语,或至夜分,他人莫得预闻。诸将恐祐为变,多谏愬。愬待祐益厚。士卒亦不悦,诸军日有牒称祐为贼内应,且言得贼谍者具言其事。愬恐谤先达于上,己不及救,乃持祐泣曰:“岂天不欲平此贼邪!何吾二人相知之深而不能胜众口也。”因谓众曰:“诸君既以祐为疑,请令归死于天子。”乃械祐送京师,先密表其状,且曰:“若杀祐,则无以成功。”诏释之,以还愬。愬见之喜,执其手曰:“尔之得全,社稷之灵也!”乃署散兵马使,令佩刀巡警,出入帐中。或与之同宿,密语不寐达曙,有窃听于帐外者,但闻祐感泣声。时唐、随牙队三千人,号六院兵马, 皆山南东道之精锐也。愬又以祐为六院兵马使。

旧军令,舍贼谍者屠其家。愬除其令,使厚待之。谍反以情告愬,愬益知贼中虚实。乙酉,愬遣兵攻朗山,淮西兵救之,官军不利。众皆怅恨,愬独欢然曰:“此吾计也!”乃募敢死士三千人,号曰突将,朝夕自教习之,使常为行备,欲以袭蔡。会久雨,所在积水,未果。

…………

诸军讨淮、蔡,四年不克,馈运疲弊,民至有以驴耕者。上亦病之,以问宰相。李逢吉等竞言师老财竭,意欲罢兵。裴度独无言,上问之,对曰:“臣请自往督战。”乙卯,上复谓度曰:“卿真能为朕行乎?”对曰:“臣誓不与此贼俱生!臣比观吴元济表,势实窘蹙,但诸将心不壹,不并力迫之,故未降耳。若臣自诣行营,诸将恐臣夺其功,必争进破贼矣。”上悦, 丙戌,以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又以户部侍郎崔群为中书侍朗、同平章事。制下,度以韩弘已为都统,不欲更为招讨,请但称宣慰处置使;仍奏刑部侍郎马总为宣慰副使,右庶子韩愈为彰义行军司马,判官、书记皆朝廷之选,上皆从之。度将行,言于上曰: “臣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上为之流涕。

八月,庚申,度赴淮西,上御通化门送之。右神武将军张茂和,茂昭弟也,尝以胆略自衒于度。度表为都押牙,茂和辞以疾, 度奏请斩之。上曰:“此忠顺之门,为卿远贬。”辛酉,贬茂和永州司马。以嘉王傅高承简为都押牙。承简,崇文之子也。

…………

辛未,李愬命马步都虞候、随州刺史史旻等留镇文城,命李祐、李忠义帅突将三千为前驱,自与监军将三千人为中军, 命田进诚将三千人殿其后。军出,不知所之。愬曰:“但东行。”行六十里,夜,至张柴村,尽杀其戍卒及烽子。据其栅, 命士少休,食干糒,整羁靮,留义成军五百人镇之,以断朗山救兵。命丁士良将五百人断洄曲及诸道桥梁,复夜引兵出门。诸将请所之,愬曰:“入蔡州取吴元济!”诸将皆失色。监军哭曰:“果落李祐奸计!”时大风雪,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天阴黑,自张柴村以东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至州城。近城有鹅鸭池,愬令惊之以混军声。

自吴少诚拒命,官军不至蔡州城下三十余年,故蔡人不为备。壬申,四鼓,愬至城下,无一人知者。李愬、李忠义.其城,为坎以先登,壮士从之。守门卒方熟寐,尽杀之,而留击柝者,使击柝如故,遂开门纳众。及里城,亦然,城中皆不之觉。鸡鸣,雪止,愬入居元济外宅。或告元济曰:“官军至矣!” 元济尚寝,笑曰:“俘囚为盗耳!晓当尽戮之。”又有告者曰: “城陷矣!”元济曰:“此必洄曲子弟就吾求寒衣也。”起,听于廷,闻愬军号令曰:“常侍[常侍:李愬时任左散骑常侍]传语!”应者近万人。元济始惧, 曰:“何等常侍,能至于此!”乃帅左右登牙城拒战。时董重质拥精兵万余人据洄曲。愬曰:“元济所望者,重质之救耳。”乃访重质家,厚抚之,遣其子传道持书谕重质。重质遂单骑诣愬降。愬遣李进诚攻牙城,毁其外门,得甲库,取器械。癸酉, 复攻之,烧其南门,民争负薪刍助之,城上矢如猬毛。晡时, 门坏,元济于城上请罪,进诚梯而下之。甲戌,愬以槛车送元济诣京师,且告于裴度。是日,申、光二州及诸镇兵二万余人相继来降。自元济就擒,愬不戮一人,凡元济官吏、帐下、厨厩之卒,皆复其职,使之不疑,然后屯于鞠场以待裴度[度:唐宰相,当时兼任淮西监慰处置使,督师进讨吴元济。]。

【延伸阅读】

吴元济据蔡州三十余年,一朝覆亡。时人欢欣鼓舞,以为大唐中兴在望。诗人刘禹锡遇贬在外,得到平定叛乱的消息后,依然欣喜若狂。诗人为此写有《平蔡州三首》,今选其一。

平蔡州

(唐)刘禹锡

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

路旁老人忆旧事,相与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泪前致辞:官军如城人不知。

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