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飞月之死
何寄裳无声地掠了出去,衣袖带起的香风让我精神为之一振,迅速举枪、瞄准、扣动扳机。第一颗子弹准确无误地在傀儡师额头正中钻了一个洞,他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连自己也变成了失去控制的傀儡。
他的手上,仍旧有银光闪动,我只能先发制人,一击歼敌,不想给任何人伤害何寄裳的机会。
如果我早一点能意识到“男人应该全力以赴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件事,或许苏伦就不会失踪,她的寻找阿房宫之旅定会安然无恙。骤然间,苏伦剪去长发时的憔悴影像在我心里扩张到无比巨大,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伦,一定要等我赶来救你——”
我的眼眶里又有了潮湿的感觉,不自觉地垂下头,黯然长叹,抬起左手去揉眼睛。
飞月无声无息地躺着,幸好何寄裳手下留情,只动用了麻药,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也许在古寨里幽闭得久了,远离江湖,杀气也就慢慢磨褪了。
我蹲下身子,探了探飞月的呼吸,还算平稳,何寄裳想必不会故意骗我。就在我的脚边,蓦地有一团铁青色的图案一闪,大小只相当于一枚硬币,如果不是今晚的月光分外明亮,是根本无法发觉的。而且,它被压在原先窗台位置的墙体下面,不把墙壁挪开,更是任何人都看不到。
窗外飘起了何寄裳的歌声,跟着有更多妇女和孩子的声音加入进来,最终汇集成一阵几十人的大合唱,声调哀婉凄凉,比哭声更令人心酸。
我暂时放弃了察看那图案的想法,直起身来。更多的妇女和孩子正抬着同伴的尸体走向古寨左侧,每个人都在仰面向着明月,与其说是引颈高歌,不如说是悲愤号啕。这才是赤裸裸的真实江湖,杀人和被杀,都是瞬间发生的事,生命脆弱得像是随时都能被吹断的枯草。
何寄裳跪在巨蟒旁边,不再唱歌,扬起的右手里握着一柄雪亮的短刀。
我跃下小楼,走到她的身边,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一个哀婉的美丽女子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这一刻,我希望站在她身后的是大哥杨天,而不是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无法给予的我。
“这一次,五毒教与马帮的仇是彻底结下了,傀儡师的一条命,不足以偿还护寨神的命,它是全部族人的希望,是五毒教的护教神分生出来的子孙。杀了它,就等于向整个五毒教挑战。”她淡淡地自语,刀尖垂下,抵在巨蟒的腹部。
就在巨蟒的七寸位置,赫然露着五个寒光闪烁的三寸长针尖,竟然是从它的身体内部直刺出来的。
有个赤着双脚的孩子捡到了尸体旁跌落的银色东西,飞奔着跑过来,放在何寄裳的脚下,共有四只,都是反射着淡淡银光的钢铁老鼠。
傀儡师的所有杀招都装在老鼠肚子里,又在老鼠表面涂抹了令蟒蛇一见就垂涎欲滴的饵料,等它吞下老鼠,便落入了傀儡师的算计。他在恰当的时候按下手里的遥控装置,老鼠在蟒蛇肚子里发动机关,立刻就是开膛破肚的一击。
“很精妙的设计,马帮里真是人才济济。”何寄裳冷笑着。
傀儡师狼狈地躺着,脑后流成一摊浅浅的血泊,我被迫杀人,心里只有越来越重的悒郁。经过了这一晚,不单单是马帮与古寨、五毒教结仇,我们的探险队也会变成马帮的敌人。
上天最喜欢作弄凡人,越不想看到的结果,就越会不可避免地出现。
“风,我送你一样礼物——”何寄裳的短刀落下,“哧”的一声划开了巨蟒的肚子,一颗鸡蛋大的墨绿色蛇胆落在她掌心里,带着巨蟒身体里喷溅出来的淋漓热血。
蛇胆可以明目,像这样庞大而具灵性的巨蟒身上挖出来的苦胆,其药用功效更是惊人。
“傀儡师的老鼠并没有淬毒,我试过了,你要不要尝尝蛇胆?”她的目光中深藏着炽热,但脸色却平静冷漠。
我跨过去,伸出双掌,等她翻手把蛇胆送入我的掌心。
“谢谢。”我没有丝毫犹豫迟疑,仰头吞下蛇胆,任由那种苦涩的腥气瞬间充斥了口腔、喉咙,一直滑下五脏六腑。
“你就那么相信我?江湖险恶,别人送的东西不假思索就吃,岂不很容易上当受骗?”她掩抑着自己的感伤。作为五毒教的弃徒,在江湖上向任何人自报家门时,都会被对方鄙夷并且严加戒备,被远拒于千里之外。再心地善良的人,只要被冠以“五毒教”的标签,都会成了世人谈虎色变的对象。
“我当然相信你,从一开始就相信。”我无法说出真相,但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何寄裳已经被我的真诚感动。
混乱的现场被迅速清理干净,妇女和孩子又各自隐藏起来,只有横躺在大道上的傀儡师与巨蟒。
我走近那个外表迂腐且土气的中年人,在有效射程内,射杀他并非值得夸耀的事,那颗子弹从眉心进入,从后颈向上半寸的位置穿出,一击必杀,中弹即死。
唯一令我不解的是,印象中,大名鼎鼎的傀儡师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消灭了。他应该明白,自己不是刀枪不入的防弹武士,又怎么敢大模大样地暴露在寨子里的最显眼处,甘心做五毒教的靶子?
现代江湖在大规模械斗仇杀时,早就没有“身先士卒”这个说法了,指挥者往往都是站在阵地的最后面,波澜不惊,手指不动,等待手下人来报告战况。
“在看什么?一个丧命的敌人有什么好研究的,可惜护寨神已死,这具尸体只能抛在山崖边,便宜那些半夜里出来掠食的青狼了。”何寄裳直起身,即将退回小楼。
我怀疑,脚边这人不是真正的傀儡师,而是个一钱不值的幌子。
明月之下的战斗,残酷的血花飞溅中带着仓皇的诗意。
古寨一方胜利了,但为了换取胜利付出的代价却是无比沉痛。我和飞月来得很及时,至少能赶上这一段激烈的杀戮战局。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我只能暂时放弃自己的想法,尾随何寄裳回小楼去。
驻守在营地那边的顾倾城他们想必已经休息了吧?我摸到口袋里的卫星电话,却没有心情打给她,恶劣至极的环境里,我希望自己和她的每一次通话都是报喜不报忧,为队员们鼓足勇气。
通向二楼的木梯单调地响着,何寄裳的背微微有点佝偻,当她提起裙裾上楼时,我又一次感到了淡淡的杀气,两臂上的汗毛“刷”地倒竖了起来。有一个强劲之极的敌人就在左近约二十步之内,体力充沛,浑身上下澎湃的杀机无声地弥散着。
我找不到他匿藏的地方,但第六感明明白白地觉察到了他的存在。
“风,请上来,我拿东西给你。”何寄裳在楼梯口叫我,转身时门户大开,至少有十几处破绽能被敌人重创。
我急步上楼,应答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扫遍了一楼的角角落落:“是什么?”
一楼没人,所有的家具被揩抹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敌人不在这里,那么一定是在楼上了?”我突然开始为飞月担心。
身处复杂诡异的山林环境,哪怕是一枚小小的毒虫都会轻易致人于死地,我真是太大意了,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楼上。还好,转过楼梯拐角时,飞月正在艰难地翻身起来,吃力地替自己的双腿按摩,看来麻药的效力已经过去了。
我抢过去搀扶她的胳膊:“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是飞鹰那队人马里完好无损的最后一个人,无论是基于哪一条理由,我都有责任尽心尽力地保全她。
“我还好……我的枪呢?”飞月苦笑着,咬着牙翻了个身,摸到了被何寄裳丢弃在地上的手枪。枪械是她这样的江湖人身边无可取代的守护神,有枪在手,精神立刻振奋了许多。
“她怎么会有事?我只是弹了一点麻药在她腕脉上而已,何必紧张过度?”何寄裳走向后墙,声音里带着某种酸溜溜的微微愠怒。
我猜她一定是要开启暗室,但潜伏在左近的敌人不除,很可能会造成大患。
“何小姐,请听我说——”我举手阻止她的下一步动作,眼角余光一扫,之前发现的铁青色图案不见了,地面上只留着一个钢笔粗细的黑洞。飞月刚刚苏醒,当然不会去碰四周的东西,唯一的可能就是敌人曾进入过二楼,从地面上撬走了什么。
“什么?”何寄裳靠在墙边,突然一怔。
“我想咱们该坐下来谈谈下一步的计划,既然马帮的进攻如此凶悍,是否需要迁移暂避一下?他们喜欢这个寨子,就送给他们好了。”我提高了声音,旨在吸引窃听者的注意力,顺便把飞月扶了起来。
“嗯?你是什么意思?把寨子送给马帮,这算什么馊主意?不行,肯定不行!”何寄裳干干脆脆地拒绝了我的胡乱提议,抬起右手,按向墙面上的一块原木疤痕,那应该就是开启暗室的机关枢纽。
“喀啦”一声,锁住暗室门扉的机关弹开,两扇伪装得非常逼真的滑动门左右退开。
飞月“咦”地叫出了声,她没料到山野木楼里还隐藏着这种机关,右臂一挥,孩子气地笑着:“真想不到那边还别有洞天?”
“砰砰、砰砰砰砰”,她手里的枪连响四次,都是在挥手之后完成的,笑容和说话都只是掩盖射击的幌子。子弹射向二楼的东北角屋檐方向,有人几乎是在飞月开枪的同时,以“珍珠倒卷帘”之势倒挂下来,手里的微型冲锋枪喷溅出一道灿烂的火焰,轻快的“哒哒哒”声响成一片。
“小心,我——”她原来站在我的侧面,陡然横过身子,完全挡在我的正前方,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敌人射出的一长串子弹。
近距离进攻中,射速快、后坐力小、故障率约等于零的微型冲锋枪几乎是主宰一切的天生杀手,飞月的后背贴在我的胸前,我能清晰感到子弹射进她的身体时那种令人窒息的撞击力。
“咔”的一声,那是冲锋枪子弹射完后撞针的空响动静,对方敏捷地翻身跃进来,左手一按一挥,第二个弹夹已然换好,单手举枪直指我和飞月。
他的光头比月光更亮,脸上那种淫邪诡诈的表情不亚于五角星芒大阵里的毒蛇。
“游戏结束了,何小姐、风先生,还有大名鼎鼎的飞月小姐,我已经拿到了绝世宝刀,而且相信那只珍贵的碧血夜光蟾就在秘室里,下一步就不必麻烦何小姐了。所以,我不得不站出来向大家宣布,该是谢幕的时候了。”
那是不男不女的胭脂,这一次他换了奶黄色的运动装,耳朵上垂着两粒鲜红欲滴的宝石坠子,随着他的摇头晃脑恣意地跳荡着。
我顾不得理他,飞月脸色惨白地倒在我怀里,胸膛上的鲜血像雨后山泉一样汩汩流淌着。
“我要死了……答应我,救醒我哥哥,救醒他,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几秒钟时间,她的脸迅速转为蜡黄,跟着变成灰白色,身体里的生命力正在急剧流逝。
这么严重的枪伤,就算一分钟内送进大城市的高级医院都抢救不及了,更何况现在是在远离人烟的大山深处。
我变得张口结舌,连说些假话哄她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怔怔地看着十几道血泉在她身上肆虐着。
“风先生……不,不,我想叫你的名字……风,吻我一次,让我死得开开心心的,我一直……忘了告诉你,第一次见面我就身不由己地爱上你了。两个月前,哥哥答应苏伦小姐进山……的时候,有位算命先生就警告过我,这一次会遇到我……生命中的真命桃花天子,不过却是……二月桃花,经霜而败……”
她的喉头哽噎着,无数血块从唇角涌出来。
“吻我吧,无论桃花开还是败……怒放还是凋零,至少我看到了你,然后对着月光死在你的怀里,这是……我死的日子,这样的死,我愿意——”
飞月的生命就在“愿意”两个字之后戛然而止,不再延续。自始至终,我没有说一个字,因为在脑子里找不到任何一句话能够安慰她,只是眼睁睁看着她在血泊里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小楼上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胭脂也感觉到了,身子紧靠在栏杆上,右手拇指死死地扣住扳机,精神高度紧张。我、何寄裳都是马帮的主要敌人,他能做这样的严密戒备是非常正确的,但他还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不该给我们喘息的时间。
我在飞月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曾经很多次面对死亡,但飞月的死却给了我最深刻的震撼。
“我答应你,救醒飞鹰,一定会做到。”她年轻的躯体正在我的怀里渐渐冷却,不能不令我再次伤感生命的脆弱。
“喂,我的话听不懂吗?交出宝物,然后——”信心不足的胭脂用力摇晃着冲锋枪,月光照在他的额角上,汗珠一粒一粒渗出来,然后从脸颊上缓缓滑落。
何寄裳脸上忽然有了笑容:“好,宝物归你,但是,你得保证不再开枪杀人。”那种嘲讽的笑冷冽到了极点,很明显是一个被慢慢激怒的人即将出手歼敌的前兆。
胭脂意识到了事态正在失控,但他一跳出来便杀了飞月,已然骑虎难下。
“我能保证,只要你不耍花招,要知道这片大山是马帮的天下,任何人想要立足,都得按照马帮的规矩行事。”他的表情绝不像是稳操胜券的强者,两侧颧骨上的肌肉剧烈地哆嗦着,越来越僵硬。
我只用眼角瞄着他,对于这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变态怪物来说,杀掉一万个都不可惜。
“嘿嘿,看我干什么?信不信我食指一扣,连你一起送佛上西天?”胭脂撇了撇精心涂过唇膏的嘴唇,鼻子里冷哼着。这是我们的第二次会面,我的隐忍造就了他的嚣张。
飞月已经死了,或许她曾喜欢过我却羞于表达,而我则一无所知,心里完全记挂着苏伦。正因为这一点,我心里深深的歉意永远没机会补偿。
“杀了胭脂?他那种人的烂命就算再加上一百条,又怎么抵得了飞月年轻的生命?”我的目光掠过地板上那个古怪的圆洞,“那里到底藏着什么呢?难道是刚才胭脂说的‘绝世宝刀’?”
何寄裳按下开关,暗门无声地滑开,一阵雅致清幽的香水味飘了出来,混合在飞月身上的血腥气里。
“请跟我进来,宝蟾就在书桌下面的暗格里。”她轻轻迈步进入秘室。
胭脂犹豫了一下,斜着身子向前走,枪口始终指向我。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为一支枪就能控制局势,简直是太不了解何寄裳的底细了。对五毒教的人轻敌,就等于是让自己的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何寄裳走向书桌,在桌子侧面摸索着,背对走到门口的胭脂。
“等一下,别乱动,站到一边去!”胭脂及时醒悟过来,大声命令何寄裳。他此刻双脚都在秘室门外,身子贴在墙上,眼珠子不断来回转动,同时监视我们两人。
“好吧,暗格的开关就在那里,我一定很合作,放心。”何寄裳顺从地抽回手,慢慢退向左面,离开书桌。
“丁零零——”,我口袋里的卫星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胭脂吃了一惊,因为整个寨子一片死寂,这阵铃声显得分为突兀,他的枪口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仅仅是普通人一眨眼的工夫,我左手里弹出的小刀已经到了他的喉结上。
杀鸡不用宰牛刀,区区一个胭脂还用不着我动用口袋里的沙漠之鹰,一刀就能解决问题。我之所以迟迟不出手,是为了看看何寄裳的杀人手法。
胭脂的后背贴住墙壁,伸手摸向刀柄,身子古怪地抽搐着:“你……这是手术刀的‘秋风扫落叶刀法’,果然……好……”小刀贯穿喉结的同时,已经终结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反击力量。假如我能先一步出手杀敌的话,也许飞月就不会死了。
“好刀、好刀。”何寄裳“啪啪”地拍着手走出来,伸出手指掂着刀柄一拔,胭脂软绵绵地倒在墙根下,喉头汩汩地翻起了血花。
“人在江湖,妇人之仁是最要不得的,对不对?”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洁白的绸帕,抹拭着刀锋上的污血。
我放开飞月,心情变得沉郁无比。其实我比她更早一步意识到了檐顶有人,却没有果断地主动迎击,才导致了飞月的死。
“在这片古老的山林里,‘以杀止杀’才是最值得奉行的原则。风,记住我的话,好人不入马帮,马帮里也绝没有好人,杀了他才是对天下人最善良的拯救。”
何寄裳把刀放回到我手里,凝视着飞月的尸体,极其惋惜地哀叹了一声。
我走向胭脂,伸出脚尖把他的身子翻过来,赫然发现,在他脑后玉枕穴的位置,竟然出现了一个拇指粗细的血洞。
“海军陆战队的超微狙击弹?”我身子一晃,掠到何寄裳身边,挽住她的腰,急速退到暗影里,同时拔出沙漠之鹰,指向正东偏南三十度的灌木丛位置。
“怎么?还有敌人在外面?”何寄裳低声叫起来,嘴唇呵出的热气带着兰花般的芬芳。
灌木丛随着夜风轻摆着,像是一大片银色的波浪。按照胭脂身体中弹的位置和角度,子弹就是从那边射来的。那种枪弹的特点在于能够精确地控制对目标的杀伤程度,绝对区别于普通子弹离开枪膛后结果无法控制的射击过程。
现在,我无法判断究竟是自己还是对方杀了胭脂,抑或是两记杀招同时发出、同时中的?但我知道,暗处隐藏着的绝对是一位高明的狙击行家。
这种僵持的状态维系了三分钟之久,对面毫无动静。
何寄裳从角落里取出望远镜,谨慎地向那边窥探着,最终失望地摇摇头:“没有人,大概是狙击得手后已经悄然撤离了。”
第二节 逾距之刀
再过了五分钟后,我确信灌木丛附近没有危险人物,才重新走回胭脂身边蹲下来,把手伸进他的怀里,立刻摸到了一件钢笔粗细、一尺多长的冰冷铁棍,困惑地取出来。
其实那是一柄铁棍一样的刀,刀柄约有三寸,刀身插在一个滚圆的铁筒里,黑黝黝的毫不起眼。我记得日本伊贺派忍者的伏击刺杀兵器中曾有这样的怪刀出现,但早就随着武士刀的全球风行而销声匿迹了。
“这是什么?难道是传说中的‘逾距之刀’?”何寄裳不解地苦笑着。
我分别握住刀柄和刀鞘,缓缓一拔,“锵”的一声,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刹那间刺痛了我的眼睛。等到刀身完全离鞘之后,寒气更重,七寸长的平直刀身两面錾刻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星星,一刻不停地闪烁着。
毫无疑问,这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材质介于百炼精钢和现代工艺不锈钢之间。一看到好刀,我立刻记起了那个日本铸剑师屠龙刀,如果给他看到这样的好刀,肯定又会彻夜不眠地把玩欣赏、喋喋不休了。
“何小姐,你没有见过杨天大侠的那柄‘逾距之刀’吗?”我有些奇怪,因为她之前曾向我说过,亲眼看到大哥瞬间出刀斩杀山豹。
何寄裳再次摇头:“我没见过刀,只看到过刀光,他说过,逾距之刀是一种杀人的利器,宜养而不宜外露,多看无益,会损伤平常人的血气。所以,我无法确定逾距之刀到底是什么样的。”
刀是好刀,却无法证明手握这柄刀的人,就能有一刹那逾越空间距离杀人的能力。
我把刀重新插回刀鞘里,试着放进地板上的小孔里,正好严丝合缝,只是少了那个硬币大小的东西把洞口盖住。在胭脂身上搜了几遍,什么都没发现,真是奇怪之极。
“那东西会是什么呢?”我与何寄裳同时皱着眉冥思苦想。
她的情绪低沉到了极点,因为她确信这柄刀是大哥匿藏在这里的,却没有只言片语留下来,也许是一直把她当外人防范着。
“天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声不响地离去,却在小楼里藏下宝刀,我算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守候等待,换来的又是什么?”她盯着我,眼神中充满哀怨,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凄美。
“也许,我们不该相见,相见也不该相识相知,这一生,真是大错特错得离谱了……”她自语着,疯子一样仰面向天踱向楼梯,径直离去。
男女之间的事,只有当事人才说得清楚,我不是大哥,肯定无法明了他心里藏着的苦衷。但可以想象,他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流浪,踏遍千山,就算在别人眼里再辉煌、再高大,偶尔也会有寂寞的时候。如果不是心里有另外的人,怎么会拒绝芳龄如花的何寄裳?
我想起他记录在笔记本上的那段来自《诸世纪》的预言,他到底在寻找什么?
现在看来,他至少在埃及沙漠、北海道枫割寺下留下过脚印,还有就是眼前的这片大山。我有理由相信,蛇阵后面的天梯、天梯下的神秘宫殿也会留有他的足迹。要想知道问题的答案,抓紧时间迅速穿过石隙才是唯一的办法。
电话又响了,我看着屏幕上那串长长的阿拉伯数字,定了定才回过神来,那是来自北海道地区的长途。
“风?”是小燕刁钻古怪的声音,听筒里的背景音是单调的日本古乐,在寨子的最高处听这种古怪的声音让人不自禁地一阵阵后背发凉。
自从红小鬼到达营地后,我不需要小燕出手,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是我,小燕,这么有兴致听日本传统音乐?”我小心地站在暗影里,即使确信对面没有敌人,也不敢大意地将自己暴露在栏杆前面。日本古乐不过是中国“唐乐”的分支翻版,我对此一向没有兴趣。作为超级黑客的小燕,一直五音不全,似乎也不应该喜欢这种东西。
“嘿嘿,我在看《西游记》,唐朝故事配上‘唐乐’,岂不是相得益彰?”小燕言不由衷地笑着,中气不足,明显是体力过度透支后的疲惫极限状态。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微微一怔。
石阶下的大道上,巨蟒的尸体仍然平铺在那里,每一幢小楼都处于绝对的死寂之中。
傀儡师和胭脂都死了,马帮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下一轮的袭击又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呢?我在为何寄裳的前途担忧,自从知道她是大哥的女人之后,这份牵挂越来越重,无法抛开。
“也许可以邀她一起去隧道?解散族人,撤离古寨——”假如大哥就在天梯那边,有何寄裳同去,至少多了一个最贴心、最志同道合的帮手。
“风,你说历史上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的人?比如哪吒三太子和变体后的孙悟空,吴承恩是怎么创造出这种细节的,难道会有什么人物原形?”
小燕连连打着哈欠,提了两个没头没脑的话题。
我的第一反应与传奇小说无关,而是闪电一样想到了关宝铃的叙述中那些长着六条手臂的怪人。他们没有“三头”,只有“六臂”,只出现在壁画和埃及女将军铁娜的电子记事簿里。
“你想说什么?小燕,直来直去不好吗?何必打哑谜?”
我不想浪费时间,更不肯给小燕兜圈子的机会。黑客是没有心情读传奇小说的,他们的时间全部用来上网和睡觉,每浪费一秒钟都是可耻的犯罪。既然小燕提到了“三头六臂”,就一定有些古怪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小燕咳嗽起来,音乐声停了,急促敲击键盘的噼啪声骤雨般响了一阵,才又听见他懒洋洋的声音:“我找到一部分资料,是刻在古代石棺内壁里的‘亡灵文字’,寓意晦涩之极,只能凭借辨认图形来琢磨其中的意思。你知道,石棺刻字的历史能够追溯到日本有史料记载的年代之前,以中国历史作为参照,大概是秦朝到西汉之间的这段时间。”
我不插言,任由他信马由缰地叙述下去。
“石棺刻字”这一做法,最早见于中国历史的春秋战国,主持雕刻仪式的必定是地位尊崇的一国首席祭司,是一种非常严肃的宗教活动。他把某些无法解释的诡异资料刻在棺材上,用意是要死人带这些不解之谜历经阴间世界,借助另外一个世界的力量解答谜题。
日本人学到了这一点,近代考古学家曾在富士山四周发掘到大量带有文字的石棺,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至今仍锁在东京大学的研究院里,不为外人所知。
“简单来说,我拿到的资料表明,在日本岛的某个历史时期,曾出现过长着六条胳膊的怪人,体型高大,头颅是白色透明的,体积约为普通人头的两倍以上。他们最先出现的地点就在北海道这边——风,资料中有很多笔画清晰的白描图形,你大概不会猜到他们的真实样子是什么,真是太绝妙了!”
小燕卖了个关子,但我立即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像太空行走的宇航员一般打扮,对吗?我猜那个白色透明的头颅,实际就是宇航员的太空头盔。”
综合所有的资料,我可以下这样的结论:“六臂怪人绝对不是地球上的原住民,而是来自某个神秘星球的,就像永远沉入地下的土裂汗大神来自水星一样,幻象魔也来自外星,只不过科学技术更为发达,与我们的地球不可同日而语。”
小燕沉默了半分钟,嘿嘿笑了一阵,简洁地回应了几个字:“对,佩服、佩服。”
“接下来呢?你还发现了什么?”
我要的是真相,不是别人的恭维。如果没有苏伦的突然失踪事件,我一定能够想办法进入那个海底建筑物,看看留言于隧道后的大哥究竟去了哪里。小燕的智商相当高,我希望他能先一步有所收获。
“我发现,他们来到地球的着陆路径相当古怪,航天器直接坠毁在木碗舟山顶上,强大的冲击力波及了整个北海道地区,并且航天器本身进入了几千米深的山腹下面,造成的垂直通道与海底相连。当时的日本岛原住民生产力极度低下,约等于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年代,对怪人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任由他们宰割,直到有一天——”他的话锋陡地一转,“风,你知不知道寻福园为什么叫这个土气之极的名字?”
“为什么?”我被他讲的资料吸引住了,随口反问。
“‘福’,指的是当年受秦始皇派遣、率五千童男童女入东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大术士徐福,而在大侠杨天建造寻福园之前,原址上本来就有一座荒废了的宅院,名字也是寻福园。别小看了这三个字,或许真正有价值的线索,就在那座老宅遗址上呢!”
今晚小燕说话一直吞吞吐吐的,跟他以前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
“小燕,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理不清头绪,飞月的死直到现在仍然让我心里痛得发颤。如果当时她后退一步,或许子弹射中的目标就该是我。
“我想说,在那艘神秘的潜艇里储存着一些极为诡秘的资料,编码方式竟然是地球上从来没出现过的。还好,我费了很多手脚把它完全破解开了,包括你从深海里带回来的那块金属牌子上的某些讯息。所以,我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一个除了我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懂的世界。”
小燕是当今全球第一黑客,只要牵涉到解码问题,无一能逃过他的十指关。潜艇是从通灵之井进入海底隧道的唯一交通工具,里面会藏着什么?难道是谷野神秀的全部秘密?
“风,在我心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具备无上智慧的人,可惜你不在这里,没法跟我分享,而那个早于我许多年破解秘密的人,却又行踪渺茫,不知身在何处。怪不得江湖前辈们都说‘无敌最寂寞’,当我一个人摸索进这个精彩世界的时候,果真感到彻头彻尾的寂寞——”
小燕爆发出与他的年龄毫不相称的黯然长叹,古乐声又响起来,有个苍老凄凉的艺伎在呕呕呀呀地唱着,意境诡奇幽僻。
留在寻福园里的,除了小燕,还有萧可冷和小来以及神枪会的一小队人马,那是我刻意向孙龙要求的,派他们暂时驻守寻福园,以应付企图收购寻福园的渡边城集团。以萧可冷的智慧,至少能够开导小燕,免得这个年轻人不慎坠入魔道。
太聪明的人未免一意孤行地超前探索,当这种“超前”达到走火入魔的境界时,他的思想便开始背离人类社会的行为准则,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
我慎重地提醒他:“小燕,凡事多跟小萧商量,那个海底世界里非常古怪,不要自作主张。”
小燕一声冷笑:“她?知道吗?当我参悟了潜艇里的秘密,连我姐、苏伦姐在内的‘飞花三侠’加起来都不会企及我的思想境界。除了你,我不想跟任何人分享这些东西,当然,此前进入过海底世界的杨天大侠,或许也可以算一个,只是他不在这里,虽然在外面的隧道里题满了‘盗墓之王杨天到此’的字句——”
我失声叫起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什么?你说的‘这里’是哪里?你在那段水下隧道里吗?”
只要是能够顺畅表达语意的地球人,就会明白无误地区分“这里、那里”和“里面、外面”,如果小燕把大哥写过字的隧道称为“外面”,则他一定是在隧道深处。
“我在——里面,咱们曾经通过那面水晶窗窥探过的巨大空间里,也就是日本传说中的‘海底神墓’,一个不属于地球人的世界。知道吗?按照‘宇宙动能法则’,我的身体里很快就能生长出智慧的触角,与他们的母体星球直接联络,从而成为这群超人中的一员,就像《西游记》里描述的,三头六臂、火眼金睛、脚踏风火轮、飞云掣电、瞬息千里……”
我突然觉得自己开始窒息,小燕所说的一切太奇怪了,犹如精神病院里的疯子呓语。
“他们……他们是谁?”隔了十几秒钟,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试图把握小燕全部叙述的核心。
“他们是宇宙的主宰者,在古代被称为‘天帝的儿子’,也就是被后羿射中的十个太阳中的其中九个。他们本身的目标就是地球,谁会相信那些迂腐的上古传说呢?有些问题,我现在还无法得出结论,不过在‘宇宙动能法则’的帮助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风,做超人的感觉真的很奇妙,当地球人像跌跌撞撞的蚂蚁一样在我脚下奔走时,任何时候我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一脚踩下去——”
我忍不住怒喝:“够了!小燕,你在做什么?被外星人洗脑了吗?”
只有某些权力欲望极度膨胀的战争狂人,才会视地球人如蝼蚁,可以随意践踏,比如二战时三大轴心国的党魁领袖们。人和人之间永远都是平等的,没有等级贵贱、上下大小之分。
极度震惊之下,我的声音提高到了极点,四处山野骤然响起了回声,想必也会传入楼下的何寄裳耳朵中去。
“我没有,风,只有进入这个境界,你才会感到地球人的愚昧、落后、混乱、低劣,他们在地球上胡乱开采、建造、破坏、挖掘,正在令它的移动轨道发生急剧偏转,进而影响到整个宇宙的生存稳定。按照‘宇宙动能法则’的合理计算,自从美国科学家首先发明原子弹之后,未来一百年内,核武器的杀伤力会有近千倍的扩展,迅速威胁到其他星球的安全。”
“其实,威力越来越大的武器是毫无存在必要的,就像他们,早于地球几万年就发明了可以瞬间击毁太阳的超级武器,但这些有什么用呢?银河系里的任何一个星球居住者还没愚蠢到要干掉太阳的程度,因为太阳爆炸时产生的宇宙波将会引发灾难性的连锁反应,行星相互碰撞毁灭,形成一个或者无数个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风,你应该明白干掉太阳是极其愚蠢的事,但地球人却在不久的将来会这样做,时间会是二零九九年,所以,他们来了,必须阻止地球人做蠢事——”
我努力让自己的思维跟上小燕的叙述速度,离开北海道只是几周时间,没想到他竟然荒唐到这种地步,满脑满嘴都是怪论。萧可冷一直没来电话说明这些情况,我对此根本一无所知。
假如他被外星人洗脑的话,大概会像手术刀那样,被幻象魔的影子完全控制,成为人类的共同敌人。我们从海底世界撤出的时候,他曾显得异常兴奋过,我和萧可冷当时偏偏忽视了这一点。
“小燕,你还没告诉我,他们的母体星球到底是哪个?”我脑子里在回想从玻璃盒子里观察海底建筑物的情景,那种无处不在的红光让我联想到传说中蕴涵着无穷威力的“日神之怒”。
“火星,一个充满了‘宇宙动能’的星球,上面蕴藏的能量是地球的几亿倍——我累了,需要休眠一段时间补充能量,或许下一次打电话,我已经不再是地球的黑客小燕,而是另一种崭新的生命,再见。”
小燕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声音里的疲惫更加明显了。
“小燕,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握着电话的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僵硬了,小燕不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根有据。我害怕他说的会变成现实,一觉醒来,像手术刀一样化为另外一种人。
“什么?”小燕又在打哈欠,古乐声越来越响,艺伎的歌声像是跳大神的巫婆们正在祈祷作法。
我长吸了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小燕,你先从隧道里出来,现在苏伦失踪了,你不能见死不救。你先出来,会合小萧、小来到我这边,救回苏伦以后,随便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干涉你。”
不过那些神秘生物来自哪里,既然他们已经藏身海底那么多年无法现身于陆地,可见自身必定存在一些缺陷,不能适应陆地生活。只要小燕离开那里,这些邪念一定能够摒除,重新恢复正常。
“嘿嘿,风,在我眼里,地球人只是庸庸碌碌的蚂蚁,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举个例子,譬如‘飞花三侠’的师父冠南五郎,虽然一直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前辈,被千万人奉为神明,但他懂什么?在他的思想意识中,所谓的‘亚洲齿轮’一定会是一组可以彼此啮合的齿盘,以固体形式固定存在于地球的某一点上,真是可笑迂腐之极。你想想,地球人中间的‘智者’都是如此水平,普通人呢?生老病死、吃喝拉撒,他们的存在有什么进步意义?为了一个蚂蚁而耽搁飞天成神的时间,你想我会有那么蠢吗?再见了,风,大约在火星时间一天而地球时间为三百六十一个小时之后再见——”
他懒洋洋地挂了电话,只留下我满头冷汗地倚在阴影里。
建造海底神墓、留下“日神之怒”的是火星人?那么,玻璃盒子的拥有者也是他们了?这群拥有六只手臂的怪物们栖身于枫割寺的地下,究竟要做什么?杀光地球人还是直接毁灭地球?难道他们就是《诸世纪》上试图毁灭地球的“恐怖大王”或者引发“大七数”灾难的始作俑者?
我想不通这些问题,虽然小燕话里几度提到大哥杨天的名字,极度震惊下,我已经忽视了那两个字。大哥一个人的生死,比起全部地球人和地球本身的存亡,似乎已经成了微尘小事。
第三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傀儡
山林里的露水悄悄袭来,与我身上的冷汗混合在一起,遍体生寒。
月光益发清冷,当我仰面遥望时,闪烁的星子铺满渺茫的天际,其中当然也有火星和土星的影子。
刚才小燕叙述的一切,是梦?是真?
我把电话交到右手里,在袖子上擦掉了左手掌心里的汗渍,冷静了十分钟后,拨了萧可冷的号码。
萧可冷带着惺忪的睡意来接电话,不过在我“喂”了一声后,她迅速变得清醒了:“风先生?您还好吗?其实这一周我一直要打电话过去,有件非常棘手的事向您请示。”
我明白,她要说的跟小燕有关。
石阶下的小楼里似乎有了一点动静,我听到门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声音,有木屐、竹杖在青石板地面上“笃笃笃笃”地踏过、点过。那些混乱的动静持续了五秒钟,笃笃声前后总共响了十九次,接着一切重归死寂。
“小萧,如果是关于小燕的事,请直接说重点,刚才小燕来过电话,说了很多怪话。我想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来不及寒暄客套,我的心情已经被小燕弄得糟糕到了极点。自从苏伦失踪之后,我的日子一直都在焦虑不安中度过,面对的只有杀戮、怪事、死亡、毒蛇,脑子里有根弦始终紧绷着,不能有片刻的放松。
“好,我只说重点。寻福园重建完成后,我带着信子负责把一切恢复原样,忽视了对小燕的照顾。他一直躲在枫割寺里研究那艘潜艇,据僧人们说,他常常连续几日几夜不吃不睡地坐在电脑前工作,桌子上堆着的演算草纸每天都能累积一尺多厚。就在三天之前,他失踪了,也不是完全消失,而是把自己困在那个海底隧道里。我打过电话,他说已经越过了那扇水晶窗,任凭我怎么劝,就是不再出来。那些怪话您肯定也听到过,我就不重复赘述了。”
萧可冷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小燕是在异想天开,所以,叙述过程中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如果那些话是真的呢?‘海底神墓’存在了那么多年,谁也说不清里面藏着多少秘密。小萧,你马上联络燕逊,请她继续劝说小燕,务必要他离开那里,回到地面上来。嗯,还有,告诉小来做好准备,一旦小燕回来,马上使用最坚固的镣铐锁住他,隔离观察,等我回去再做处理。有必要的话,可以使用中度麻醉枪,令他失去反抗能力。”
我的决定绝对不是大题小作,手术刀的失控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如果到了最后不得不重复手术刀被毁灭的悲剧,对于“飞花三侠”而言,肯定是个沉重打击。
萧可冷紧张起来:“风先生,有必要这样如临大敌吗?他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照我的安排去做,小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好了,现在可以联络燕逊了。”
萧可冷不再追问,答应了一声后,立即收线。
自从我在大亨叶洪升的重兵压境下成功援救王江南之后,萧可冷便对我深信不疑,只要是我说出的话,每一个字她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一点最让我放心。现在,我希望能够做到“亡羊补牢”,把小燕控制起来,不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作为小燕的亲姐姐,燕逊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劝说他,事情也许会出现转机。
从关宝铃突然在寻福园别墅失踪开始,到我和她一起坠入深海里的玻璃盒子,再到千年女僧藤迦复活、揭开千年之前鉴真东渡的真相——北海道枫割寺之旅,处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迷惑。
我始终都没忘记自己的使命,从五十一号地区得到的那些神秘照片上,可以有七成把握证明大哥是活着的,在某个隐蔽之极的地方做着某件非常吃力的事。
苏伦的意外失踪,给了我沉重的打击,现在回忆起来,自己进山之后很少笑过,内心世界总处于一天比一天更焦虑的状态。大学时的心理课导师早就说过,有些人只有在失去时才懂得她的珍贵。我现在明白,苏伦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女孩子,其他人无法相比。
电话始终在手里握着,我希望小燕能够及时醒悟,千万别坠入魔道。像他那种极端聪明的黑客高手,是地球上最难得的资源,绝对无法复制。
“一觉醒来,会是另外一种人?难道也能变成长着六条手臂的怪物吗?”我苦笑着摇头,“海底空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哥杨天、美国女间谍瑞茜卡都进去过吗?为什么小燕没有提到他们的下落?总不会也发生了变异——”
潜意识里,我害怕大哥的身体会起变化,会以“非人”的状态出现,这种恐惧历久弥新,只会越来越强烈。
何寄裳忽然出现在大道上,她的腰间加了一条银色的腰带,倒背着手,大步向前,一直走到巨蟒前面。
我以为她已经睡下了,这种奇怪的举动立刻吸引了我的视线。就在她的左侧十五步外的木楼阴影里,有个暗红色的火头一闪,仿佛有人也在辗转未眠,起身吸烟。我向黑暗中凝视,那个佝偻着背的影像渐渐清晰起来,侧面向着我,一个半尺长的烟斗紧紧地握在左手里,右手支着额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来了,为什么还不现身?你是给胭脂报仇的吗?还是只想取得宝蟾立功,其他事一概不理?”
何寄裳猛然叫起来,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上楼来。
我的目光再次落向对面的灌木丛,期待着发现向胭脂开枪射击过的狙击手。这种环境简直就是狙击手的梦幻天堂,一次射击后只需左右移动三十步,即刻安然无恙地避开被袭击一方的搜索,寻找恰当的时机狙杀第二个目标。
没有人应声,吸烟的人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猜她应该是寨子里的一名普通妇女,在漫漫长夜里一个人静静地吸烟已经成了固定的习惯。
“我知道,傀儡师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无论你要什么,总得自己走出来拿吧?五毒教的人只有战死的,从没有吓死的。碧血夜光蟾、逾距之刀都在这里,我只数到十,请立刻现身——”
像我一样,何寄裳注意的方向同样是吸烟的人与对面的灌木丛。当她重新冷静下来的时候,五毒教圣女的威仪又一次回来了,对敌时的勇气不输给任何男人。
我欣赏她的判断力,傀儡师是马帮里的重要人物,绝不会无声无息就倒在别人的枪口下。
“一、二、三……”她开始报数,声音冷静而稳定。我的手稳稳地握在沙漠之鹰的枪柄上,相信在中近距离的对决上,下一次将先狙击手一步而开枪,取得制胜的先机。
在我身后,秘室的门仍然洞开着,一阵温和的风悠然吹来,直扑到我的后颈上,随即我听到了一个优美浑厚的男低音:“请不要动,风先生。”
没有刀尖、枪口抵着我,但我能感受到一触即发的杀机。
“我是傀儡师,一个被你射杀过一次的死人,所以,单纯从公平决斗的角度来说,我随时都有向你开枪的权利。当然,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像市井无赖一样刀来枪往,打得一塌糊涂,对不对?”
他发出动听的笑声,温暖有力的手指从我的裤袋边掠过,手枪已经到了他的指缝里。
何寄裳的计数声已经到了“十”,傀儡师果然应声出现了,不过却是在她身后的小楼上。自古以来,兵不厌诈,可惜我们两个都失算了。
“你最好也不要出刀,我不是愚蠢之极的胭脂,早在十八年前,中国大陆上所有的飞刀门派高手就对我没有任何威胁了。你想想,傀儡只是一种毫无价值的替代品,只是我指尖上的工具,就算被人枪杀刀砍一万次,与我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好了。风先生,你是聪明人,对于马帮和五毒教的纠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呵呵,马帮也是讲道理的,任何生意抽成之后,总会言而有信,与合作伙伴和平相处。”
他转到我的身前,黝黑的脸上带着木讷迷惘的表情,跟那个被我射杀的人一模一样。
“你是傀儡?还是傀儡师?”我凝视着他空洞的眼睛,抬起左腕抖了抖,小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有区别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傀儡。在我眼里,我即是天地、我即是傀儡师、我即是傀儡,进入我视线的,都是我的傀儡,包括你在内,无一例外。”
他有一双黑眼珠极小的大眼睛,眼白的部分占据了四分之三个眼眶,看上去突兀而滑稽。又一阵风吹过,那柄从地板圆洞里取出的刀也到了他手里,并且“嚓”的一声被拔出鞘,寒光骤然一闪。
“据说,这柄刀是当年‘盗墓之王’杨天曾经用过的?可惜,他没遇到我,否则,无论王、神、仙、佛,一律在我的傀儡术下化为齑粉,灰飞烟灭。风先生,只要你和你的探险队合作,我将不遗余力地提供一切方便,确保你们在大山里的安全,而且这柄宝刀也送给你,只要你需要,我们马帮会发动江湖关系,把你捧到杨天那样的高度,好不好?”
他的口气,确实有指点江山、统御一切的架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如他真的有自己所说的那么法力无边,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匿藏在西南边陲了。
“多谢,我的探险工作无论如何一定会继续下去。”我一语双关地回应了一声,重新接过那柄刀。
“你看——”他僵硬地举起左手向楼下大道上一指,陡然间,寨子里的小楼鬼影幢幢地移动起来,几秒钟之后,何寄裳站立的那条大道已然变成了南北走向,正好调转了九十度。
我和傀儡师是站在窗口前的,脚下的木楼方位毫无改变,原先背对我们的何寄裳,此时只要转半个身子就能看到我们。她低头看着脚下,并没有惊骇变色,而是缓缓解开了腰带,迎风一振,那些银色的缎带披拂落下,露出一柄笔直向上的百炼缅刀来。
“我们可以下去了吧?”傀儡师托了托眼镜,蓦地僵尸一样笔直地跃起,凌空滑行着,缓缓落地,站在何寄裳对面十步以外。
我迟疑着,缓步下了楼梯,沿着石阶一步一步走过去。
“一切都是幻觉,傀儡师,江湖上的传说一点都不错,你只会躲在背后拨弄机关暗器,全凭那些被‘控魂术’操纵的傀儡为你卖命。至于你自己,毫无武功,没有一点真刀真枪的本事,即使是刚刚入门的普通武师也能打得你人仰马翻,难道你不觉得可笑吗?”
何寄裳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与嘴里激烈的言辞毫不沾边,看上去更是古怪。
傀儡师又托了一下眼镜,竟然深表同意地点点头:“对,就是幻觉,但当所有的人被幻象迷惑并且深信不疑的时候,一定会把它们当作真实世界。比如现在,我想杀一个人——”
他突然飞了出去,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凌厉的白光,射向侧面山崖上的灌木丛。这种轻功并没到达至高无上的境界,只是我和何寄裳的方向感都被摧毁了,原先位于正东位置的灌木丛,如今却是在正北方向。
一刹那间,我心里不免有了巨大的困惑:“傀儡师的身体仍旧是飞向正东吗?当他把石阶下的三十五座小楼方位完全挪动时,小楼与真实世界之间的偏转角度是否真的是九十度,如我们眼中看到的那样?”
何寄裳同样满脸困惑,双手握刀举过头顶,却犹豫着没有追击出去。
“别动,看我动手时再说——”我只低声说了九个字,灌木丛里倏地闪出了一个人,手里抱着一支轻型机枪,黑沉沉的弹鼓闪着瘆人头皮的寒光。他的动作明显要比傀儡师慢一步,刚刚挺身而出,傀儡师的双脚就已经触到了灌木绿叶。
“嘎嘎嘎嘎”,机枪怪吼起来,枪口喷出的火舌正对着傀儡师的胸口,枪膛里退出的弹壳满天花雨一般坠落着,沿着光秃秃的岩壁叮叮当当地跌下来。这种欧洲菲尼克斯武器加工厂出品的最新速射机枪,每个加强弹鼓的容弹量为四百发,双路供弹,卡壳几率为十万分之五,已经作为美国海军陆战队二零零九年武器换装时的首选。
傀儡师的后背衣服瞬间被撕裂成了蜂窝,在他急促翻身后退时,子弹啸空,在月光下结成了耀眼的弹网,始终追随着他的身体。
何寄裳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声:“好!”
傀儡师在布局、结阵、伏击、偷袭方面是当之无愧的行家,但论及面对面的交锋,却并不占太多上风。看来,江湖传言有时候也是非常正确的。
他的身子倒飞回来,飘然落在寨子最外围的小楼顶上,脚尖一沾即起,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作势要展开第二轮攻杀。那些交织如雨的机枪子弹虽然射中了他的躯体,却并没有造成丝毫的杀伤力,这一点,让何寄裳脸上刚刚露出的喜色迅速隐没了。
刚刚她借妩媚的笑容向傀儡师施展苗疆的迷魂术,劳而无功,再看到傀儡师在枪林弹雨中进退自如之后,想必心情并不轻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傀儡;凡为傀儡者,皆曰:可杀、可杀、可杀……”傀儡师厉声呼号着,双臂一展,如同阳春三月里的风筝,飞到二十多米的高度,骤然向下俯冲。
射手丢下机枪,一个鱼跃翻滚,向左侧扑出五米,再次跳起来时,手中便多了一支缠满了草绿色伪装带的狙击步枪,双脚叉开,稳稳地向天瞄准。
“卡库——”我低叫了一声,只有真正的名门弟子,才有他那样一枪在手、万夫莫敌的气势。在营地里射杀唐小鼓,只是牛刀小试,毕竟面对一个逃跑者或是一个进攻者,其意义完全不同。
“噗、噗、噗”,连续三枪,傀儡师像是农历新年时点燃升空的二踢脚,连续翻滚,在半空里三起三落,但双臂一直平伸着,最终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继续俯冲下来。
卡库的枪法之精准毋庸置疑,接下来的七颗子弹,全部击中目标胸口的要害部位,但傀儡师中了那么多子弹,却依旧生龙活虎,如同妖魔附体一般。
“不死?难道他练就了不死之身?”何寄裳的惊骇溢于言表。
我手中的刀突然“铮”的一声长鸣,刀刃弹出一寸。那柄沙漠之鹰落在傀儡师手里,而且此刻就算有枪在手,我的射击水准跟卡库只在伯仲之间,手枪威力更无法与狙击步枪相比。
卡库弹夹里的子弹已经打光,一对一的单挑战斗中,狙击步枪子弹打完的几率非常小,往往在前三颗子弹射出后就已经结束战斗了。没有子弹的枪手,只剩下任人宰割的无奈,卡库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也被神奇的傀儡师惊呆了。
我握住了刀柄,想也不敢多想,骤然向前飞出,只想在傀儡师重创卡库之前,半途截住他的致命杀招。真正的生死关头,胜败差距不过是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秒的间隔。
以我的轻功,只会落后于半空落下的傀儡师,毕竟从目睹卡库先是机枪狂扫、后是狙击步枪高射表演这几秒钟里,以为他是稳操胜券,等到形势剧变,卡库从猎杀者成了被猎杀的目标,我的反应有一点点滞后。现代化的枪战中,滞后就等于失去了现场的控制权。
刀柄又冷又滑,但它笔直指向前方时,锐利的刀尖划破空气,把我的轻功提高了十倍有余,瞬间便落在卡库身边,肩头一低,把他撞开。我只凌空劈出一刀,是普普通通的雁荡山雁翎单刀的招法,没想到随着“哗”的一声,傀儡师从头顶到裆下,彻底干净地分成了两半,跌落在灌木丛中。
“逾距之刀,逾距之刀,逾距之刀——”何寄裳纵声大叫,声音里欣喜与困惑紧密交织着,尾音变得伤感抽泣起来,“那是‘盗墓之王’杨天的逾距之刀,终于重出江湖了!”
那一刀的力量来得极其怪异,实际是它带动着我穿越了几十米的空间距离,及时地劈杀傀儡师,替卡库解围。当我低头凝视着它时,刀身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在闪烁着诡异的银色光彩。
“好刀,好刀法,我果然没有看错阁下——”卡库失声赞叹着。他穿着丛林迷彩衣,脚上的黑色战靴沾满了尘土和草屑,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倦怠,显然刚刚经历过长途的急行军。
“卡库,你怎么会在这里?谁派你回来的?”我以为是顾倾城不放心我和飞月,才派人暗中帮助。营地里那么多人,也只有她会存着这样的心思。
卡库摇摇头:“不,没有人派我,我在追杀一个人,那个隧道里出现过的戴面具的怪人。”
他走向草丛,在傀儡师的身子上踢了一脚,迅速更换了狙击步枪的弹夹,用枪筒戳着只剩一半的敌人头颅,骇然叫起来:“是个假人,怪不得吃了那么多子弹还不死!”
我收起了短刀,淡淡一笑:“是的,就是个假人,但他的肚子里却藏着另一个人,就在跌得较远的那一半身体里。”刀刃上并没有丝毫鲜血,砍中木头或是砍中人体,手感相差十万八千里之多。
一个头发又短又黄的侏儒男人艰难地从灌木丛里站起来,随手抛掉傀儡师的木头身子,摇晃着不成比例的大头,恶狠狠地盯着我:“你——怎么识破我不是傀儡师的?”
我笑了,那只是我的直觉,成名于马帮的大人物绝对不会忽视自己的外表,当他从楼上跃下时,僵硬的轻功已经马脚毕露,因为那个飞在半空里的身体是歪斜着的,右侧明显重于左侧。
第四节 打给苏伦的电话
“傀儡师不是辰州僵尸门的人,所以不会使用他们的‘活死人轻功’,你头上顶着这具古怪的木制身子,想必越撑就越辛苦吧?”我不想为难他,做别人的傀儡已经是最痛苦的事,他做的更是一个外表粗劣之极的傀儡,可见傀儡师并没有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嘿嘿,我们都小看了你,不过你永远都要记住,傀儡师是不会死的,死的永远都是他手中毫无生命力的傀儡,比如我、比如大道上死的那个一号。”
他笑得很灿烂,仿佛能缩在木偶肚子里装成傀儡师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你滚吧,枪神门下弟子,枪弹不杀无名小卒,别让我再看到你这丑陋的侏儒——”卡库冷笑着,他是一名称职的神枪手,但目前环境里发生的怪事,并非一名枪手能左右的。
这句话令我感到有些不妙,因为所有体貌残缺的人最忌讳别人讽刺他们的缺憾,那是这类人心灵上共同的巨大伤口,不可碰触。
侏儒仰起宽大的下巴,翻着眼睛死盯着卡库:“你有五秒钟的时间可以道歉,否则,将会死得像我一样惨!”每一个字都是从他牙缝里迸出来的,伴着“嘶嘶”的吐气声,如同一只被激怒了的怪兽。
“道歉?滚开,信不信我一枪在你脑袋上掏个窟窿出来?”卡库的自信心已然恢复,只要明白面对的是一个毫无奇异法术的地球人,他心里就不再充满了恐惧和怀疑。
我向前踏了一步,遮在卡库前面,提神戒备,随时准备应付侏儒的猝起发难。
“二十四小时之内,你会死得跟我一样。我说过,傀儡师永远不死,在他的刀下,世界是可以被任意切割的,如同一个下一秒钟就要上桌的蛋糕,再见。”
侏儒退了一大步,陡然向前扑倒,手脚伸得笔直。
卡库大笑:“你干什么?装死狗吗?”他一手提着狙击枪,枪口戳向侏儒的肩头,“喂,起来,快滚回家找你主人吧,免得在外面受了欺负要跪地求饶,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并没能维持多久,侏儒的颈部无声无息地裂开了,就像空气中有一把无形的刀瞬间切在他的脖子上。
“啊?”卡库向后跃起来,砰的一声撞在岩壁上。
“大卸八块?”何寄裳刚刚赶到,站在我身边,陡然间额上、鼻尖上、两腮上一起冒出了冷汗。
那四个字在法术的世界里代表着一个剧毒无比的死咒,异术师与将死的人合力种下这个死咒,被诅咒的人同样会切成均匀的八块,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一起。
“二、三、四……七、八。”何寄裳低声数着。
等到侏儒的左腿断掉时,他的身子不多不少被分为重量相近的八块,彼此之间只裂开一条两厘米宽的缝,流出的血很快被身子下面的灌木丛吸收干净。
“杀人者在哪里?在哪里——”卡库抓紧了手里的枪,茫然地四处搜索着。
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冲锋杀敌靠的是勇气和胆识,但是一进入这片波诡云谲的大山,那套属于部队的规则已经不再适用。说到底,他这样的枪手,只适合跟随大部队作战,听命行事。
“傀儡师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舞台上,人们看到的,只是他手里的线偶。”何寄裳悒郁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发出更深的苦笑,“寨子里的小楼被傀儡师瞬间变换了方位,所有人都死了,那个佝偻着背吸烟的人,大概也是他手里的另一具线偶而已。”
对面的寨子阴森空寂,恍如山坡上的一座荒无人烟的阴宅。
“风先生,那个戴面具的人一直追踪着你和飞月的车子,来的这一路上,有几次她曾进入过我的狙击镜,但是速度比奔跑的野兔还快,根本没有开枪的机会。现在,我该走了,继续我的追猎过程,相信她就在附近。”
卡库背起长枪,又把机枪抱在怀里,满脸都是不可理喻的固执。
我按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语气无比诚恳地告诉他:“对方的武功、轻功匪夷所思,其实你没必要离开营地出来冒险的,假如她就是山民传说中的‘龙格女巫’,咱们只有合在一起,才可能与之对抗,听我的劝,明天跟我一起回营地去好不好?”
真正的武林高手,已经不是枪械的力量所能抵御的,战争史上的很多例子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
卡库孤傲地摇摇头:“风先生,你不是枪手,永远不会明白一个成名于天下的狙击手是怎么想的。师父说,狙击镜的世界里,操控扳机的人就是上帝,生死存亡,全部由上帝说了算。那人已经从我的狙击镜里掠过七次,我希望十次之内,让她横尸山野。”
他推开我的手,额头上的“少年老成纹”苦涩地交错在一起,一字一句地说:“杀不了她,是我的耻辱,不能荣耀师门可以,但我不能再给枪神门下抹黑。”
“你阻止不了他的,有时候,一个男人要做的事远比保存生命更重要,譬如当年离开的天哥。也许,男人脉络里流淌的鲜血永远是沸腾的,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何寄裳提到了“死”字,我意识到那真的是一个不祥之兆,偷偷打了个寒噤。
卡库孤零零的影子已然消失在丛林里,他没说“再见”也没回头,但把狙杀的次数扩展为十次,已经证明信心并不是十分充足。处在巅峰状态的狙击手,永远都相信自己能够一击必杀,更为极端的,枪膛里只放一颗子弹,对同一个目标绝不会开第二枪。
“我只希望他能活着回营地去。”我说的是实话,营地里需要他这样的高手。
“那么,我们应该首先祈祷他能活过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从‘大卸八块’的死咒里逃脱出来吧。”何寄裳抱起了胳膊,半夜的山风拂起她的白袍,的确有些冷了。
我脱下自己的外衣替她披上,慢慢走下山坡,向古寨的正门走过去。
寨子中间的大道已经恢复了东西走向,傀儡师的幻术解除了。
“风,你需要宝蟾?”何寄裳踏上石阶时,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空气里弥漫着死亡和血腥的气息,我略作考虑,才慎重地回答:“综合各方面的讯息,我有理由相信石隙对面存在杨天大侠留下的足迹,如果可能,希望你也加入探险队来。宝蟾只能驱赶毒蛇,你和他之间或许有某种心灵感应,更能够在第一时间里发现线索。”
何寄裳是五毒教的高手,穿越石隙蛇阵时,一定能发挥作用。我越来越感到帮手的重要性,自从孙贵坠入那些透明液体之后,老成持重的卫叔阵脚大乱,对于队员们的约束力正在急骤减弱,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我需要更强大的高手加入,何寄裳无疑是最佳人选,因为她比我更迫切地渴望见到大哥。
何寄裳长叹:“你那么有信心能探索到山腹尽头去?要知道,几百年来,没有人——”
我截断她的话:“至少,‘盗墓之王’杨天已经做到了。据‘捕王’归洛说,他坠落在蛇阵里,正是杨天救了他,而且带他去了一个满是晶石的深坑,躺在不计其数的晶石之上。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每个人都很努力,因为大家都明白,努力不一定能成功,不努力却是一定会失败。”
“哈哈——”她笑了,语气倍感凄凉,“知道吗?他被称为‘盗墓之王’并不确切,应该被称为‘人间天神’才对。他做的事,没有人能追随重复,当年江湖上的八方高手一提到杨天的名字,无不退避三舍。记得当年苗疆深处发现了那座最值钱的腊王墓,吸引了全球十一派的人马贪心觊觎,但他的脚步一进苗疆,不到三天之内,十一派人马一个不剩,全部退走。任何场合,他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我的意思是说,杨天能做到的,你、我乃至更多的人合起来都未必能行。”
大哥当年的英雄事迹从一个美丽的女子口中说出来,委婉中带着全身心的景仰,字字句句都让我禁不住热血澎湃。
人生在世,要做就做大哥那样天下无敌的好汉,成为亿万人崇拜的对象,像他那样,即使有一天已经不在江湖,但世间仍然永存着他的动人传说。
“总有一天,我会像他那样——”我挺直了腰,忽然觉得大哥的存在像一盏暗夜里的指路明灯,一直照亮我前进的道路。
“很晚了,我该睡了。”何寄裳走入小楼,门扉开启声、旧床摇晃声不绝于耳。
我毫无睡意,更不想走进小楼里去。此刻的古寨,除了我们两个,只有遍地尸体,而她是大哥的女人,跟我生命里遇到的任何女孩子不同,不是苏伦、飞月,更不是关宝铃、顾倾城。
“明天会发生什么?”正因为地球人不可能进入时间的逆流,所以永远没有人能预料明天。我希望何寄裳能同样加入探险队,与碧血夜光蟾一起成为我的强援,在最短的时间里突破蛇阵,接触到谜题的核心。
戴面具的龙格女巫、方眼怪人、晶石坑、古代宫殿里的金属门……明天,等待我的,除了问号还是问号。
我坐在楼前的方木台阶上,取出电话,刚要拨顾倾城的号码,却发现已经是凌晨两点钟,她应该已经睡下了,禁不住哑然失笑:“只有闲人才会紧盯着腕表上的时间,真正忙起来,连看表的空当都没有。”
手指在键盘上动了动,苏伦的号码立刻出现在屏幕上。从她失踪开始,这个号码每天都会被拨打几百次以上,却从来没有连通过,可想而知,她是被困在一个无线电信号高度屏蔽的地方,否则以这批诺基亚卫星电话的强劲性能,即使是陷落在茫茫大海的孤岛上,也早就联络上了。
无意之中,我按下了拨号键,屏幕上的连接信号只闪烁了两次,竟然迅速转为“电话已经接通”的状态。我盯着屏幕,心跳骤然加快,直到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喂喂,是谁?是谁?李康、席勒还是——”
我猛地跳起来,把电话移向耳边,过分激动之下,按键部分狠狠地撞在颧骨上,发出一声闷响,火辣辣地痛起来。
“喂,是谁?我是苏伦,如果你是探险队的人,不管你是谁,马上通知风先生,要他来救我,我在地下。”苏伦的声音冷静下来,嗓子稍微有些沙哑,但依然动听。
我长吸了一口气,抑制住胳膊的颤抖,低声回答:“苏伦,是我,风。”
苏伦“啊”的一声叫起来,声音发颤:“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一种说不出冷还是暖的液体迅速滑出了我的眼眶:“我就在隧道外的古寨,你在那个奇怪的洞里吗?还是山腹深处?天梯?地宫?别怕,我很快就来救你。”
自从在枫割寺分手,我们只在她登上飞机前简短地通过话,没想到再次通话的时候,已经是现在天地相隔,生死难料。
“风哥哥——”她大叫了一声,随即喉咙被哽噎住了,足足有十秒钟的时间,我们谁都无法再说出第二句话。
我紧紧地握着电话,仿佛这是一道能找回苏伦的救命索。
听筒里传来苏伦快速深呼吸的动静,随即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声音重归平稳冷静:“风哥哥,我是在一座古老的宫殿里,它非常大,长宽都在三千米以上。奇怪的是,我找不到它的出口,宫殿围墙以外全部是高不可攀的垂直岩壁,没有任何可供进出的通道。这儿的天是灰色的,我想自己看到的或许不是天,而是几百米高的洞顶。想象一下,我是处在山腹深处的一个空洞里,仿佛大山形成时天然生成的一个气泡室。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找到了传说中的阿房宫,最起码为自己的西南边陲探险之旅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句号。”
我的脑子里迅速勾勒着苏伦所处的位置,假如四面和地下都没有明显通道的话,进出那个地方的途径一定来自于头顶,因为孙贵是从隧道位置陷落进去的,我真的很希望那些石柱消失的地方,存在某个进出地下世界的管道,自己一定会第一个抢着进去,找回苏伦。
“在宫殿的最深处位置,有一扇奇特的金属门。风哥哥,我一直都在试图打开它,即使它不是进出阿房宫的门户,至少也会带来某些转机。”
听筒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沙沙声,通讯信号正在减弱。
“哼哼”,有人在冷笑,就在小楼的左翼顶上,我迅速转身,却没有任何发现。
“谁在冷笑?一个女人?风哥哥,是谁?”苏伦也听到了,急促地反问。
我屈膝腾身,左手在屋檐上一勾,翻身跃上楼顶。楼顶空无一人,只有满地月色清辉。
“没有人,或许是听错了?”我对着话筒大声说,假如有人在旁边窥伺,应该能听明白我话里的警告意味。这个电话对我弥足珍贵,不管什么人现身打扰,下场都将变得奇惨无比。
“不,风哥哥,我在这里,曾经三次以上听到过同样的冷笑声,快去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在笑,或许就是进入这里的最有价值线索。还有,这扇门上有四个古怪的洞,直径约等于一个肌肉发达的成年男人的胳膊,我在门上找不到任何暗锁的痕迹,大概开门的机关就在这四个洞上——”
“不要碰那扇门,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了,否则,只会提前把自己送入鬼门关。”的的确确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响在我身后,但等我急速转身时,仍旧看不到她的影子。
“龙格女巫,是你吗?请阁下现身,救回我的朋友!”我发力大叫,同时奔向楼顶西北角,声音最先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说话的,肯定是那个戴面具的人,我突然之间看到了救回苏伦的希望。她能够出声警告苏伦,一定是进入过那里,而且是不止一次地进出。只要得到她的帮助,就能找到苏伦。
“风哥哥,就是那个女人,找到她……”通讯信号持续减弱,到了最后,只剩下一片轻微的沙沙声。
我对着电话大叫苏伦的名字,突然间膝盖一软,跌坐在楼顶,又一次喜极而泣。无论如何,我重新听到了苏伦的声音,她还活着,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不会放弃。
连续重拨苏伦的号码,又听到了熟悉的盲区回馈声,刚才无意中接通的电话,对我而言像是沙漠里即将渴死的旅人得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救命雨,再次燃起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你们,最好别再纠缠隧道里的神秘世界,有些东西,就该永久地沉睡在陌生的世界里,盲目打开不属于自己的门,接踵而来的并不都是蛊惑人心的黄金宝石,而是数不清的灾难。风,你是聪明人,强要突破那些不可逾越的障碍的话,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又是龙格女巫的声音,大概在三十步外的树丛中。一瞬间,我想到了卡库,在心里祈祷他千万别在此时出手,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了。
“我只想找回苏伦,阁下能帮忙的话,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这条命、这颗人头。”现在,只要苏伦能回来,我会毫不吝惜自己生命里的一切拿去交换。
“你们两个倒是情深意重啊?不过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进入容易,要想出来,就不会太轻松啰!”龙格女巫的声音满含惋惜,却又带着淡淡的嘲讽。
恋爱中的男女说出的话,总是带着三分慷慨激昂的傻气,只有真正把对方看得重逾性命,才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样的话。此时此刻,我只是陷入爱情的俗世男女,而不是埃及人大加渲染吹捧的“无敌沙漠勇士”。
“你呢?岂不是能够进出那里?否则苏伦怎么能听到你的声音?帮帮我,救她出来——”我知道要对这种古怪问题追根溯源很难,没有人也没有时间慢慢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龙格女巫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是我,我是与你们完全不同的人,总之,她不该试图打开那扇门,地球人的好奇心真是致命的铡刀,永远悬在自己的头顶上……”
“龙格女巫也是外星人?”来不及多想,我的脚尖一旋,已然扑向那片丛林,电话都来不及放回裤袋里。
丛林里一阵枝叶簌簌乱动,一条遍体黑色的影子正在急速后退,我的脚尖只在树顶上一沾,借力再次腾空,终于抢先一步拦住了她,后背靠在一棵苦栎树干上。
仍旧是那只诡异的黄金面具,但现在竟然能够给我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毕竟只有她见过失踪后的苏伦,一切消息都要靠她来传达。我全部的思想只汇集成一句话:“龙格女巫,求你一定要救她!”
一刹那,天空中飘过一团雪白的云絮,遮住了半边明月,树林里的光线也瞬间黯淡下来。
“一旦进入那里,你们都会死,绝没有生还的可能,所以,够明智的话,现在就带他们离开。”她仍旧刻意躲在暗影里,不肯暴露在亮光下。
“找回苏伦,我马上走,假如你肯帮我。”我坚持自己的理由,同时握住了刀柄。她的出现带来了一线光明,我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她是回不来的,死心吧。”
风卷动她的长发,配以袅娜的身姿,相信她曾经是个极其美丽妖娆的女子。我可以百分之百判断,她绝不是唐心,身材、语气、动作相差非常大,即便她能够发射刻着“心”字的唐门暗器,也只是一种巧合。
据老虎说,唐心被囚禁在山腹里的神秘空间里,她的暗器当然也会落入他人之手。
第五节 傀儡师永远不死
我长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脑子保持清醒,如果能留住她,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包括武力,都会确保找到苏伦。没有帮手的情况下,我只有依靠这柄短刀了。
“那么,带我进去,就算是死,我也愿意跟苏伦在一起。”这是我的真心话。过去曾跟关宝铃同时被困在玻璃盒子里,最终九死一生地脱困,我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任何结局。
“进去?如果地球人能随意进入的话,几千年来,岂不早就人满为患、尸骨堆叠如山了?放弃吧,你的身体里虽然蕴涵着某些特质,但你不是‘盗墓之王’杨天,所以,我帮不了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了,你们不走,随之降临的只有疯狂杀戮。”
她的身体倏地左转,快速逸出了我的视线范围。
短刀已经出鞘,借着挥刀之势,我把轻功发挥到极限,跃到树尖,连续向前纵跃着,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五十步之内。我能看到她的黑衣背影和后脑上勒着的黄金带子,那种感觉像是在一个腾云驾雾般的梦里,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这柄刀的确赋予了我神秘的力量,但要想追上龙格女巫还是差得太远了。我狠狠地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口,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喷涌出来,“兵解大法”的威力发挥出来,体能瞬间提升十倍以上,五十步的距离立刻缩短为十五步之内。
龙格女巫骤然停步,双手一挥,一阵怪异的香气顺风而来。
我正处于全力追赶的状态下,竟来不及封闭呼吸,鼻子里吸入香气后,身子一软,踉跄着扑倒在对方的脚下。
“你到底是谁?”她蹲下身子,黄金面具闪着寒光。
我再次咬中舌尖,短时间内两次发动“兵解大法”会对身体造成难以预料的损伤,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留住她。血腥气弥散在我的口腔、喉咙甚至全身的脉络里,我挣扎着站起来,伸手扶住侧面的枯树。
她惊讶地后退了一步:“这种情况下,你还能站起来?难道你真的跟杨天是同一种人?”
刀还在我手里,提刀的手却软弱无力,无法举起来。
“哪一种人?看在杨天大侠的面上,你能不能帮我一次?”我希望能拖延时间,等待“兵解大法”的威力彻底驱散迷药的影响。
“地球上的‘异人’——存在比例为四十万比一,一旦出世,必定能够影响到人类社会的发展。在某些方面,你很像他,只是还没达到他那种高度。”龙格女巫仿佛陷入了动情的回忆之中,漆黑的眸子里现出一丝柔情来。
我想铤而走险第三次施展“兵解大法”,这是困境之中最不得已的下策,只是牙齿刚刚碰到舌尖,龙格女巫猝然挥手,拂过我的面颊。迷香的气味增大了数倍,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刹那间烟消云散,只有“看”和“听”的能力,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强弩之末,不能妄为,你的思想中有和杨天一样的狂傲血腥,都会逆天而行,但很遗憾,那种疯狂的举动,只会伤害自己,于事无补。地球人把这种‘大无畏’的行为称为‘英雄义举’,但在我看来,真是太可笑了——”
我张了张嘴唇,吃力地打断她:“你……也是地……球人,和我们没什么……两样……”
她的外貌和思想跟地球人如出一辙,只是武功、轻功更强而已。
“我也是地球人?哈哈,要真的是那样就好了。每个人都惧怕死亡,但跟有些事比起来,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活着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她的背后突然闪出了银色的刀光,如雷雨夜里的霹雳一般,先看见光,而后才听见一个女子的怒吼:“斩!”
龙格女巫骤然不见了,向左侧高速移动的幻影闪烁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虫——”那是何寄裳的声音,第一声高亢愤怒,第二声却阴森浑厚。她手里的缅刀“啪”的一声炸开,化作几千只振翅激飞的银色小虫,沿着龙格女巫的幻影追了出去。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剧烈的血腥气和袅袅不绝的嗡嗡声。
我艰难地蠕动着嘴唇:“留住……她……”其实我明白,龙格女巫是留不住的,她的武功已经达到了神仙鬼怪一般的境界,我们仍旧是凡人,差距是一条无边无际的鸿沟。
“五毒教的‘吸血虫’很厉害,真难为你隐居古寨十几年,还尽心尽力地养着它们。还记得吗?当年杨天大侠曾经教导过你,既然被逐出门墙,就不要再碰那些毒虫,那些话,你都忘了吗?”
龙格女巫站在十步之外,银色小虫绕着她转圈飞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却不敢贸然出击。
何寄裳手里只有刀柄,陡然间倒转过来,在自己胸口上雷霆万钧般一击,发出撕心裂肺的厉喝:“杀——”一大口鲜血直喷出来,逆风形成血雾,罩向龙格女巫。
“吸血虫”曾经列为五毒教的“十二大毒物”之首,以人血豢养,以主人意念驱动,比苍蝇略大一点的虫体上携带着近百种叮人立死的毒药。当何寄裳自残身体鼓动毒虫进攻时,已经是自身武功的极限。
龙格女巫再次飘动起来,但那群银色小虫始终追逐着她,直到连虫带人消失在丛林深处。
浑身麻痹的感觉又持续了十分钟之久,我才颓然起身。何寄裳比我更虚弱,脸色惨白如纸,头发也凌乱地披散开来。
我们两个对望着,忽然各自凄惨地一笑,或许都在为竭尽全力仍不能留住龙格女巫而感到惭愧。
“我已经尽了力,而且天哥真的说过,不许我再动用毒虫。原来,再厉害的毒术都会过时的,这一次,我终于发现古寨里的人都已经与现实脱节了。”她抹去了唇角的鲜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眺望着龙格女巫退却的方向。
我把短刀放回袖子里,挫败感让自己无言以对。
“回去吧,明天总会好起来的——”何寄裳勉强笑着。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我们互相搀扶着走进古寨。小楼全部沉浸在黎明的山林雾霭之中,现在是弯弯曲曲的一片死寂,空气里只留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去换身衣服,接下来,咱们该谈谈宝蟾的事——古寨里的人已经死光,大概是上天在冥冥中给我的暗示,是我离开的时候了。”何寄裳踏进小楼,她每次提到“死”都会加重我的不祥预感。
几小时前,我站在这里打通了苏伦的电话,希望与失望迅速更替着。下一步,真的能否极泰来吗?带着碧血夜光蟾回营地去,顺利穿过石隙?太多的挫败之后,我已经不敢把未来的发展想象成一条光明坦途。
思考再三后,我拨了顾倾城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她已经接起来:“风先生,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我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淡淡地笑着回答:“还好,正在跟何小姐谈,今天就能返回营地去,放心。”
分开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其间发生的惨事、怪事、诡异变化半小时之内都无法说完,所以我干脆全部保留,等到见面时再细说。
“谢天谢地,还好、还好。”顾倾城长出了一口气,语气立刻放松下来。幸好现在接通的不是可视电话,否则我脸上深重的苦笑一定瞒不过她的慧眼。
“顾小姐,我昨晚偶然间打通了苏伦的电话——”
“什么?怎么可能?”顾倾城失声叫起来,这大概是每一个人听到我的话之后的必然反应,“风先生,我安排了专人每隔半小时就拨打一次那个号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当然也从没有打通过。你是怎么拨通的,她说了什么?”
我相信她的话,但事实也摆在面前,凌晨时的确与苏伦通过电话。
“她被困在山腹里,找不到进出的门户,咱们只能先过了石隙再说。你和卫叔小心约束手下的人马,咱们不能再无谓地损失人手了。”未来的路还长,过了石隙之后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困难,我希望能保存更多的援兵。
顾倾城迟疑了一下:“风先生,这一点,我和卫叔已经有了一致意见,请放心。”
我们都要对方放心,但谁都不会放心的,各自都有满满当当的心事,最后只能心照不宣地挂了电话。
雾气越来越重,一直到了七点钟,东面升起的太阳才摆脱流云雾岚的遮掩,把阳光洒满古寨。
我的头枕在膝盖上打了个很短的盹,绝对不超过十五分钟,突然被鼻子里闻到的浓烈血腥味惊醒了,猛然抬头,向石阶下望去。
有个人匍匐在地上,旁边交叉摆着一支狙击步枪、一支速射机枪。那是卡库的武器,趴着的人自然也是他,只不过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被大卸八块又摆得整整齐齐的死人。
尸体五步之外,一个中学教师一样的男人正弯着腰写大字,大道当纸、鲜血当墨,临时撕来的一大块衣襟当笔,一路写下来,全部是龙飞凤舞的鲜红大字。
侏儒临死,曾向卡库发出“大卸八块”的毒咒,现在真实应验了。
小楼里静悄悄的,想必何寄裳还没睡醒,我轻轻地踏下石阶,迎着那行血字走过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傀儡。小兄弟,看看我这十个字写得怎么样?”他抬起头,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式眼镜,随手抛掉了带血的脏布。
十个血字错落有致,疏密洒脱,的确漂亮,但却是用卡库的血完成的,很明显是对我的挑战。
“字是好字,你一大清早到这里来,不会只是为了写几个字活动活动筋骨吧?”我压制住狂怒暴躁的心情,人死不能复活,替他报仇才是真正应该做的。
“杀人写好诗,临风题好字。风先生,得罪马帮的人没什么好下场的,我希望大家以后是朋友而非敌人。无论是哪一路的英雄,来到这片大山里,我们都要尽一点地主之谊,所以风先生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他变得彬彬有礼起来,轻轻推了推眼镜,狡黠的眼神在瓶子底一般厚的镜片后面闪闪烁烁着。
马帮的人没有这么好心,主动请求和解,不过是暂时的缓兵之计。
“卡库是我的朋友,他死了,至少贵帮要出一个人向他谢罪?你懂我的意思吗?”是他杀了卡库,我只有亲手取他性命,才是对卡库的最大安慰。
杀不杀人已经无法由自己决定了,是别人在逼我动手,毫无选择余地。
“是他冒犯马帮在先,他做过什么你也很清楚,对不对?”傀儡师轻蔑地笑了,整了整衣襟,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胭脂一早就通知过你,无论找到什么宝藏,大家合理分账就好了,不必弄得剑拔弩张的。在马帮的山头,自然有马帮的规矩,谁坏了规矩,谁就得付出生命做代价。你看,山里这么多枯树干草,势必需要很多肥料滋养,死掉的人恰好是最合适的草木养料,所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就是这个道理。”
他很喜欢引经据典,与传说中傀儡师的说话方式一模一样。
“你错了,这里是古寨,五毒教的据点之一,要遵守,也该遵守苗疆规矩——”
何寄裳走出小楼,就在石阶顶上,冷冷地反驳了傀儡师的话。
阳光驱散雾岚,给人带来融融暖意,但我知道,随之而来的将是一招判生死的对决。
傀儡师仰头看了看,摘下眼镜,在衣襟上轻轻擦拭着:“苗疆有什么规矩?不过是杀人者死、以血还血罢了,在你们眼里,江湖就是一个刀来枪去的角斗场。所以说,孔夫子、孟夫子都教导后辈要认真读书,不止一次地告诫后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们苗疆的人,根本就是不学无术、胸无点墨,连大汉民族的优秀文化都摒弃门外,只在穷山恶水里抱残守缺。唉,我早说过,苗蛮族类,只配刀耕火种于南疆,被社会永远遗弃,即使勉强出现几个有用的人物,也被无知的族长耽误了。”
他的语气,如同慈祥的师长见到了失学的孩子,语重心长地施以谆谆教导,务求以诲人不倦为己任。
“你该上路了。”何寄裳冷笑。
“人人都要上路,结束了这里的事,我的确该上路了。”傀儡师重新戴上眼镜。
我看不出他身上藏着重型武器,只是眼珠每一次转动闪烁,似乎总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何寄裳骤然撮唇呼哨,哨音高低起伏三次,犹如林间布谷鸟的纵声歌唱。那些已经毫无人声的小楼里倏地涌出无数条青红相间的长蛇,盘旋卷地而来,一瞬间已经把傀儡师围住。
“风,你先上来吧,蛇群喜欢慢慢享用它们的早餐。”何寄裳向我招了招手,腕子上的银镯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看过了五角星芒大阵里的蛇海之后,五毒教的蛇群已经无法给予我恐怖之感,缓步上了台阶,站在何寄裳身边。
傀儡师在蛇群中孤零零地站着,看上去并没有惊骇失色的感觉,忽而垂头凝视着自己写下的血字,一字一句地念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傀儡。”转眼间,那些字、卡库的尸体都湮灭在蛇群中,长短不一的蛇全部昂扬着扁平的颈子,鲜红的蛇芯贲张吞吐着。
“傀儡师是永远不死的,你们知道吗?”游动最快的蛇已经绕住了他的脚踝,周遭十五步方圆的地面上全部是蜿蜒游动的毒蛇,此时再想逃走为时已晚。
“去向蛇神说吧,没有人能永远不死——”何寄裳笑了,她是毒蛇的主人,深谙蛇性,当然能想象出傀儡师的下场。
“嚓”的一声,我拔出了短刀,刀身上的星星在阳光下闪耀跳跃,如同十几颗一刻都不安分的灵魂。
“傀儡师,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我盯着下半身缠满毒蛇的敌人。卡库的死,让我胸膛里的愤懑提升到极点,几乎无法自控。在这片古老的西南边陲山林里,人性的丑陋点暴露无遗,每个人都以杀人为乐趣,竞相比拼杀人手法的诡奇。
侏儒和卡库同样被“大卸八块”,但前者是自愿以死下咒,后者却是无意中为了救我而卷入这场战斗的。他跟我同时动手杀了胭脂,祸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种下的。
我承认卫叔统领的队员中仍旧不乏藏龙卧虎之辈,但卡库的死真的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他所拥有的精妙狙击枪法,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扫清前路上的障碍。
“不死的人,永远没有遗言,也用不到遗言。”傀儡师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古怪,胸口以下,全部挂满了盘旋游走的毒蛇,再有几秒钟,就会彻底淹没在蛇群里。
何寄裳冷笑:“好吧,反正你在这里死了,马帮的人也不会太伤心,这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我说的,不是他——”我向何寄裳身后猛然挥出一刀,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影子倒翻出去,以最不可思议的变幻身法避开了这次攻击,不过却在何寄裳脚边留下了自己的一条手臂。
影子极其枯瘦,佝偻着背,竟然是一个天生具有残疾的独臂人。地上断落的,只不过是一条不会流血的假臂。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年轻人,现在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些,呵呵呵呵——”影子笑了,他有一张蜡黄的脸,眉尖、唇角都向下耷拉着,即使在大笑的时候看上去也像愁眉苦脸一般。
“你无法掩盖住自己的影子,何小姐一个人,自然不会有那么臃肿的影子投在地上。再说,你到达古寨的第一夜,已经露过面了,借躲在暗影里抽烟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对不对?”当时,我跟何寄裳都注意到了暗影里的烟头火光。
那人仅存的左手里握着一支半尺长的黄杨木烟斗,正是我在黑暗中看见过的东西。
“我又何须吸引什么人的注意力?只不过是杀人累了,结束后抽一袋烟提提精神而已。在我眼里,如何杀人并不重要,当我做了决定要杀某一个人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今日不死、明日不死,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而已,譬如你、你们。”
他把烟斗伸进口袋里,再取出来时,已经装满了暗褐色的烟丝。
“我累了,唉,最近每次杀人之后,总会感觉到累,你们说,这是不是一种病态?”他凝视着烟丝,三秒钟之内,烟丝竟然缓缓自燃,冒出点点火星来。
“你才是真正的傀儡师,其他的人只是你的傀儡。”江湖传言最是害人,每个人都知道傀儡师是个外表木讷严肃的中年人,行为举止呆板可笑,但却忽视了那些话的真实性。
“是,我是傀儡师,只有面对死人的时候,才会暴露本来面目。”他惬意地吸了一大口,然后从齿缝里、鼻孔里缓缓喷出一团乳白色的烟雾。
就在那团烟雾渐渐扩散在空气中之后,何寄裳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我说过,傀儡师是永远不死的,死的只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敌人。小兄弟,下一个,也许是你,不过我今天真的太累了,不想继续杀人,算你运气好。”他又在吸烟,神情古怪,看不出悲哀还是得意。
“我还有选择吗?”我淡淡地笑了。
杀戮已经开始,除非所有的人都倒下,这个奇怪的轮回才会彻底结束。
我竭尽全力地发出了一刀,抱着必死无疑的决心,把所有牵挂抛在脑后,全部思想都贯注在手中的短刀上。
逾距之刀并不是人人都能发出的,我只求用心出刀,把自身武功发挥到极限,结果如何并不重要了——刀尖贯入傀儡师的胸口,毫无阻碍地直透后背,我握着刀的右手也跟着陷入了他的胸膛里。
“这是……什么刀法?速度会那……么……快?”烟斗仍然衔在他的嘴角,满脸的蜡黄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潮红,由脖颈至脸颊、从脸颊到额角,红得像一枚熟透的巨大草莓。
第六节 万种深情,终成灰飞烟灭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永远不死的,迷信永远不死的人,往往转瞬即死,化为飞灰随风湮灭。”
我抽回了那柄刀,星星依旧闪亮,锋刃不留一丝血痕。
傀儡师颓然跌倒,身子下面流出一道紫黑色的血迹,弯弯曲曲地沿着石阶流下去。
“那是真正的‘逾距之刀’,突破时间与空间限制的至高无上刀法——我原以为世间只有天哥能拥有这种超凡的力量,没想到你也能……哈哈……你也能……”何寄裳挣扎着坐起来,眼神中混合着惊喜与绝望。
我抢过去扶她,她猛地举手制止我:“别过来,我身上有毒,二十五种……毒一齐发作,这是我死的日子,其实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从她唇角滑下来的血已经变成诡异的墨黑色,在白衣上溅落为一幅诡异的图画。
“‘盗墓之王’杨天绝迹江湖那么多年,小兄弟,你又是谁?怎么能参悟透彻他的刀法?”傀儡师的嗓子里不断发出皮球泄漏一般的嘶嘶声,那是中气不济、真元涣散的迹象。终生练武的人,只有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血一直落在石阶下的大道上,向蛇群缓缓淌过去,忽然长叹:“知道真相也没什么意思了,这一次,我怕是真的要死了,小兄弟,最后我只想求你一件事,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总得知道自己死在什么人手上,求求你……”
每说出一句话,他的嘴里都会涌出一小口鲜血,无力地落在前胸上。
烟斗在他脚边三步之外,他艰难地单手撑地向前移动着,看样子是要拿回自己的烟斗。作为西南马帮的第二号大人物,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大概任何人看了都要感叹世事无常,都会抢上一步,拾起烟斗递回他手里。
人人都有恻隐之心,特别是当对方即将死在自己手上之前。
我不敢向前,反而向后退了半步,淡淡地一笑:“你已经用‘大卸八块’的死咒杀了卡库,还想‘泣血落咒’连我一起灭了?”
何寄裳在我身后哈哈大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傀儡师,你的那些鬼魅伎俩在我们面前没用的。他是谁?能够继承‘盗墓之王’杨天衣钵发出‘逾距之刀’的,还会有谁?”
傀儡师终于拿到了烟斗,嘴角抽动着,迷惘地接着何寄裳的话尾反问:“还会有谁?他的兄弟?子侄?天下英雄,都想追随他练成那种刀法,却没有一个人成功,小兄弟,告诉我你的名字,告诉我——”
说到最后,他声色俱厉地盯着我,愣怔了一秒钟,眼眶里陡然淌出两行鲜血,沿鼻梁两侧缓缓滑下,还没流到唇角,身子便缓慢后仰,紧握烟斗的那只手也无力地摊开。烟斗落地,再次弹起来,翻滚到石阶下去。
石阶下的人发出一声惨烈的怪叫,转身拔腿飞奔,浑然不顾满身缠着的毒蛇。他只跑出寨门五步,又是一声凄厉的大叫,一头栽倒,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最先咬中他的,是一条青红五步倒,你看,不多不少,出寨门恰好五步。”何寄裳的精神开始好转,把小指含进嘴里打了一声低沉的呼哨,像是傍晚时母亲召唤贪玩的孩子一般。蛇群一阵骚动,四散分开,重新消失在来时的小楼里。
“我也要死了,五毒教的人自小便要在五脏六腑之间种下二十五种毒虫的卵,凭借它们的力量安然无恙地与任何毒虫为伍。傀儡师的幻术几乎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刚刚引发了虫卵的力量,我自身的力量已经无法克制它们,再过几小时,毒虫就会——”
不必她详细解释,在她的左侧太阳穴上便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一条青筋陡然鼓起约一厘米,汩汩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一样。
“还有什么办法能挽回吗?”我的心正在逐渐下沉,她是大哥的女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这是……五毒教徒的宿命,同样的话,天哥也曾问过我……可惜每一个人都要坠入宿命,以毒杀人,最后自己也毒发身亡……”她的颈下有三条青筋同时迸跳起来,每一条里都有一个豌豆大的红点在缓缓蠕动着。
她先从口袋里抽出手帕缠住手指,又垫着手帕取出一只银色的金属匣子,托在掌心里:“这个给你吧,我知道你需要……宝蟾,不要打开,毒虫感应到它的力量自然会远远地逃遁……如果有一天能见到天哥,就告诉他,我……我……”
我接过这个扑克牌大小、厚度约一寸的匣子,谨慎地放入口袋里,再不放心地从外面拍了拍。为了得到它,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人送命了,其中包括年轻的飞月。
何寄裳的眼神逐渐涣散,唇角的黑血流干了,额头、颧骨、颌下到处都有青筋跳起来,那些红点的蠕动速度也加快了数倍。
“跟我来吧,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她挺腰站起来,走向小楼,一阵风拂过,满头的青丝忽然飘落了大半。
我不忍心再看,低头跟上去,踏上小楼的楼梯以后,眼前每一层阶梯上,都留着何寄裳带血的鞋印。古人有“步步生金莲”的佳话,但这一次,每多一枚鞋印,她的生命便要缩短一寸,直至最后的终结。
从一楼到二楼,总共十七级台阶,鞋印越来越淡。
“风,你知道吗?当年天哥建造木楼时,我刚刚十七岁,这座小楼见证了我所有的青春岁月,真的希望在死之前,再看到他,再看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她走进秘室,左手依旧垫着手帕,从电脑旁边的暗格里取出那张水蓝的照片,举在眼前凝视着:“英雄美人,相得益彰,不知道天哥现在过得好不好?”
环顾空荡荡的小楼,对于这个大哥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也感到丝丝留恋。
“风,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就是当年襁褓中的婴儿?你跟天哥到底有没有关系?”何寄裳腰肢一晃,倏地冲近我,想要抬手抓我的腕子,又硬生生地忍住。此刻,她是全身带毒的人,接触到哪里,就会把毒素传到哪里。
“回答我,回答我——”她的绝望化作眼泪,冲洗着先前流下的黑血。
我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清晰回答:“我是他唯一的弟弟,杨风,也就是当年襁褓中的婴儿。”自从手术刀死后,我已经很久没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身份了,说到这个“杨”字,一股异样的陌生感觉在心里油然生起。
“果然是你,你看着我时的眼神与那时候相比一点儿都没变,仿佛能一直看到我的心底里去。你的侧影,跟天哥那么相像,我真的很想有一天死在他的怀里,这个奢望今生也不会达成了……”她喃喃自语着。
楼外的风从来就没有停息过,此刻越来越凛冽,令这石阶上的小楼时刻都有“高处不胜寒”的凄惶。
“如果大哥站在这里,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有股热辣辣的液体倒灌入鼻腔、喉咙里,我知道那是自己流不出来的眼泪,又咸又涩又辣地滑进自己身体里。
再过几秒钟,她握着照片的手也变得漆黑如墨,也许接下来改变的会是她的脸。
“风,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死的样子。这张照片是我从天哥口袋里偷来藏下的,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替我说声‘对不起’,偷走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我接过照片,何寄裳立即做了个“快走”的手势,转身走向栏杆边。
回到吉普车边,我再次隔着衣服按了按盒子,有了它,很快就能驱散蛇阵,穿过石隙了。未来的路还长,不过解开了目前面临的这个巨大的死结,总是值得庆幸的。
发动车子,踩下油门,我头也不回地奔向来路。
“何寄裳会怎么样?”毒虫反噬的下场奇惨无比,我不敢想象何寄裳那样的美丽女子会变成什么,只是专心致志地把握着方向盘,急速向前狂奔。也许我是在刻意逃避某个结果,任由何寄裳落到这个最终结局,我感到对不起大哥杨天,但我又做错了什么?
如果苏伦不到西南边陲来,是否就不会牵累到何寄裳的古寨?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屠戮事件?世界上没有“如果”,一个都没有,苏伦也不是错误的根源所在,我只能默默地承受所有的结局。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小女子苗疆五毒教何寄裳,今生被教规所拘,身怀毒虫,不能得遂所愿,死后愿意化为齑粉碎末,坠入六道轮回,为鬼畜、为牛马、为蝼蚁赎我生前罪孽。总有一天,要嫁给‘盗墓之王’杨天为妻,七生七世,不离不弃,代代厮守。痴心一片,碧血可表,报请天地共鉴——”
“天哥——”
“天哥——”
“天哥——”
转过一道山嘴后,古寨方向蓦地传来何寄裳撕心裂肺、惊天彻地的长啸,字字句句清晰传入我的耳鼓,中气充沛之极。我知道,那是邪派中的“天魔解体大法”,拼尽气血做最后一件大事。
临死之前,她在叫大哥的名字,叫声激起山谷的回音,一遍一遍来回震荡着:“天哥、天哥、天哥……”她只叫了三声,天地之间却仿佛有几百个人一起纵声大叫一样,久久不绝。
我忍不住在疾驰的车子上直立起来,呼啸应和着何寄裳的声音:“大哥、大哥——”
那个方向随即响起一道剧烈的爆炸声,从后视镜里能够清晰地看到,何寄裳的小楼已经陷入了大片大片的火海,石块、木头满天乱飞。
我猛地踩了刹车,口袋里的匣子一荡,撞在方向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也许这是必然的结果?当一个人意识到无法收场时,便用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来结束一切?我猛然抱住头,伏在方向盘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何寄裳绝望的表情越来越深地镌刻下来。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令附近的地面都在恐怖地震颤着,我再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古寨、五毒教圣女何寄裳、大哥曾经住过的小楼都消失了,变成山林里普普通通的泥土碎屑,与岁月同朽。
一股热辣辣的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很难相信风姿绰约的何寄裳就这么一刹那间走向死亡,连同她曾年轻的过去、对大哥的刻骨思念还有我们共同看到的大哥的虚幻影像。
足足有半小时时间,我全身僵直地伏着,身心俱疲。山林里的飞鸟走兽奔逃引起的喧嚣声停了,爆炸的余波也全部过去,再回头看,原先古寨的位置已然被一个裸露的石坑所代替,像是山坡上骤然出现的诡异伤口。
我梦游一样重新发动吉普车,眼前金星乱冒,勉强支撑着前进。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刺耳的电话铃声响了十几遍,我都茫然不觉,直到它第二次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我才腾出左手,摸索遍了衣服口袋找到它,木然按下了接听键。
顾倾城焦灼的声音立即传出来:“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想回答她,但嘴唇干裂,喉咙也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席勒苏醒了。”她大声地倒吸凉气,顿了一次,才把这句话说完。
“什么……”我舔了舔嘴唇,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传遍了舌尖上的味蕾,游离不定的思想正慢慢安顿下来。
顾倾城提高了声音:“席勒醒了,我想他能告诉咱们苏伦是怎么失踪的,不过有件事更加严重——他已经出现了‘回光返照’的预兆,所以你需要尽快赶回来。嗯,要不要我派人回去接你?你还好吧?”
我的脑子里再次“嗡”的一声,眼前金花飞舞,下意识地一脚踩下刹车,免得滑入侧面的山涧里去。
轮胎摩擦山路发出“哗”的一声,尖锐刺耳之极,顾倾城骇然惊叫起来:“怎么了?可是你的车子出了什么问题吗?”她很关心我,但在队员们面前时,会巧妙地隐藏自己的感情,绝不随意流露出来,这一点,要比飞月高明得多。
一想到飞月,我的心犹如被十几根钢针同时刺中,连身子都疼得蜷缩起来。
“飞鹰……有没有苏醒?飞月死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现在虽然拿到了‘碧血夜光蟾’,却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行动。”我无法向任何人交代飞月的死,最不敢面对的就是飞鹰。
“怎么?到底——”顾倾城急促地停止了自己的询问。人死了,再问原因,只会浪费时间,贻误战机。
等她再次开口,已经换了淡然的口吻:“没有,只有席勒醒了,卫叔正在向他体内灌输真气,现有条件下,他的死几乎是必然结果,我们没有其他办法。”顾倾城黯然低叹,一个濒临回光返照的人距离死亡仅有半步之遥,天下第一流的神医都无能为力。
“我正在往回赶,一小时后能到……”舌尖麻嗖嗖的,我不敢第三度发动“兵解大法”,那样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是此刻体力下降到了极点,山路又崎岖难行,很难支撑下去。
“风先生,我在驾驶台右面最底下的暗格里放了一些口服药物,或许可以帮你提神醒脑。当然,它们只具有轻微的成瘾性,并非毒品——”顾倾城语气十分迟疑。
我第一时间伸手拉开暗格,里面是个红色的塑胶盒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六粒透明的药丸,与日常服用的保健鱼肝油丸一模一样。
“别怪我这么做,探险过程中谁都会有体力不支的时候,我只是准备——”
她的话没说完,我已经撕开盒子,把六粒药丸一齐吞进喉咙里,一股难言的辛辣气息直冲喉管。过了几秒钟,整个胃部也火辣辣地燃烧起来,犹如误食了全球排名第一的魔鬼辣椒一般。等这股剧烈的辣劲过去,我抹掉额头上的冷汗,精神果然振作起来。
“我感觉好多了,马上回去。”
丢下电话,我立即发动引擎,油门直踩到底,向前猛冲。席勒的消息对我们至关重要,至少他会说出失踪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希望早一秒钟看到他,虽然在北海道时非常讨厌对方。
山崖和树木不停地从两边向后飞过,我进入了极度亢奋的状态,速度表的指针不断攀高,根本没用到一个小时,提前二十分钟看到了营地里冒出来的炊烟。
顾倾城站在营地入口处等我,隔着几百米便摇动着一面红色的旗帜向我打招呼。
车子在她身边“嘎吱”一声停住,根本来不及熄火,我已经纵身跳下来:“他在哪里?还活着吗?”
这些荒唐而突兀的话,若放在平常环境里,一定会引人发笑,但现在她和我都毫无笑意,连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在,走。”她牵起我的腕子,向里面第二座帐篷直掠过去,这时才见缝插针地加了一句,“你好吗?”
我只笑了笑,嗓子眼里焦渴得像要冒烟一样,一进帐篷,首先看见侧面桌子上的一大杯水,忍不住探手抓过来,就要向嘴里倒。那种药丸像是效果最猛烈的干燥剂一般,四十分钟内已经抽干了胃里的所有水分,现在我只希望跳进一个冰凉清澈的大湖里,仰面朝天喝个痛快。
“不行,你现在不能喝水,得等药效过去,否则会把五脏烧烂。”顾倾城按住水杯,脸上突然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按在杯子上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着。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两臂肌肉一阵僵直,缓缓地放下水杯。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些药物的特效与毒性一定会成正比。
顾倾城翻起手腕看了看表,歉意地笑着:“还有半小时,药效就能过去,那时候,就算把营地里的淡水全部喝掉,都没人拦你。”
坐在帐篷一角的卫叔突然轻咳了一声:“风先生,你能回来就太好了,这位席勒先生的身体到了朽木难支、油尽灯枯的地步,我的功力很难传入他的‘膻中’、‘丹田’等中枢脏腑——”
他的身边是一张仓促间搭起的行军床,白色的床单凌乱铺着,席勒侧向躺着,蜷着腰,像一只疲倦的龙虾。
卫叔的右手一直搭在席勒的后颈上,自己也是满脸倦容。从顾倾城来电话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一个小时,任何人这样连续不断地替别人输送内力,都是一件极其辛苦的工作。
我走近床前,拂开席勒额前湿漉漉的乱发,左掌试探着贴在对方的太阳穴上。假如无法从颈后“大椎穴”传送内力进去,我还可以从两侧太阳穴、头顶百会穴着手,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就一定能够依靠我的内力生存下去。
席勒慢慢睁开眼睛,眼珠滞涩地转动了几次,虚弱无力地叫了一声:“风……风先生,又见面了……”他脸上勉强堆起微笑,依稀还能看到原先骄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只是几周的昏迷下来,头发、胡子疯长,如同荒芜许久的耕田,毫无神气可言。
“对,又见面了,苏伦去了哪里?你还有印象吗?”我加快了气息输送速度,通过太阳穴刺激他的脑部活动,让他能变得更清醒一些。
这些话,顾倾城必定也早就问过了,因为这是任何人看到他苏醒后唯一关心的事。
席勒摇摇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事都记不得了……抱歉……”
他的唇也干裂了,有淡淡的血丝渗出来,动了动肩膀,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以他足够强悍的身体素质,就算昏迷再长时间,也不可能羸弱至此,我相信在苏伦失踪的时候,他一定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打击,才导致身体严重受损。
我拍拍卫叔的肩膀:“让我来吧,请先去休息一下。”
第七节 席勒的讲述
帐篷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腐朽气味,应该都是从席勒身上散发出来的。
卫叔站起来向旁边挪开的时候,身子都有些僵硬了,紧紧地皱着眉,连续做着气沉丹田的深呼吸动作。
我把手伸向他:“卫叔,你的内力包容阳刚、阴柔两大特性,本来应该非常奏效的,怎么会一小时多的时间还劳而无功?”
他会意地握住我的手,一瞬间,两个人的内劲从掌心里一吐即收,做了一次小小的无形碰撞。卫叔的内力深不可测,犹如月圆之夜的大海波涛,滚滚而来,感觉不到尽头。
“竟然是阴阳神力?风先生,你身体里蕴含着日本人的武功?”他惊愕地退了一步,立即撒手。
这一次,连顾倾城也愣住了,不过仅仅一两秒钟之后,她已经迅速明白过来:“唔,是北海道枫割寺里的布门履大师——风先生,你是他的嫡传弟子吗?”
布门履大师传“阴阳神力”给我的那段经历,被藤迦复活的震撼场面所掩盖,所以在北海道之旅的漫长过程中并不起眼,他们如此惊讶,只不过是觉得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该拥有日本人的武功而已。
“我不是他的弟子,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了。”枫割寺那些事解释起来非常复杂,我不想为此分神。
卫叔的内功中夹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刚猛如铁、炽热如火;另一种阴柔似絮、酷寒似冰,每一种都有二十年以上的修炼深度。唯一不足的是,他并没有把两种力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达到水火共济、寒暑交融的境界。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成功地输入席勒的丹田气海,也只会害得对方遭受冷热夹攻,不死也要重伤。
武功一道,博大精深,完全在于个人领悟,自身资质的重要性远远大于修炼时间的长短。我敢断言,以卫叔的资质,现在这种状态已经是他能够达到的极限。
我客气地向着仍然处于错愕中的顾倾城:“顾小姐,请帮忙准备一大碗浓缩的参汤,我想席勒先生需要补充一些液体,而不是任何药物。”
顾倾城脸颊一红,顺从地点点头,与卫叔一起走了出去。
中医最讲究“人参吊命”,对于一个快要死掉的人来说,一株名贵的千年人参能够神奇地延长他的寿命,甚至能把人从鬼门关上救回来也未可知。我不清楚探险队的装备里有没有携带人参,但以顾倾城的能力,往往能够变魔术一样拿到我需要的东西。
当然,兴奋剂类的毒品能够达到比人参更明显的效果,或许卫叔、顾倾城更喜欢使用这种非常手段,但那是“杀鸡取卵”的招法,结果可能是皆大欢喜,也可能是令席勒瞬间毙命。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更愿意用比较柔缓的方式,保留住席勒的性命。在我的直觉中,他不会仅仅是生物学家那么简单。
“我……有些话要单独告诉你……”比起在北海道时,席勒瘦了很多,喉结显得格外凸出。
我的双手分开按住他的左右太阳穴,阴阳神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三分钟之内便有了效果。他撩开身上盖着的薄被,挺身坐起来,眼睛里也重新充满了倨傲的神采。
“苏伦是怎么失踪的?我只想听这些。”我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迫切地想听到真相,现在大家真的都没有多少时间可浪费了。
“我正是要告诉你这一点,苏伦是那么优秀的中国女孩子,在她身上,我找不到哪怕是一丁点的缺陷。风,如果有机会,我会努力表现自己,不会输给你,至少在她嫁给你之前,我——”
没想到他一旦恢复体力,先说的竟然是这些长篇大论的废话,我双掌微微加大力度,气息加强,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用力甩头,企图挣脱我的束缚。一大绺金发陡然从我们中间飘落下来,随即又是两绺,其中一绺更是飘落在我小臂上。
他愣了,蓦地提高声音尖叫着:“风、风——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我放松了掌心里的压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冷静而缓慢地重复着那个问题:“苏、伦、是、怎、么、失、踪、的?”
“呼啦、呼啦”两声,帐篷顶被劲风鼓动,抖落下一阵纷纷扬扬的尘土。风从门帘下扑进来,停留在我小臂上的头发翻了个身,打着旋飘然落下。
席勒怔了怔,大口喘着气,梦游一样地举起双手,按在自己头顶,眼神绝望如陷入枯井的困兽。
“那是我的头发,它们不会无缘无故落下来,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他小心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只是轻轻一带,满把金发被无声无息地连根拔起,头顶立刻出现了三四个硬币大小的空白。
“啊——”他撕心裂肺一般大叫着,身子一挺,从我掌心里挣脱出来,再次鲤鱼打挺落在地上,赤着脚向外跑。我只能一掌砍在他的后颈上,令他暂时陷入昏厥,以免过度激动后再出别的意外。
我把席勒抱回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无意识地拂过他下颌上的柔软胡须,也是应手而落。他的身体百分之百是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这种毛发大面积脱落的情况,只出现在遭受了过度辐射的前提之下。
“强辐射?与‘捕王’归洛相同的遭遇?那么,苏伦呢?难道、难道——”
一阵燥热在我胸膛里瞬间炸开,这是我最无法容忍的结果。
人类探索到了辐射的存在,把这种奇异的力量大范围地引入到疾病治疗之中,但有一点是所有病人都不知道的,那就是直到今天为止,任何国家和医疗机构并没有真正控制得了辐射技术。当诸多光疗机器用射线杀死癌症患者体内的病毒细胞时,对正常细胞的损伤更是触目惊心。
我援引上面的例子,只是想明明白白地再次告诉自己:“假如苏伦也遭到了强烈辐射的话,等我找到她,她已经是——”
大哥、苏伦先后都有了这种与强辐射近距离接触的传闻,苏伦的武功当然无法跟大哥相比,所以现在很可能与席勒一样,陷入了极度危险的状况。在那个幽深的地下宫殿里,没有人替她运功续命,她能等到我们赶来救援吗?
不知不觉中,我身上的衣服全部被冷汗湿透了,衣领也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
我捏起落在地上的金发,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心里痛得不敢呼吸,五脏六腑像被一柄尖刀残忍地插来搠去一样,满脑子里颠来倒去只有这一句话:“苏伦现在怎么样了?”
最先见到苏伦时,她留着乌黑闪亮的满把长发,在沙漠里给每一个人惊艳的感觉。后来,她到达北海道与我会合时,头发已经剪断,略显憔悴,但神采依旧。真的不敢想,一个漂亮女孩子头发掉尽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风先生,你在做什么?”顾倾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罐可口可乐。
我向她展示着指尖上的金发,低声回答:“看这些头发,你会联想到什么?”
地上、枕头上、床沿上,到处都沾着头发,曾经骄傲洒脱的席勒就算身体完全复原,也会变成一个头顶光光的病态秃子,毫无成功男人的帅气。
“我已经注意到了,所以才会着急打电话催你回来。”她替我开了可乐,褐色的泡沫争先恐后地涌出罐口。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是认定那件不好的事已经发生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自己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顾倾城沉吟着,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风先生,你说曾打通了苏伦的电话,详细情况是怎样的?哦对了,参汤已经在熬,不必担心。”
我仰面思索了一会儿,盯着不断起伏的帐篷顶,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苏伦说,她现在是困在一个巨大的古代建筑群里,四面都是笔直的石壁,无法攀缘。她看到的天是灰色的,大概是这个地下空间的穹顶。还有,她在建筑的最后方发现了一扇金属门,正在试图打开它。我想这些叙述恰好能跟‘捕王’归洛说过的话前后印证,就在石隙的尽头,可能存在某个进入地下世界的通道。”
顾倾城只关心一个问题:“她没告诉你,是怎么进入那里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不安地弹了弹指甲:“算了,苏伦肯定是连发生过什么事都不清楚,或许像席勒一样突然昏迷,再醒过来时已经身在那里了。风先生,现在的事情非常难办,强辐射对人的伤害不言自明,如果不向队员们说明情况,肯定还会带来意外伤亡;一旦说出所有真相,仅存的十四个人便马上逃跑了,谁也不肯为了金钱而冒生命危险,你说该怎么办?”
这是实情,就像山民们对龙格女巫的巨大恐惧一样,只听到她的名字已经望风而逃。每个人都不傻,不会把钱看得比命重要。
席勒挣扎了一下,身子蜷缩得更紧,并且一阵一阵剧烈颤抖着,迷迷糊糊地把被子拉过头顶,将自己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我跟卫叔做了个决定,希望你能同意,明天一早,让剩余的队员送飞鹰他们撤回去,这里只留你、我、卫叔、老虎、红小鬼和席勒。现在看来,席勒只有几个小时可活,也就是说,只有我们五个人探险就够了,不必拖一群无用之辈来垫底,你说呢?”
这似乎不是一个太明智的决定,用人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我只恨帮手太少,无法面面俱到,但我不愿意反驳顾倾城,轻轻点头:“好吧,我会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川中几大门派里挑些高手过来相助。”
顾倾城严肃地指着满地的头发:“风先生,再多的人,在这种超强辐射下又怎么能保全自己,咱们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吗?”
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在各种神秘力量面前,人所能做的反抗的确太微不足道了,只能顺势而动,不能逆势而行。
“好吧,遣散队员们,大家各司其职。我已经拿到了碧血夜光蟾,明天早晨就可以重新进隧道去了。”
我把金属匣子取出来,平放在掌心里。这是唯一的希望,它不像普通蛇药一样会散发出浓重的怪味,外表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匣子,体积约等于两副摞起来的普通扑克牌,没有任何锁眼,盖得严丝合缝。
顾倾城对它表示巨大的怀疑,但却识趣地闭嘴,我们两个又都变得无话可说了。
良久,顾倾城才轻抚着自己的长发幽然轻叹:“风先生,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放心,哪怕最后战斗到只剩你我两个,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决不退缩。找回苏伦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要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车上的装备里虽然有十几件铅板防护服,却只能抵挡微小当量的射线,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我知道,谢谢你。”这是我目前唯一能说的话,危难当头,有个美丽的女孩子甘愿陪在身边,对于每一个男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幸。
忙忙碌碌奔走之中,我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帘子下露出的光影提醒我,晴朗的一天又已经过了大半。穿越石隙的行动只能在明天一早展开,人的一生之中会面对无数个明天,但却没人能准确预报明天的晴阴,正如我们都无法预言行动的成败一样。
“现在,席勒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很关键,我不想再有人步他的后尘,相信你也会这么想,对吗?”
顾倾城距离我只有三步,呼吸时带出的幽香让我渐渐地有些迷醉,身不由己地点头:“是,不能再步他的后尘。”
“我提出来的建议,每一个都是为你好,希望你能认真听,尽量采纳,好不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醇和,我张口打了个沉重的哈欠,脑子里一阵迷糊,大半边身子疲乏得只想躺下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你很累了——”她凝视着我。
席勒“啊”的一声大叫,手舞足蹈地掀掉了薄被,一下子把我的睡意惊得一干二净。那一瞬间,我有种陷入被催眠状态之后的危机感,后背、肩膀上凉意横飞,起了薄薄的一层鸡皮疙瘩。
“我要死了。”席勒坐起来,直愣愣地瞪着我,又用万分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句,“我真的要死了。”
这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他是生物学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瞒是瞒不过去的。
我在床前坐下来,冷静地回答:“对,出现这种意外,我们也很难过。”
门帘“噗啦啦”一声卷了起来,外面阳光灿烂,绿草茵茵。
“我在这一分钟突然明白了,活着实在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可惜从来没有好好珍惜过。风,苏伦是个好女孩儿,答应我一定要珍惜她,全心全意地善待她。她的外表虽然强悍干练,内心的一大部分却无比脆弱,很容易受伤,你在北海道时所做的每一件事,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沉重的伤害——”
顾倾城焦灼地瞥了我一眼,因为我们想要听的并不是这种儿女情长的废话,而只是苏伦失踪的真相。
很显然,席勒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对我们脸上的苦笑视而不见。
我只能在他话音稍停时插嘴进去:“席勒,真要为苏伦好的话,你首先得告诉我,她是怎么失踪的?进山之后,你们到底遭遇到了什么?”
李康和飞鹰两队人马谈及苏伦失踪前的情况时,都提到过在天气、环境一切正常的条件下,两个人突然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战斗、袭击之类的痕迹。
席勒停下来,敲着自己的额头,凝神思索着:“那是一次非常诡异的经历,风,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现在你是唯一能令我相信的。”
顾倾城悒郁地长出了一口气,略带不满地苦笑着:“席勒先生,如果没有我和卫叔竭尽全力地救治你,此刻风先生面对的应该是一具余温尚存的尸体才对,也就轮不到你挑三拣四地选择合适的听众了。”
她说的是实话,席勒能在回光返照的状态下支撑这么久,跟卫叔长时间的内力灌输是分不开的。
“我只告诉他一个人,别的管不了那么多。”席勒冷漠地重复着,并没有因为顾倾城的话而让步。
顾倾城懊恼地甩了甩头发:“算了,我从来不跟不明事理的人怄气,再见。”
我伸出手臂拦住她,决绝地回应席勒的话:“顾小姐是探险队的绝对负责人之一,营救苏伦能否成功,她会起很大一部分作用。席勒,苏伦现在一定很危险,任何固执都会害死她,你明白吗?”
顾倾城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不想让她产生被冷落的挫败感,只要是对救援苏伦有利的方面,我会毫不犹豫地去维护并坚持。
在枫割寺时,我曾见识过席勒的傲慢、固执、狡黠、自大,对他的某些怪脾气早有准备。
顾倾城感激地扫了我一眼,很多复杂的情感尽在不言之中。
“风,我说的话关系到一个大秘密,只能说给绝对值得信任的人听,你真的百分之百相信她?”
席勒还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我默默地举手阻止他,并且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但只伸到一半便尴尬地停住,任何人都知道,一抓下去,又会带下来满把金发,只能令人趋近疯狂。
“你坚持?”他的眼珠子连连转动着,两颊上的肌肉紧紧咬住,看样子很难下决心。
“我坚持,要么一起听,要么都不听,最终结果只能是你死、苏伦死,就这样。”说到底,我对什么大秘密并不感兴趣,只想知道失踪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偏偏在这个问题上,席勒一直都在三缄其口。
他是坚持不了太长时间的,一旦缺少了内力灌输,心脏和脉搏都会停止跳动,随之全身各个器官功能相继衰竭而死。
门帘下面的阳光开始变得黯淡了,时间正在无意义的僵持中分分秒秒地溜走,就在我觉得已经失去信心的时候,席勒终于不情愿地点头:“好,看在苏伦面上,我就信你一次。”
我松了口气:“请讲,我们洗耳恭听。”
“首先,我得说明一下我的身份,这一点跟接下来事态的发展至关重要——”席勒举起右手,靠向自己的右耳边,那是一个行美国军礼的动作,只是他的拇指用力翘起来,其余四指笔直排列在一齐,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我的真实身份,是属于这个地区的外派人员,两位都是见多识广的高手,无须让我解释这个动作的具体含义了吧?”他的口气透着七分骄傲,也夹带着三分无奈。
我轻轻点头:“对,知道。”
顾倾城却是惊骇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十一号地区?你来这里,难道这山腹里真的藏着外星人或是不明飞行物?”
那个手势代表的是美国境内的一片神秘禁飞区,在全球新闻媒体眼里,五十一号地区又被称为“外星信息汇总中心”,是美国航空航天署内部的核心机密区。
小燕和红小鬼都曾从这里窃取过资料,万没想到,在我们眼前就有一位活生生的出身于五十一号地区的高手。
“对,我这一次接受的行动指令就是找到传说中那个‘潘多拉的盒子’。现在我就要死了,不想把秘密烂在肚子里,说出来也许对找回苏伦小姐有用。五角大楼派驻在南亚、西亚的谍报人员曾经传回消息,就在中国大陆的川藏边界附近,发现了超强的辐射源,其旺盛程度和不间断放射时间,是美国迄今为止人工合成产品的四万倍。所以,五角大楼的情报分析官们怀疑,那是外星人的飞行器燃料系统泄漏造成的。”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脸色渐渐变得晦暗下去。
第八节 碧血夜光蟾在哪里
我捉住他的手腕,以掌心对掌心的方式继续向他体内传输内力,同时不免有些疑惑:“小燕、红小鬼他们曾经数次侵入五十一号地区的档案库,而燕逊更是五角大楼内部的消息灵通人士,这一点怎么从来没听他们提起过呢?”
“我以生物学家的身份到达本地后,寻根溯源,渐渐发现了一些线索。其实,就算苏伦没有组建这支寻找阿房宫的探险队,我也会做相同的工作,我们探索的目标不同,但行进方向却是完全一致的。不过,事情进行到这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我自己真正地爱上了苏伦——”
我的手腕猛然一震,随即凝聚心神,排除他的话带来的全部杂念。冥冥之中,得失都由天定,当我偶遇关宝铃而神不守舍的时候,苏伦身边也多了狂热的追求者,可能这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
“别笑我,风,那是我的初恋,有一段时间,我甚至陶醉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学者席勒,渴望有机会陪着她,不动任何心机,只求帮她达成心愿。上司部门很快就意识到了我的异常,立即派了一名代号‘涅槃’的特派员过来,准备接手我的工作。据我所知,他还同时兼顾另外一件事,那是关于另外一名叛逃的间谍人员,一个代号为‘银色蒲公英’的女孩子。”
在强劲的内力接续下,他的呼吸稳定下来,脸上又添了一抹血色。
这种救治方法,如同在冬天的旷野上架起炉子烧水一般,什么时候木柴燃尽了,本来煮沸的水会重新回归冰冷。锅里的水到底能沸腾多久,只取决于木柴的延续时间而已。我真的庆幸自己得到了布门履大师的“阴阳神力”,才会有今天这个江湖救急的后路。
代号为“银色蒲公英”的瑞茜卡已经在我记忆里消失很久了,我不想因为这个插曲打乱了席勒的叙述,马上咳嗽了一声:“席勒,我希望——”
他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被美国军方层层选拔进五十一号地区,看了我一眼,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风,我会加快叙述速度。正是由于涅槃即将出现的缘故,我才催着苏伦马上启程进山,希望在特派员到达前,找到有关辐射源的线索,立一个大的功劳,借此向组织提出脱离申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公民,可以正常陪伴在苏伦身边。其实,她的准备并不充分,一直拖拖拉拉延误时间,很可能是在等你过来。”
我懊悔得恨不能挥刀自戕,苏伦离开日本时,无数次暗示、请求过,要我跟她一起走,但被我鬼使神差般拒绝了。
顾倾城忽然插言:“席勒先生,请跳过中间这段行进叙述,你和苏伦与大队人马分手后,是否一直向前,没有折向其他岔路?真正的关键点,就在分手后的十几分钟之内,因为据飞鹰说,他等到李康一行撤走,马上带人赶上来,但已经找不到你们。”
席勒费力地思索着,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对,离开大队后,我们的确一直向前,五分钟后,经过一大片干枯的草地。我记得当时苏伦说过,干草的香气让她怀念起远在开罗别墅的露台,她沉思的表情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淑女雕塑,让我看得入迷。危机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我们都听到一种低沉的鼓声,就从草地中心的地面上传出来——”
顾倾城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向前探了探身子:“鼓声?地面还是地底?”
当时的情况具体来说是这样的——
天气晴朗,光线充足,发出鼓声的位置距离他们骑着的驴子只有二十步之遥。
苏伦首先反应过来,立刻在驴子臀部拍了一掌,迅速赶了过去。严格来说,那不应该是鼓声,而是一种巨大的“嗵嗵”声,两次之间相隔三秒钟,声音之大,震得他们两个的身子都跟着抖动起来,心跳的节奏更是极容易地就被鼓声控制,越来越慢。
草地中央毫无异样,其中一部分干草被动物啃去了叶尖,只留下残缺的草根。
苏伦来回丈量了几次,捡了一根干树枝,画了一个十步方圆的大圈,很肯定地做出了判断:“那声音就来自下面。”
席勒的丛林生活经验也是极其丰富,马上取出一柄短铲,准备向草皮下面挖掘。他对苏伦向来言听计从,奉为真理,这一点是我永远都比不上的。
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短铲刚刚触及地面,一股巨大的吸力竟然刹那间从他手里夺走了短铲,自动向草皮下钻去,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全部消失了。
当时两人甚至来不及惊呼,突然间天旋地转一样,席勒觉得自己正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不断地向地底沉下去。他的武功虽然高明,应变能力却比不上苏伦,仓促之间变得手足无措。
女孩子的身体轻灵,下降得比较慢,苏伦一个腾跃冲过来,抓住席勒的肩膀,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他直抛起来,自己却瞬间下沉了三四米。
席勒不明白好好的草地怎么会变成液体的漩涡,他挣扎着跳出苏伦画的圈子,立即启动了行囊里暗藏的遥控摄像系统。那套设备来自于欧洲第一流的电子器材供应商,同一产品线上的部件已经应用到美国航空航天署的“火星探测车”上,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
他和苏伦身上都装着无线监控探头,位置在胸前第二颗纽扣上,监视屏上,他得到的图像全部是高速旋转的,目测结果大概在每分钟二百转左右。
顾倾城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每分钟二百转,每秒钟三转还要多,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卷进去的人就会头昏脑涨,出现重度脑震荡。你的意思,苏伦被卷下去时,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
呕吐、失忆、思想痴呆,是重度脑震荡最常见的表现形式,但经过特殊训练的高手,能够成功地利用外界的旋转规律克服这一点。在我看来,苏伦不会有过激的不适反应。
“不,她没有昏迷,而是冷静地向着麦克风报告着下面的情况。她说过,下降的过程像是泡在死海边的私人游泳池里,能够感受到身体四周那些液体强大的浮力。她看不到土壤和岩石,只是在一片透明的青色液体中下降,当她把摄像头指向脚下时,我看到了极遥远处影影绰绰的青灰色宫殿。”
席勒的讲述让我的思想回到了隧道里那惊险的一夜,孙贵也是进入了青色液体之中,难道苏伦所经历的,正是我当时看到的场景?假如某种力量可以把固体化作液体的话,这在地球人以往的应用物理学说中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当时龙格女巫说,那是一个“入口”,也许当时我应该紧随孙贵一起跳下去,就能直接见到苏伦了——
裤袋里的电话骤然响起来,把沉思中的席勒吓了一大跳,肩膀猛地一颤:“什么?谁来的电话,是苏伦吗?”他慌乱地摸向自己的口袋,看上去思想极度混乱。
顾倾城走过来,左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柔声安慰:“不要慌,是风先生的电话,不是苏伦。”
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那是苏伦的电话,但液晶屏上显示的却是一个来自太平洋岛国的号码,我想那会是燕逊的来电,马上关掉电源,随手把电话丢开。
席勒颤抖着嗓音追问:“是她吗?不是吗?”
他的手无意识地抚过面颊,胡须随手而落,胜过最锋利的剃刀。下一步,或许他全身的皮肤将在细胞病变中大面积溃烂,上演惨不忍睹的一幕。最可悲的是,没人能改变这一结果,现有的地球医学知识对此束手无策。
我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歉意地一笑:“席勒,请继续吧。”
“那个过程持续了接近三分钟,我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屏幕,根本没注意到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苏伦进入了那片宫殿,我看到一扇闪着青色光泽的金属门,她的落脚点就在门前。”
事件的焦点又一次指向了“金属门”,就是那扇最早出自“捕王”归洛之口的门。
顾倾城从口袋里取出纸笔,不停地飞速记录着,笔尖与纸面摩擦,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席勒耸了耸肩膀:“两位,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唯一需要补充的,当时我太投入了,自己不知不觉又重新进入了那个圈子,当联络信号中断时,我也突然昏厥。再次醒来之后,就已经躺在这个帐篷里了。”
顾倾城紧跟着补充:“席勒先生,你或许并不知道,从失踪到重现,你失去了随身携带的所有金属制品,包括那头驴子四蹄上的铁钉。”
席勒很轻松地解答了这个问题:“很简单,我们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强磁场,巨大的地磁力量首先吸走了我的短铲,然后在磁力震荡的结束过程中,吸引力骤然增大几百倍,带走了一切。举一个例子,一九四零年,英国的‘塔里塞那号”帆船穿越太平洋魔鬼三角洲地区时突然失踪,两个月后,海岸搜救队在海面上发现了构成船身的所有木板。联想到帆船失事前,船长在无线电报告里说发现了强磁场,指南针和所有的钟表都在疯狂旋转,于是海难专家们下了“强磁场吸走了造船时的全部铁钉,从而导致帆船解体’的结论……苏伦、苏伦、苏伦——”
他蓦地挺直身子纵声大叫,脖子上的青筋狰狞暴跳起来,形成一面纵横交错的网。没等我和顾倾城做出任何反应,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像是一架电力急速下降的留声机。
我猛然提气发力,掌心吐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希望能再次救回他。
顾倾城掠过来,手指在席勒脖子侧面一按,淡淡地苦笑着:“结束了。”
席勒死了,对于一个身受高强度辐射的病人来说,这样的死或许是最没有痛苦的。
“风先生,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要在一开始絮絮叨叨地述说与苏伦的往事了,因为他明白,生命随时都会中断,现在不说,下一秒钟的生死都无法预料。在他心里,与苏伦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要比这些匪夷所思的神秘事件更值得留在这个世界上。”
顾倾城露出一种既羡慕又惋惜的古怪表情,让我心里泛起一阵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如鲠在喉。
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应该是我陪在苏伦身边,而不是莫名其妙钻出来的生物学家席勒,更何况他还是美国人的秘密间谍。接下来,我必须要深切地反思对关宝铃的感情,大家不是同一类人,走得太近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我把席勒的身体放平,替他合上眼皮。
“涅槃、银色蒲公英、潘多拉的盒子?美国人的手指到底要在全球各地伸多远、插多深呢?或者只有把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插满迎风飘扬的星条旗,他们才能真正地心满意足?”我自言自语着。
顾倾城皱皱眉:“那些国际政治上的明争暗斗,不是我们这种锱铢必较的生意人能够随意置喙的。风先生,穿越隧道的成败就在明天一举,希望你带回来的‘碧血夜光蟾’能有传说中的神奇效力。”
我们一起走出帐篷,顾倾城随即吩咐近处值守的队员:“找两个人,挖深坑埋葬席勒的遗体,严格喷洒消毒药水。”
明知道消毒水对辐射残留的危害无用,但她仍然尽可能地多做一些防范,总算聊胜于无。
“飞月的死,还有没有需要解释的地方?”顾倾城看出我浑身疲惫,只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简短地回答:“西南马帮进攻古寨,飞月为了救我,被敌人射中。战斗到了最后,古寨的人无一幸免,连何寄裳也被马帮的傀儡师暗算,自身体内豢养的毒虫反噬,只能引爆炸药,与寨子一起毁灭了。”
能说的我都说了,与大哥有关的情节,没必要让外人知道。
我取出金属匣子,递给顾倾城:“这里面放的就是‘碧血夜光蟾’,何寄裳亲手交给我的,一定不会错。”
盒盖依然紧扣,匣子四周竟然没有一道金属制品特有的划痕,散发着沉静冷峻的银光。
顾倾城掂了掂匣子,疑惑地自语:“那件五毒教的宝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匣子沉甸甸的,金属材质非银非铜,表面也不像是常见的高等镀铬工艺,倒是非常古怪呢,对不对?”
一阵困倦袭来,我的脑子里嗡嗡直响,毕竟从赶回古寨之前就连续几晚没有好好休息过,现在没心情也没有太大的好奇心追究匣子里面的内容。直觉上,何寄裳对大哥情深意重,在濒临死亡的状态下,绝对不会骗我。
“我去睡一会儿,有事请立刻通知我。”我收回匣子,坚持着回到自己的帐篷,一头栽倒在床垫上,又是一场没有梦的沉睡。太多的死亡似乎已经让我的神经麻木了,飞月、胭脂、卡库、傀儡师,最后是随着大爆炸一起消失的何寄裳,任何人都无法预测杀戮到哪里才是尽头。
从昏睡中醒来,门帘正随风摆荡着,帐篷里的光线已经极其昏暗。
有人悄悄走进来,踮着脚尖,一直走到床垫前面,推推我的肩膀:“喂,风,那匣子呢?给我看看?”那是红小鬼的声音。
我不想回话,何寄裳带着斑斑血泪的脸在我眼前晃动着。
红小鬼伸手摸索着我的口袋,嘴里咕咕哝哝自言自语:“五毒教的宝贝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让我来鉴定一下。”
银光一闪,金属匣子已经到了他手里,然后“咔”的一声,他打开了帐篷里的灯,刺眼的灯光倏地披泻下来。
“哈哈,你醒了,我还以为会一觉睡到明天大亮。风,让咱们看看这匣子里的东西是否还在,免得明天辛辛苦苦跑到隧道尽头去,蛇阵不退,白白浪费感情。”他举起匣子用力摇荡着,放在耳边听了听,毫无动静。
蟾蜍做为五毒教的圣物之一,一直作为一种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毒虫而存在。匣子里的东西既然以“碧血夜光蟾”命名,必定是一只蟾蜍无疑,无论是活物还是标本,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七分毒性。
我按住红小鬼的手,正要阻止他,门帘一卷,老虎、顾倾城、卫叔一起走了进来。
“风,让他试试也好,事关重大,总得弄清楚里面的东西是真是假,才能决定明天的行动。五毒教的人十个里有九个半是诡诈变态的,不得不防,你觉得呢?”
老虎的话让红小鬼更加得意,随手摸出一柄尖刀,在匣子上“卟卟卟”地连敲了三声:“哈,风,这是大家共同的意见,你不能再反驳了吧?”
他们四个,很自然地站成一排,表达着自己的相同立场。
我翻了个身,不在意他们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注意力却被那种沉闷的敲击声所吸引。任何一种金属匣子受到敲打时,发出的必然是“当当当”的空洞回响,现在,红小鬼的刀柄敲下去,如同击打一块实心钢锭一样。
“你们听,好像不太对劲?”我弹身跳起来,抢回匣子和红小鬼的刀,屏住呼吸,轻轻敲了一下。果然,声音极其喑哑短促,证实了我的判断。
“一个实心的匣子?”顾倾城失望地叫了一声。
何寄裳把匣子交给我时亲口说过,那里面放的就是“碧血夜光蟾”,但现在它是实心的,怎么可能放下任何东西?难道是她在骗我?
匣子在所有人手里接连传递着,每个人的情绪都受到了影响,只有红小鬼仍兴致勃勃地笑着:“让我来撬开它,看看这盖子下面有什么!”
他把薄如蝉翼的刀刃伸向盖子与匣身扣合的那道细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没能撬动半分,只好失望地摇摇头:“风,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块来自切割生产线上的半成品钢锭?还是前卫艺术展上的获奖作品?”
我无法解释,把它交给我的何寄裳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再有什么疑惑也只能闷在心里。
最失望的莫过于老虎,焦躁地踱着步:“明天怎么办?我们总得想办法通过蛇阵,实在不行,我去准备炸药,就算是每隔十步施放一次爆破,我也得挪到天梯那边去。小心就在里面的某个地方,千真万确,就在里面。”
没人回应他,在近乎密封的山洞里进行连续爆破,冒顶的危险性犹如点着火把进汽油库,随时都会让大山变成坟墓。
红小鬼悄悄溜了出去,他对这种让人挠头的局面不感兴趣,更不想担任何责任。
老虎长叹一声,大步跟出去,门帘被甩上了半天空,随风摆动了很久才缓缓落下来。为情所困的男人,总是暴躁易怒,这是人之常情。
“明天,我先安排剩余的队员们护送昏迷中的人撤离,咱们几个分乘两辆吉普车再进隧道,假如这匣子无法产生作用,咱们也只好暂时中止探险活动。”
卫叔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抛下这几句话,转身出去,只留下顾倾城一人。
这种局面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碰到困难,人心立刻散了,谁都不愿意坐下来重新商讨。
“风先生,你的电话响过几次,可你一直都没醒,希望一会儿还能再打过来。你能不能告诉我真实答案,那匣子究竟是什么?碧血夜光蟾到底在哪里?”她专注地凝视着我的脸,目光平静如水,没有怀疑,更没有狡黠的探寻。
我苦笑起来:“这两个问题也是我最想知道的,死了那么多人竟换回这样的结果,我也不甘心,但现实情况就是这样,没有任何有用的解释。”
顾倾城笑了:“那好,明天你打算怎么办?我曾打电话联系过山外的朋友,如果确实需要的话,可以加急调派一批强毒性杀虫剂过来,大约需要一周时间。问题的关键是,杀虫剂会不会对变异后的毒蛇起作用?依据老虎提供的石隙长度,所需要的药品数量非常惊人,几乎需要囊括云、贵、川、桂四省今年的所有配额。如此一来,必定引起大范围内的供货商猜疑,咱们的行动也就没有丝毫的保密性了。”
第九节 玉牌上的微缩图画
我捧起匣子,专注地盯着它的盖子,心里存着唯一坚定的信念:“何寄裳是不会骗我的!”无论如何,她在临终前交付给我的东西,必定有它的惊人价值。
“明天就要送飞鹰他们出山,要不要再过去看看?席勒死了,下次不知道会轮到他们中间的哪一个。”
顾倾城是营地里唯一一个愿意迁就我的,任何时候对我说话都会采用和颜悦色的商量口吻。我还没有点头答应,丢在枕头边的电话又响起来,她知趣地点了点头,迅速低头走出帐篷。
那个来自爪哇岛的号码是属于燕逊的,仍旧是她低沉温柔的声音:“风,有没有太打扰你?方便说话吗?”
我收摄心神,冷静地回答:“不会。”
“这一次是为私事给你电话,能够使用的通话时间为九十秒,所以长话短说——我劝不动小燕,他固执地把自己留在海底世界里,任我怎么说都不出来。他说自己将蜕变成神,脱掉笨重的人类躯壳,化为自由之身。风,如果可能,我想请你做更多的努力劝他出来。”
即使在心急火燎的状况下,燕逊也始终保持着悦耳的声线,不带丝毫焦躁语气。
我无法想象小燕在潜艇和海底世界里有了什么样的巨大发现,竟而至于走火入魔到这种地步。
“我在川藏边界的大山里,还得滞留一段时间才能返回北海道去。再说,假如找不回苏伦,我想自己会放下一切,终生在这片大山里搜寻。燕小姐,为什么你不能赶去北海道?你们是亲姐弟,有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他一定会听。”
如果换了我是燕逊,与其打越洋电话求别人帮忙,不如自己一张机票直飞北海道,落地之后再想办法救人。
“我?我是走不开的,难道苏伦和萧可冷都没向你说过?算了,这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我想顺便通知你,家师冠南五郎几日之内就会飞抵川藏边界,亲自出手援救苏伦。他老人家的能力高得令人须仰望才见,所以别太担心苏伦,一定会安然返回。她是家师最疼爱的关门弟子,此次除了家师亲往,还带着我们的大师兄叶萨克,放心、放心……”
我听不懂她的“走不开”是什么意思,五角大楼方面的规章制度再严格,通过申请也会得到假期。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与小燕的感情还没到同生共死的地步,把工作看得比亲情更重要。
能得到冠南五郎的亲自出手营救,这个帮手要比再增添一百名江湖高手更厉害,而他的大徒弟叶萨克则被称为“安大略湖之鹰”,曾是美军海豹突击队最年轻的特级教官,曾有十五次在各种复杂艰苦的环境里安全救回人质的光荣纪录。有他们加入,救回苏伦的希望立刻成倍地增加了。
“风,小燕的事请你上心,他还是个孩子,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拜托了。”
无论说到任何事,燕逊的声音节奏始终张弛有度、缓急有序,这一点几乎很少有人能做到。
通话停止在第八十八秒上,我放下电话,突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冠南五郎不是徒有虚名之辈,在日本本土、欧洲、美国等地有极高声誉,是数以千万计的江湖高手顶礼膜拜、竞相学习的榜样。我希望他能早一步进山,苏伦也就能早一点儿获救。
走出帐篷,顾倾城正站在营地中间的吉普车旁边沉思,车厢上架设着的高速机枪已经被掀掉了伪装,恐怖的枪口一直指向南面的隧道方向。
“明天,老虎说不定真的会动用炸药,刚才他搬走了一箱手雷,还有十二颗燃烧弹。风先生,我总觉得目前情况下,老虎的暴躁情绪实在不利于大家的团队协作,有必要的话,你得告诫他一次。我们是一支探险队,而不是江湖上的散兵游勇、乌合之众。没有严格的纪律,想成大事比登天还难。”
她的两颊上带着薄怒,看样子老虎做得实在是太出格了。
二十步外,老虎居住的帐篷里灯光通亮,不断地发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我立即回答:“明天我一定会找他谈,现在有一个好消息,苏伦的师父冠南五郎大师要亲自过来,陪同者是他的首席弟子、绰号‘安大略湖之鹰’的叶萨克。有他们加入,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或许是我太兴奋了,并没意识到顾倾城的眉正悄悄皱起来,我们暂且不去理会老虎,一起向右侧飞鹰他们躺着的帐篷走过去。
帐篷里亮着灯,并排三张行军床上,飞鹰、梁威、李康仰面躺着,身上盖着相同的薄被,呼吸极其微弱。
“也许早该送他们出山了——”顾倾城叹息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像飞鹰那样江湖上威风凛凛的人物,没想到会折戟沉沙在这片山林里。
我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胸中猛然一阵伤感,因为是我带飞月去古寨的,却没能好好地带她回来。假如有一天飞鹰苏醒,当面问我,我该如何回答他?
“风先生,不必太为飞月的事难过了,每个人都会死,只看死得有没有价值。”顾倾城靠在帐篷门边,声音同样充满了伤感。
我伸手抚摸着飞鹰的肩膀,惭愧地低语着:“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飞月。”
未来如何,谁都无法预料,也许他们三个也会像席勒那样,突然醒来,然后几小时内离开人世。这种结局,实在令人伤感。
我转头望着李康,陡然间,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碧光倏地一闪,耀眼之极。那是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玉牌,用双股的红丝绳穿过后挂在脖子上。
玉牌是不可能像钻石一样闪光的,我俯身仔细观察,玉牌正中竟然嵌着一个金色的圆点,迎着灯光熠熠闪烁着。
“顾小姐,这块玉牌有点古怪,请过来看——”我转动红丝绳,找到的竟然是死结连着死结的“多宝扣”。
顾倾城是古玩世家出身,一见到那个扣子,随即一愣:“哦?这玉牌很值钱吗?竟然要用到‘七叠连环多宝扣’?”死结共有七个,紧密排列着,要想解开它很得费一番工夫。
她把玉牌托在指尖上,看了几眼,疑惑地摇头:“不过是普通的蓝田古玉而已,拿到市场上去,公平价格不超过一千美金,没什么特殊之处。”
我诧异于她的疏忽,立即提醒她:“玉牌中央嵌着一粒金珠,这样细致的设计绝对不是现代工艺流水线能够做到的。玉质虽然不够出类拔萃,但我觉得那金珠闪亮异常,或许藏着什么玄机——”
顾倾城又是一愣:“什么金珠?在哪里?”
她伸出另一只手,食指、中指、小指在“多宝扣”上连续搓了几下,马上打开了全部死结,把玉牌握在手里,凑近灯光仔细观察,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看不到金珠,是你眼花了吗?”
当她抬头向我望着时,眼神中蓦地掠过一丝惊恐:“你的眼睛怎么会发出那样的绿光?”脚步一滑,已经退到门口,右手马上探到腰间,握住了枪柄。
我用力眨了眨眼,对她的话同样感到莫名其妙:“顾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把那玉牌给我,记得你说过李康的行李中有一架奥索斯放大镜,快去把它找出来——我感觉李康的传家宝秘密,就在这玉牌上。”
一切都是源于我的第六感,因为我自始至终相信李康看似老实木讷的外表下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他和李尊耳肯心甘情愿地把古书贡献出来,正是为了给大家造成错觉,转移所有人的视线。
真正的秘密是不可能形诸于文字的,能够翻印成书然后广为传阅的,都是毫无价值的大路消息,只配当废纸卖给垃圾站。
顾倾城在帐篷外苦笑:“风先生,你怎么解释自己眼睛里的绿光?看上去真的让人害怕。”
我忽然明白过来,护寨神被傀儡师猎杀之后,何寄裳曾取出蛇胆给我。蛇胆是明目圣药,那条护寨神又是何寄裳精心培育的通灵品种,所以其功效远胜于普通蛇类,使我的视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能够看到别人无法发现的细微之处。
当然,这些事需要慢慢解释,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放大镜,看看那玉牌上到底有什么。
我大步跨出帐篷,两手遮在眼睛上:“顾小姐,那完全是蛇胆的奇效,稍后我再解释。这面玉牌是揭开秘密的关键,带上放大镜,咱们马上回你的帐篷去。”
顾倾城毕竟是见多识广的高手,从最初的惊骇中冷静下来之后,低声回答:“放大镜就在我的帐篷里,咱们这就过去。你的意思,这玉牌上刻的是一幅微缩图画吗?金珠代表什么?不会是你曾经提到过的什么‘金蛋’吧?”
她的跳跃思路叠加到我的猜测上,迅速汇成了一条明晰的线索:“李家古籍并不全都是伪造出来的,恰恰相反,上面的大部分图片都是真实的,只有关键位置的几幅,或缺失、或改动,让人永远无法看懂。”
我说过,在李家人眼里,那颗矗立在圆形石屋前的蛋,极有可能是金灿灿的黄金铸成,他们一路追随探险队而来的真实目的,就是找到金蛋,并且留有足够的强力手段将它据为己有。
在地球人的价值观念里,黄金是最无法用理论来衡量的一个品种,自古至今,世界各地的帝王卿相、平头百姓对它的追逐永远不曾停息过。在黄金和纸钞价值相等的情况下,绝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并且为它的灿烂光华所迷。
十五秒钟之后,苏伦用一只强力聚光灯泡替换掉了帐篷里的节能灯管,那架光电式的放大镜也精心地调至四角水平。
我小心地把玉牌放置在观测台上,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倾城谦虚地摇头:“不不,秘密是你发现的,应当由你先来观测。”
没有人能耐得住揭开惊天秘密的好奇心,在我第二次邀请时,她终于俯下身子,右眼对准观察镜头,只有半秒钟,她肩头一震,压抑不住地叫出声来:“真的!风先生,你的猜测一千个正确,就是金蛋,一颗巨大的金蛋!”
她变得语无伦次,向后退了两步,情不自禁地望着我轻轻鼓掌,眼神中充满了五体投地的钦佩。
这的确是个惊天大秘密,玉牌上共有三幅连续的图画,在放大镜下每一个细节都无所遁形。
第一幅上,圆形石屋前矗立着一枚金蛋,那个方眼武士正站在金蛋前,抱着胳膊,歪着头沉思。
第二幅画描述的应该是石屋里的情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里面并非是想象中有着石桌、石凳、石床的普通民居,而是一座类似于太空船驾驶舱的建筑物。
作画的人站立的位置在石屋入口,左前、正前、右前三方的墙上挂满了长方形的显示屏。我可以打包票说那些绝对是电脑显示屏,因为作画的人为了追求逼真再现当时的场面,连显示屏上的图形、字迹都做了尽可能的描绘。其中一个屏幕上,显示着一幅宇宙空间的星系图案,旁边更是标注着带箭头的折线,大约是代表了某个航天器的行进方向。
第三幅画的意思非常简单,方眼武士坐进了金蛋里,金蛋正在慢慢合拢。他非常安详地抱着胳膊,仰面向上,完全是人类思考时的标准动作。
这幅画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人一边沉思一边进入电梯时的场景,合拢的金蛋就像是弹性开阖的电梯门。
“风先生,这件事真的是越来越复杂了,把所有图画连贯起来看,能够得到顺理成章的结论,那方眼武士自闭在金蛋里,或是休眠、或是死亡,不管出于哪一种目的,现在有可能还在那里面。咱们可能是要发大财了,一个比成年人身体还要大三号的金蛋,其重量虽然比不上你在埃及时发现的超级金锭,至少也要算是亚洲头一号的宝藏了。”
顾倾城在帐篷里急促地踱着步,不停地揪着自己胸前的头发,心情已然大乱。
按照我的思路,并不认为金蛋就是某个过程的终结,恰恰相反,怪人走入金蛋,只是事件的开始,他是要乘坐金蛋去另一个地方。
金蛋所在的位置是悬崖的对面,既然不能飞天,就只能是遁地了——“他要通过金蛋进入地下世界!”我的思路豁然开朗,老虎和唐心是在悬崖前遭遇到龙格女巫狙击的,看来那里就是某个进入神秘世界的入口。
“可是、可是那石屋里怎么会有现代化的航天器设备呢?要知道,这些画保存下来的年代是在公元前二百多年的秦朝,当时极度低下的生产力根本与现代化高科技不沾边。风先生,咱们难道也要像那些无聊的科学家一样,把一切不解之谜都归结在外星人身上吗?”
顾倾城停下来,无意识地抱着胳膊,昂着头望着我。
我摇摇头,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几乎无法相信的判断:“不,那个方眼武士是地球人,或者说,他是一个具有同地球人一样生活习性的‘人’。除了眼睛不同,他的一切动作、姿势都跟我们一样。”
此刻顾倾城抱着胳膊的动作与图画上方眼武士的动作一模一样,所有的地球人都或多或少使用过相同的姿势。
顾倾城再次愕然苦笑:“地球人?两千多年前的变异地球人?那么,石屋里的布置又怎么解释呢?任何具有航空航天学基础知识的人都能看得出,那是一个现代化的驾驶舱,布满了各种仪器、仪表——你看到了吗?里面甚至还有一个圆形的转椅?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在古老暗昧的秦朝?”
我的确看到了那只转椅,一个现代科技流水线上组装出来的产品。
“只能说,现代宇航员进入时空隧道后落在古代,航天器跌落,砸入山腹,被永远地埋藏起来。顾小姐,我知道这些解释有点牵强附会,但一切真相,都得等我们穿过石隙后再说。还有一点,老虎是到过悬崖边的,会对咱们的判断有所帮助。你稍等一下,我去叫他——”
有了埃及土裂汗金字塔和北海道枫割寺两段诡异经历后,我可以相信任何匪夷所思的结论。时空隧道、外星来客、穿越光速等等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被某些“伪科学”的卫道士们态度强硬地摒弃在门外,用各种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蒙蔽着全球大众的视线。
如果让卫道士们出来解释这些画,也许他们将会在我头上扣以“伪装外星人航天器、雇请临时演员冒充方眼外星人”等罪名,总之是无论如何也要嘴硬下去的。
老虎正在酣梦之中,被我推醒时,满脸都是不高兴:“干什么?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跑去的?快回去睡,明天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我坐在他的床边,等他毛毛躁躁地发完脾气,一字一句地问:“老虎,你在悬崖边,有没有看到对面的金蛋?”
按照石屋、人体与金蛋的比例估算,金蛋的高度差不多要达到三米,直径约一米半,就算两边悬崖隔得再远,也能一眼就看到,但老虎从来没有提到过。
“金蛋?在哪里?”他挠了挠头皮,斜着眼睛瞅着我。
“就在那座圆形石屋前面,假如你到过悬崖边,就一定能看到。”我的回答非常谨慎,免得对他的回忆造成误导。
他用力挠头,翻着眼睛想了半分钟,模棱两可地回答:“好像在对面有一个什么东西竖立着,但绝不是金蛋,我以为那是一个椭圆形的石柱罢了。当时被突然冒出来的敌人暗算,总共在悬崖边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分钟。风,你怎么会认为那里有个金蛋?悬崖的宽度约有三十步,如此巨大的金蛋根本运不过去,对不对?”
老虎的思维模式实在是太呆板了,根本没有分清时间的次序问题,就算有个金蛋放在那里,长期的氧化锈蚀,也会改变颜色。两千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都能寒暑更替,还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呢?
“你确信,没有金蛋?”
老虎坚决地点头:“对,没有。风,你不要异想天开了好不好?在埃及沙漠里发现了那个全球独一无二的金锭也就罢了,幸运不会总是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算了算了,快回去睡觉,明天杀奔蛇阵,力气活多着呢。”
他的床边果真丢着一箱手雷,另外一个背囊里则是重新改装过引线的汽油弹,距离他的枕头都不超过三步。能在这种危险至极的环境里酣然大睡,除了老虎之外,还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没有金蛋?”我宁愿相信是尘土和苔藓附着在金蛋表面上,越来越厚,直到把它包裹了起来。
再次走回顾倾城的帐篷,她正聚精会神地对着镜头观察,右手握着铅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做着笔记。
“又发现了什么?”我丝毫不觉得疲倦,看来今晚又不必睡了。
“我想你刚刚的结论一定是自相矛盾的,迄今为止,地球上已经登记在册的人类种族绝没有长着四方眼睛的。还有,我怀疑这些图画的真实性,如果图画产生的年代确确实实是在秦朝,两千年来,李家代代相传,难道就没有哪一代人产生觊觎金蛋的想法,冒险进山寻宝?何必非要等到李康这一代呢?现在,咱们无法解释石屋里的太空舱设备究竟来自何处,假如解释为航天器从天而降、跌入山腹的话,最终结果应该是爆炸毁灭,而不是变成一座圆形石屋。石屋前的石碑上写着‘天梯’两个字,立碑者到底是什么人?会是方眼武士自己吗?这两个字又能代表什么意思?”
顾倾城离开观察镜头,看着记录纸上那么多大大的问号,也得到了自己的结论:“这件事,自始至终就是一个虚构的恶作剧,就像历史上的‘麦田怪圈’一样。”
第十节 飞跃天堑见天梯
正是有了这么多问号,我判断顾倾城的潜意识里已经承认了我的观点,只不过还想找出其中的疑点,进一步加以印证而已。
“明天,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正如我确信何寄裳不会骗我一样,更确信自己的观点百分之百正确,那个方眼武士一定是穿越时空的现代地球人。当然,在我的记忆里,也没有哪一种生物的眼睛是方形的,从人类到昆虫、从飞鸟到鱼类,搜索不到同样的个案。
“对,明天,一切希望真的都在明天。”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坐在书桌前反复观察玉牌,躺在一边的顾倾城则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当一个人发现了这样大的秘密之后,能够安然酣睡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向自己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土星人降落地球时弄错了时间轨迹,落在相当古老的历史长河里,一直生存到了二十一世纪,随地球人的时间一起前进。他们没有老,也没有死,只是航天器的能量过度衰减才陷入了窘境。那么这个方眼武士呢?会不会也具有土星人那样的超能力,可以一直活在地下?”
在“捕王”归洛的叙述中,他看到大哥与方眼武士站在一起。假定他的话完全属实,可以证明就在十几年前,方眼武士仍然好好地活着。
可惜,现有的全部线索之中,都有“道听途说”的嫌疑,都是基于某些假设的基础上得出来的,没有真凭实据支持,轻易就会被推翻。
晨曦来临时,我揉着又涩又涨的双眼感叹:“又一个明天到来了,我们会不会有新的探索成果呢?”
被遣散的队员护送着昏迷中的三人离去时,腕表刚刚指向八点钟。
两辆吉普车上最大限度地装载了食物、淡水、照明设备、油料、武器,当然,还有老虎始终抱在怀里的手雷和汽油弹。
卫叔、老虎、红小鬼乘一辆车,我和顾倾城在另一辆车上,一直驶向隧道。就在启动之前,老虎已经站在车顶上发了重誓:“今天,不到悬崖绝不回头!”
红小鬼依旧笑嘻嘻的,像是即将去郊游踏青的中学生,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口香糖。
隧道里没有什么变化,那些古怪排列的石柱也没有再次出现过,我们非常顺利地连续穿过了前四个五角星空间,转入第五个星芒通道时,陡然听见最遥远处传来蛇阵的骚动声,“咝咝咝咝”的动静也提高了十几倍,听起来异常恐怖。
“好像不太对劲,风,难道是飞蛇造反,翻越平台杀过来了?”红小鬼不知好歹,还有闲心开玩笑。
顾倾城取出望远镜观察了几分钟,疑惑地摇头:“什么都没发现,我能看到那个平台,并没看到有怪蛇越过来。”
卫叔已经停车,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和顾倾城。
“顾小姐,你下车,我自己先去探路,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再回来通知你们。”金属匣子就在口袋里,我必须要证明它的价值。
顾倾城静静地摇头:“不必,咱们两个一起过去,今天来的都是高手,每个人都能照顾好自己,谁都不必依靠谁。”
红小鬼“吱”地打了一声口哨,笑嘻嘻地看着顾倾城:“嗯,火烧眉毛了,两位还有闲心在这里让来让去,相互表白,真是太不合时宜了。唉,文艺影片里的缠绵桥段比起你们简直就是废渣——”
过度的起哄、搞笑,证明红小鬼心里至少有三分紧张,只是不愿意被别人看出来而已。
我一句话都不说,踩下油门,车子保持二十公里的时速前进,并且做好了随时调头撤退的准备。
越靠近平台,蛇群的骚动声便越激烈,等吉普车驶上平台,面对那条被毒蛇塞满的蛇阵时,顾倾城忽然惊喜地叫起来:“它们正在逃走——风先生,蛇阵马上就要散开了,难道是那个金属匣子在发挥作用?”
蛇阵已经降落到了半人多高,无论大小粗细,所有的碧蛇都在争先恐后地离开,山壁虽然光滑陡峭,大部分蛇却能稳稳地在上面游动,灵巧地钻进各种各样的石缝里。
我取出金属匣子,放在驾驶台上,看不出它有任何变化,既不发光也不发声。唯一区别于其他金属制品的地方,就是浑身没有一点划痕,即使是昨晚红小鬼用刀柄重重地敲打它,也没有丝毫损伤。
蛇阵消失了,这条石隙恢复了平静,一直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
卫叔的车子赶上来,前面的路无法通车,大家只能各背着一个行囊徒步前进。
“大家加把劲,只要两个小时就能看到那个圆形石屋。风,你不是说有个金蛋在那里吗?咱们五个平均分配的话,每个人都能拿到几百公斤黄金,大家说爽不爽?”老虎带头走在前面,早就放弃了又沉又累赘的手雷。
两侧的石壁高不可攀,起初红小鬼还左顾右盼地担心某些地方会落下蛇来,到了后来,确信毒蛇全部撤走了,马上凑过来:“风,把那个匣子借我看看,我怀疑它是一个超声波发射器,能够产生驱逐蛇虫的高频波。这样的电子产品,原理简单之极,我想拆解来看看能不能仿造一个,嘿嘿嘿嘿……”
他是永远不甘寂寞的,没事都想找点事出来,理所当然地被我拒绝了。
脚下的路程并不像老虎说得那么轻松,一直前进了三个小时,道路才略微变得开阔。又走了半个小时,前面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大块空地。
“大家小心,戴黄金面具的人就在左近,上一次的战斗就发生在这里。”他从背囊里取出一柄冲锋枪,检查完弹夹之后,“喀”的一声压入弹匣里。
每个人的右手里都握着枪,采取分段式警戒的步进方式,出了石隙,逼近悬崖边。
我一直都在关注对面的情况,视线首先落在距离悬崖十步远的那个竖立的东西上。的确不是什么金蛋,倒更像一个锈蚀了的救生舱,黑糊糊地立着,毫不起眼。如果不是事先有图画上的提示,我也不会注意它。
那东西后面,是一大间圆形尖顶石屋,估计直径在十二到十五米之间,全部是用石块垒成。
我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象中的东西,石屋正面有一扇青色的金属门,那样的产品往往应用于航天器的功能性隔舱上,具备超强的密封性,而且抗热胀冷缩、抗酸碱锈蚀,材质为添加了数十种金属催化剂的高强铝合金产品。
顾倾城一直站在我身边,向我低声耳语:“为什么没看到标有‘天梯’的石碑?咱们先到对岸去搜索那石屋里有什么,我真是怀疑今天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悬崖两岸是用两高两低的四条铁链连接的,鸭蛋粗的铁链被巨大的锚桩固定在岩石上,看上去非常稳当。
我是第一个走过悬崖去的,直奔那个想象中的金蛋。它的表面上的确是铺满了风化的岩石碎末和苔藓,揭去这层伪装后,我不得不遗憾地停止了狂热的动作。这个金属物体不属于秦代,但也并非想象中的超大金蛋,只是一件普通的金属铸造物而已。
“悬崖上除了石屋以外,只有它,毫无疑问就是李家祖先描绘过的金蛋,但它现在,明明——”顾倾城站在它的另一边,稍稍显得有些沮丧。
希望越大,失望必然越大,她被我的“金蛋理论”所鼓动,热情刚刚膨胀就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
“哈,荒山野洞里竟然有扇密码门,岂不正是要考验我的解码功夫吗?大家闪开,看我的——”红小鬼又在大笑,我和顾倾城放弃这个金属蛋,赶到石屋门前。
就在那扇门的右上方,嵌着一个黑色的十一环金属密码盘。
顾倾城皱着眉长叹:“风先生,现在你就是硬说它不是地球产品,也没人会相信了。”
密码盘上标注着清清楚楚的阿拉伯数字,从零到九,无一缺漏,每个地球人的生活中或多或少都会接触到这种机关,就连最廉价的旅行包上都会安装三道环扣的密码锁,不过那种东西的装饰效果要远大于它的实用性。
这是一个十一位数的密码锁,红小鬼盯着它看了几秒钟,伸手将所有的转盘都拨到零位上,然后十指同时按上去,随随便便拨了几下,那扇门便“哔”的一声向左侧滑开了。
红小鬼耸了耸肩膀,解码是黑客的拿手好戏,对他而言,没有难度的密码简直像喝白开水一样无聊。
老虎大步跨了进去,大家都是江湖上的名人,如果总是跟在别人后面,未免面子上不太好看,所以他才会抢先一步,权作探路。只是他并没做好“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准备,前脚刚刚落下,“啊”地叫了一声,立刻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
卫叔、红小鬼探头向里看了一眼,几乎同时惊叫着向后跃出去。
这间屋子里的布置跟玉牌上的那幅画基本一样,三面墙上挂着总共超过四十块显示屏,显示屏下面则是巨大的环形操控台,正中央真真切切地摆着一只七轮转椅,更为荒谬的是,转椅的后背上还搭着一件黑黝黝的铠甲。
顾倾城低声叫着:“那是古代将领的牛皮铠甲,怎么可能丢在这种环境里,到底是现代人进入了古代,还是古代人闯入了现代呢?”
在这些像是古装道具又不是道具的东西面前,任何人都会产生“今夕何夕”的幻觉。
显示器都是关着的,这一点与玉牌上的图画有明显区别,或许我不应该一直迷信于“穿越时空的人都会具有超能力”,没有足够的电能,再先进的设备也是一堆废物。
“天啊,这是什么?我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老虎梦游一样横跨了一步,身子靠在一侧的操控台上。那上面布满了五颜六色的轻触式按钮,他张开双手十指,在按钮上空比画着,脸上带着惊骇至极的怪笑。
我低声喝阻他:“老虎,千万不要乱动那些按钮。”
这间屋子很像是某种飞行器的操控舱,但却显得异常简陋,因为没有任何飞行器是石板垒起来的。我只能这样描述,似乎是某个人将飞行器操控舱的零件搬移到这里,重新布置成原先的样子,但却没有任何的飞行功能。包括那扇滑动门在内,都只是虚有其表的摆设,仅仅比普通门的密封性好一些罢了。
“这里面所有的设施都需要电能控制,没有发电机、没有线缆电源,难道能凭空造出电来?老天爷,这是谁这么无聊,跟咱们开那么大的玩笑?”
红小鬼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向里面看着。
的确,在布满毒虫的五角星芒大阵后面,竟然藏着这样一座空无一人的怪屋,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场正在上演的闹剧。
“风先生、小姐,你们听,是什么声音?”卫叔一直尾随在最后面的,忽然将两手罩在耳朵上,努力谛听着。
悬崖上偶尔有风吹过,其余什么声音都没有,老虎已经不好意思地倒退出来,搓着手,还没开口已经脸红了。
卫叔退向悬崖,蓦地转身,指向崖下:“就在那里,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一个女孩子在唱歌,你们听——”
红小鬼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按钮,被卫叔的叫声打扰,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没有声音,除非是鬼在唱歌!”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顾倾城的手已然紧紧握在了一起,身体也靠得很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坚定地并肩作战,迎接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
“卫叔不会无缘无故疑神疑鬼的,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顾倾城的声音带着异样的温柔。
我点点头,悬崖上的地方十分狭小,一眼就能望到边,四周的石壁又笔直陡峭,难以攀缘。如果真的有什么异常情况,都该发生在悬崖之下才对。
“风,我想进去动动这些按钮,行不行?”红小鬼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能够成为超级黑客的人,每一个都是机械操控方面的天才,看到这些从未接触过的按钮,肯定心痒难耐。
顾倾城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指,微微点头,显然是表示同意红小鬼的要求。
没有电能的情况下,任何电脑操控的动力系统都无法产生动作,只是毫无生机的死物。认清这一点后,所有人对石屋里那些奇怪设备的恐惧心理都消失了。
我笑着点头:“好吧,最好别出什么意外,否则咱们根本无路可退。”
红小鬼兴奋地大叫一声,嗖地跳进屋子里,如同饕餮之徒被获准可以在盛宴上尽情大吃大嚼一样。
我和顾倾城走到悬崖边,卫叔已经蹲下身子,凝视着崖下一团一团翻滚的白雾,默不作声地聆听着。
这里的环境仍然是封闭的,头顶二十多米的高度就是泛着白光的岩石,如果不是所有的石头都在发光的话,恐怕我们将是处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小姐,我的确听到有个女孩子在唱歌,刚刚唱的是‘友谊地久天长’,现在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你们听!”他捏着嗓子模仿女孩子唱歌,居然有模有样,声音还不算太坏。
老虎也跟了过来,把红小鬼一个人丢在那石屋里。他站在卫叔身边,探头向下望着,眉心一动,骤然大叫:“我也听到了,我也听到了,是小心的声音,小心、小心——”
为情所困之后,老虎的定力、智力、耐力都一落千丈,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他也会莽莽撞撞地乱叫。
红小鬼也叫起来:“吼什么吼?我要关门了,吵死了!”
那扇金属门应声关闭,把里外两个世界隔绝开来。
“小姐,也许我可以下去看看。”卫叔站起身,从行囊里取出一捆白色的尼龙绳索。既然走到这里,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不能半途而废,空手而回。以他的身手,借助绳索攀缘悬崖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顾倾城皱眉思索着,不置可否。
我放开她的手,四处张望,竟然找不到一块石头可以丢下去探路。站在我们这个位置,根本无法判断那些白雾是不是山里的毒瘴,贸然下去,非常危险,况且我们并没有携带供氧设备。
“小姐,为了绝世古琴,我就算死,也得奋力试一次,希望能得到您的允许。”卫叔缓缓抖开绳索,一头系在铁链的锚桩上,连续挽了三个死结,最后用“水手扣”彻底锁死。
古琴才是顾倾城进山的真正目的,看起来卫叔有足够的忠心愿意以身试险。
顾倾城摇摇头:“卫叔,现在下去不够明智,但是又没有太好的办法,你让我再考虑考虑——”她抓着披在胸前的头发,打成结又散开,再打成结,再散开,沉吟不决。
既然来到这片大山里,任何成果都要靠涉险得来,天上是不可能掉下馅饼来的。
我在估量着山崖的落差,那捆绳索的长度接近一百米,大概可以下到崖底。
突然间,我耳朵里也传入了缥缈的歌声,而且第一时间就判断出:“那是苏伦的声音,绝对是!”
她唱的是一首埃及俚曲,大意是独守家园的女孩子怀念赶赴前线打仗的情郎,自怨自艾,深情流露。在开罗时,她最喜欢这首歌,每次去音乐西餐厅吃饭,都会点同样的萨克斯曲子。
真的是她吗?难道是过度思念后的幻觉?再凌厉的目光也无法穿透白雾,等到那俚曲唱到第二遍上,我转向顾倾城:“顾小姐,不要为难了,我下去看看,因为我听到了苏伦的声音。”
第一时间里,我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忙碌了这么久,终于有了能够近距离接触苏伦的机会,我不会放过的。
顾倾城又在皱眉,眼神中掠过受伤害后的痛楚:“是吗?你确定?”
我把手枪放入裤袋,又把淡水、食物打了一个小包放进另一边的口袋里,同时向顾倾城伸出手:“再给我一些药品,或许能用得上。”
“兵解大法”配合她的兴奋剂,关键时刻能提升我的战斗力,在遥不可测的险恶环境里,或许能帮助我渡过难关。
顾倾城还在迟疑,卫叔已经抢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瓶递给我:“胶囊在里面,每次服用六个,小心点。”
我不想做顾倾城、卫叔、老虎眼里的英雄,只是命运的涡流又一次把我推到了风头浪尖上,不得不拼出性命。
“请稍等一下,我想拨苏伦的电话试一试。”顾倾城取出电话,手指颤抖着拨了一个号码,没有回铃声,过了许久才传来“对方信号无法接通”的警示声。
“既然能听到对方的歌声,又怎么可能无法通电话?这一点你想过没有?或许只是幻觉呢,你这么急着下去,并不明智。最起码,我们得休整几个小时,理清思路,然后再做打算——”她试图说服我。
我一边把绳索系在腰间,一边探身向下面张望着,已经没办法听进她的话。机会和希望总是拼搏出来的,一旦错过,赔掉的就可能是苏伦的性命和我毕生痛苦的追悔。现在,最起码我还有机会拼一次,不至于像得到金属匣子之前那样,欲拼无泪、欲搏无门。
“谢谢,我已经决定了。”我微笑着拒绝了她的好意,站在悬崖边上,连续七八次深呼吸后,贴着崖边缓缓向下滑落,开始了又一次搏命的探险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