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盗墓之王(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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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诡谲别墅

第一节 飞机遇险

画面上,所有的高楼大厦纷纷倾斜坍塌,烟火四起,街头的汽车混乱相撞,司机丢弃汽车,仓皇逃命。海啸掀起的巨浪,层层叠叠扑向海滩,并且数秒钟内涌向海滨城市,迅速将积木一样的大厦、高架铁路、城市标志性建筑淹没在汪洋之中。

“北海道淹没,九州淹没,大阪淹没……马上就是东京,并且接下来,整个日本岛即将在剧烈的海底地震中分崩离析,随之沉入大海,而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祈祷……祈祷……祈祷了……”

飞机轻轻震荡了一下,令我旁边坐的年轻女孩子发出一声轻呼,柔软爽滑的金发一甩,擦过了我的面颊。

“啊,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是温文尔雅的美式英语,带着一点点纽约味。

我扭头,先看到一双略带惊慌的碧蓝色大眼睛,红润的唇微微张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那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女孩子。

“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我和善地笑了。

我的心思,一直在面前这部翻拍的《日本沉没》的画面上,根本无暇他顾,连身边坐了这么一位精致漂亮的美国女孩子也没太注意到。

她伸出手,表情自然了许多:“瑞茜卡,《探索》杂志亚洲分部记者。”

我伸手与她相握:“风,商界小人物。”

她翘起嘴角微笑着:“嗯,小人物?亚洲人总是刻意低调谦虚,越是把自己标榜为小人物的,往往会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当她听到我的名字时,眼神曾经不经意地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

她穿着藏青色的西服套裙,那是世界范围内职业女性最爱的一个意大利牌子。一看到意大利品牌,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毕竟之前的四年学习时光,一直是沉浸于那个文化悠久、风格典雅的美丽国度,算是我的第二故乡。

我手里,一直握着一个金黄色的样式古雅的信封,上面只有“风亲启”这三个行云流水样的飞白体小字。

里面的信笺也是异常考究的金漆描边样式,最后主人的签章处,则是盖下了一枚血红色的飞龙图章。我闭上眼睛,倚在靠背上,回味着已经看了不下二十遍的这封信。通篇讲述的都是这么一件事:“‘海底神墓’里埋藏着那颗叫做‘日神之怒’的宝石,风,咱们联手把它取出来,激发其中蕴藏的无穷能量,给予日本列岛毁灭性打击。如果同意,请到达北海道时联系……”

飞龙图章代表了一个背景神秘的中国人的名字,他和他背后的庞大家族,一直都在酝酿着这个名为“日本沉没”的军事计划。

之所以一上飞机就迫不及待地请空中小姐拿来这部片子观看,为的就是在脑子里先感知一下,万一哪一天这个计划真的得以实施,会造成日本列岛什么样的恐慌场面。

当然,飞龙图章主人的计划,只能给我以“异想天开,惊为天人”的震撼力,却不是我飞往北海道的主要原因。

手术刀的遗嘱里,曾有一页是专门写给我的:“北海道木碗舟山一带的产业,全部遗留给风。寻福园,是二十年前杨天大侠亲自监督施工,并且长时间居住过。我相信,像他那样的盖世奇侠,是永远都不会死的,因为他身体里潜藏着普通地球人完全无法企及的特质。我曾无数次搜索过寻福园别墅,苦苦思索杨天留下这座白色建筑群的深刻寓意,但智力所限,一直无法有所突破。我老了,搜寻杨天大侠的任务,就只能留给风来进行了……”

下面,他用迥然不同的笔迹做了标注,可能是遗嘱立下很长一段时间后,又做的微小改动:“杨天的失踪,跟寻福园、海底神墓和‘日神之怒’有关,是吗?不是吗?我真的快心力枯竭了……”

土裂汗古墓里前前后后发生的诡异事件,只会让我对大哥杨天的下落更加关注,并且越来越坚决地追索下去。谷野的照片、小燕的照片,再加上手术刀与苏伦那么肯定的结论,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杨天不死”这条线索上发展。

枫割寺是我此行的最大目标之一,变成植物人的藤迦小姐,是解开神秘的《碧落黄泉经》的唯一钥匙。所以,我希望她能从昏迷中醒过来,告诉我更多的秘密。

“亡灵之塔”下面,真的具有通向“海底神墓”的秘道吗?

所谓的“日神之怒”到底是什么样的能量宝石,会具备飞龙图章主人所憧憬的那种彻底摧毁日本列岛的力量?

一切谜题的答案,可能都埋藏在神秘的枫割寺里,跟那个曾经的盗墓界高手谷野神秀大大有关……

飞机又一次突然震荡,惊醒了我的沉思。

机舱里的乘客们发出一阵极不满意的惊呼,抱怨声四起。

美联航空漂亮的金发空中小姐们迅速出现,向大家鞠躬如仪地道歉:“实在对不起,飞机遇到空中逆向暖流,正在紧急避让,对不起……对不起……”

这架飞往日本北海道的波音七四七客机,经济舱里坐着的,几乎全部是清一色严肃认真的日本人,所以,空中小姐的鞠躬礼节,是标准的日本女孩子的方式,腰几乎弯到了九十度,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冬季空中暖流是飞机经常遭遇到的航行难题之一,不过以波音飞机的性能,根本无须担心。

我把头扭向窗外,看着远处一团团棉絮样的白云,对日本人的苛责不屑一顾。日本人除了对自己国内的服务和产品满意外,使用全球任何国家的服务,都会挑三拣四、怨声载道,仿佛在这个蓝色星球上,除了“日本”品牌,其余的都是三流垃圾一样。

瑞茜卡指着我面前的屏幕,低声浅笑着:“太苛刻执拗的民族,连上天都忍不住要责罚教训他们了——”

一瞬间,我们有心灵相通的感觉,同时会心地微笑起来,陌生感也迅速荡然无存。

空中小姐为了安抚乘客们的怨言,马上推出酒车,破例地增加了满满一层苏格兰百年威士忌。这种酒是日本人的最爱,随着冰块跟玻璃杯叮当相撞的脆响,机舱里酒香四溢,抱怨声立刻消失了。

酒车经过我身边时,我摇头拒绝了美酒的诱惑,只要了一杯鲜橘汁。在飞机落地之前,我需要清醒,这次去北海道,接下来会面临一段诡谲丛生的探索过程,只有一直地保持清醒,才可能发现不为人知的秘密。

瑞茜卡也要了鲜橘汁,忽闪着大眼睛,意味深长地向我举杯:“再次向您道歉,不过——您的名字让我联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轰动非洲大陆的英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英雄?谁?”

她笑起来:“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盗墓专家,被埃及人称为‘无敌勇士’——不单单是名字,您的相貌也跟他极其相似。我能有这么幸运吗?在飞往东京的旅途中,跟英雄殊途同归?”

我笑着摇头:“我只是个小商人,你认错人了。”

江湖这么大,高手异人多如牛毛,我希望自己能刻意地保持低调。还没具备超凡脱俗的能力之前,盲目地暴露抬高自己,只会变得日益浮躁,被浮名拖累腐蚀。还有一点,我并不像大多数都市男人一样随时准备放任自己,对所有的旅途艳遇来者不拒。

我的心里,只装着苏伦。

瑞茜卡的皮肤极其光滑白皙,鼻梁高挺,长发披肩,几乎具备了一切纽约美女光彩夺目的优点,而且脸上又多了一份优雅得体的书卷气,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两只玻璃杯清脆相撞,我注意到她握着酒杯的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浅黄色的琥珀石戒指,清澈透明的长方形戒面里,嵌着一只小小的啄木鸟。

我轻轻“哦”了一声:“小姐,您的戒指很独特,应该是来自危地马拉的正宗黑银制品吧?”

她翘起食指,戒面与晶莹透明的杯子、冰块相映成趣,泛着寒意盎然的冷光。

蓦地,机舱的送话器里传出机长的严肃声音:“各位乘客,目前飞机遇到紧急情况,请大家扣好安全带,不要随意在机舱里走动。在逆向暖流作用下,飞机将会发生数次震颤,这是航空过程中的正常情况,请不必惊慌……”

同样的警告,分别用英语、日语、法语、德语重复了四次,引发了日本乘客的又一次汹涌诅咒。

我默默地扣上了安全带,没有丝毫惊慌。美联航空是全球顶级的三大航空公司之一,他们的机组人员参与的学习训练,都是跟驾驶美国总统“空军一号”的人员同班训练的,技术毋庸置疑。

瑞茜卡幽默地一笑:“这里,已经是日本海上空,上帝保佑,沉没日不会选定在今天。”

我们交谈的声音非常低,以免引起日本友人的愤怒。近几年,日本国内的民众对“沉没”的话题非常敏感,任何微小的有关“地震、海啸”的遐想、预测都会在国内引发轩然大波。

瑞茜卡系好安全带后,继续翘着自己的左手食指,似乎是故意要展示给我看。

危地马拉的黑银制品,被称为银制工艺品中的“珠穆朗玛峰”,意思是已经达到了人类利用银来锻造首饰的极限。

这些东西的独特颜色、高纯度、高硬度、复杂诡异的花纹雕刻都是无与伦比的,更为吸引全球美女趋之若鹜的还有一点——每一件饰物都是独一无二的,永远不会与别人重复。

很可惜,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黑银饰品制造完毕后,都被“黑巫术”教派的酋长们下了独特的咒语,特别是像瑞茜卡手上镶嵌琥珀石的这种,巫术效果更是灵验之极。

“瑞茜卡小姐,你的戒指上下了什么样的符咒呢?”

我向旁边挪动了一下,拉开了与她的身体之间的空隙。

“黑巫术”是全球巫术中最受尊崇的分支之一,但是真正流传于世间的,大部分都是恶毒恐怖之极的“怨咒”,一旦产生效果,施咒者和中咒者的下场都会惨不忍睹。

刚刚从埃及土裂汗金字塔的余波中解脱出来,我可不希望让自己再惹上什么麻烦。之所以拒绝乘坐飞机的头等舱,就是为了尽可能低调地飞往北海道,好让自己疲惫的身心得到适当的放松。

“黑巫术”与中国的“异派茅山术”、日本的“怨忍术”并称为三大邪教护法术,已经上了国际警察组织的黑名单。

对瑞茜卡的好感骤减,我甚至后悔把自己的资料透露给她,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句话。

“唔,你……对这种东西很害怕?”瑞茜卡善解人意地伸出右手,将戒指全部遮盖住。她的手指修长白皙,绝对是标准的艺术家的手。

“害怕?不,我只是对银制品有些皮肤过敏而已。”我故作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很久以前,手术刀就给我讲解过“黑巫术”的诡异手段,要比中国苗疆的“降头术”和“蛊术”更疯狂血腥上十倍。

他的探秘经历中,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叶洪升,香港二十年来最炙手可热的商界超级大亨,是手术刀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他在游览危地马拉时,一个偶然的机会,跟当地的一个女孩子萍水相逢,火热缱绻。这种事,在有钱男人生命里,是最普通不过的,特别是像他那样有钱有势、外形又高大威猛的成功男人。浓情蜜意、春宵苦短之后,大亨向女孩子做了空中楼阁式的许诺,要带她回香港拍电影、竞选世界小姐,直到金钱铺路杀进好莱坞一流影视圈。

大亨的许诺,很少有实践的时候,比如跟他上过床的很多粤港澳女明星,听过的许诺像空中明月,最后得到的实惠却比中秋节的月饼还要小得多。

空口许诺,对于大亨来说是家常便饭,但那个异国女孩子却当了真,使出浑身解数,让大亨如沐春风般度过了整整一周的神魂颠倒生活,并且在分手时,把自己的黑银护身符拴在了大亨的手腕上。

大亨并不知道那个护身符的厉害,在回香港的包机上,随手就把它给扔掉了,结果……

“风先生,其实,这件东西不过是我母亲遗留给我的……纪念品,我戴着它,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时刻记着她。现在,她已经长眠在纽约城的十三号公墓里,如果它令您有什么不舒服,我……我抱歉……”

瑞茜卡垂着头,几绺柔顺的金发从额前跌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显得楚楚可怜。

美国女孩子大多是张扬开放的,极其外向,根本毫无羞涩含蓄——瑞茜卡不同,虽然只是初次见面,她给我的印象却是秀外慧中、温柔内向。

一颗泪珠哒的一声落在她的手背上,四散溅开。

我不好意思地急忙分辩:“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无神论者,对那些无稽之谈的神话传说根本不在乎的……只是过敏而已,只是过敏……”

中国人最讲究的是“百善孝为先”,如果我的冷淡刺痛了她,让她想起过世的母亲,这当然是我的不好。

我的声音有些大了,马上引起四周的几个日本年轻人嚣张敌意的白眼。不顾空中小姐好奇的目光,我从口袋里取出纸巾,递向瑞茜卡手边。

中国古人曾做过断论:一个至亲至孝的人,就算再作恶也不会恶到哪里去。

况且,我跟瑞茜卡只是萍水相逢,就算她的黑银戒指上带着“黑巫术”的毒咒,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危害到我?

瑞茜卡接过纸巾,把戒指脱下来,放进西装内袋里。

我乘坐飞机的历史记录应该在百次以上了,而且全部是美联航空的波音客机,却从没有过像这次的糟糕经历,因为当瑞茜卡抬手去擦眼泪时,飞机连续地发生了四次震颤,机舱最前端的红色警示灯凄厉地闪了起来——

刚刚还抱怨加腹诽的日本人,此刻陡然被警示灯吓住了,尖叫着深深蜷缩在沙发里,几个留着彩色爆炸头的年轻人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给我降落伞……给我降落伞……我要跳伞……”

几万米的高空,此时跳伞无异于自杀,我对这些年轻人的浅薄只能报以冷笑。

“各位乘客,我已经接到地面指挥塔通知,北海道近海连续发生了海底火山喷发,同时引发了大陆架微震,所以才产生了刚才的逆向暖流。目前海面情况已经平缓下来,十五分钟后,我们就能安全降落,请大家不要惊慌——”

机长的声音很镇定,或多或少地平息了乘客们的骚动情绪。

不知何时,瑞茜卡的左手已经抓住了我的袖子,顾不得擦眼泪,身子用力抵在座位上,像只受了惊的美丽小鹿。

“放心,放心,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她那么无助地抓着我,关键时刻,我早忘记了关于“黑银、黑巫术咒语”之类的禁忌,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低声安慰着。

其实,查阅时事资料就能知道,从一九九五年之后的十年时间里,中国大陆沿海、日韩沿海、台湾海峡这一系列狭长的南北海域,一直都没停止过强度不同的地震、海啸、龙卷风等等自然灾害。

特别是日本本土,地震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每年都会来上一两次。刚开始时,日本国民还会接受政府提示督导,进行防震演练,到了后来,对地震肆虐时的房屋倒塌、人员伤亡都已经漠视麻木了,仿佛对上天施予的暴力既然无法抵抗,那就只能默默承受而已。

瑞茜卡的手背凉凉的,皮肤细腻,这一点完全有别于体型高大、体表多毛的美国女孩子。特别是她的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泰国檀香味,那种甜蜜中略带苦涩回味的感觉,是我旅经泰国时最喜欢的一种。

“没事的,只是些小震动而已。要知道,美联航空的机长,是全球航空业里水平最优秀的,他们处理紧急状况的能力,曾受过无数次美国总统亲笔签字的通报嘉奖……”我轻拍她的手背,一次次呼吸享受着檀香味。

瑞茜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些。

飞机的震荡已经过去,降低高度,从成片的云层中飞离出来。

从舷窗望出去,已经看见了地面上蔚蓝的海水,以及日本列岛的大概轮廓。近年来,日本旅游业飞速发展,围绕北海道近海新开发的四十多个小型度假海岛,有意识地巧妙策划选址,从半空中望下去,真实呈现出一朵盛放的菊花的模样。

菊花与武士刀,是日本文化的国粹,所以很多亚洲旅游专家都曾放言预测,日本下一个要做的空中俯瞰的海岛造型,将会是一柄狭长的武士刀形状,并且刀尖指向何方,肯定会隐隐约约有“拔刀相向”的寓意。

危机已经过去,机舱里又响起了日本人的抱怨声,看来,美联航空方面若是不能每人赠送两瓶上等威士忌酒的话,真的是无法平息这些历来小气的日本人的怨念了。

瑞茜卡低声向我笑着:“唔,这是我听到抱怨最多的一次旅行了,不过,为了能去采访日本文化的圣地,一切全都忍下吧!还没有请问,您看不看我们的节目……或者您对我们的节目有什么建议?”

此时,她手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巴掌大的记事本,左手握着铅笔,一副职业记者的尽心尽职模样。记事本的封面上,印着《探索》杂志的独家标志。

我笑着点头:“当然,你们的电视节目,是我最喜欢看的,特别是关于埃及文化、关于金字塔的那十几期内容,更是从头到尾仔细学习过。”我不是爱炫耀的人,当然不会说自己刚刚从黄沙大漠里出来,更不会逢人便说关于土裂汗金字塔的神秘事情。

金字塔、铁娜、埃及政府一统非洲大陆的梦想,已经极深地镌刻在我的思想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瑞茜卡变得越发兴致勃勃,不停地用铅笔敲打着记事本的封面:“真的吗?太好了!其中一期关于埃及帝王谷发掘的现场报道,文案方面一直是我负责的……”

接下来,她说出了此次旅行的目的地——枫割寺、“通灵之井”,一口据说是可以反映出祈祷者命运的神奇的井。

“日本旅游局已经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提出申请,请求把‘通灵之井’列入全球五百大古文化遗址。美国总部方面,希望对枫割寺、亡灵之塔、通灵之井做一个详尽的报道策划文案,并且作为二〇〇五年收尾的黄金大作。风先生,有没有兴趣做我们的现场嘉宾……”

一谈到自己的工作,瑞茜卡立刻变得非常健谈,渐渐进入了本职角色。对于那座七层、高达三十五米的古建筑,她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数据资料。

我要去的是位于木碗舟山的连锁旅游度假中心,一处拥有四十一幢环山别墅的私人产业。这是手术刀在日本的四处产业中价值最高的一个,沿木碗舟山脚下呈巨大的环形分布,正好把枫割寺包围起来。

第二节 萧可冷

飞机不断下降,我们已经能够清晰看到北海道近海的滔天白浪。那是日本冬季旅游的一大著名景观,即便是在三九严寒之际,也能吸引为数不少的全球背包客。

说到“古文化遗址”,整个亚洲地区,没有哪一个国家能跟中国大陆相提并论。

这种能照出人类思想的古井,单单是中国的苏州、杭州两个城市里,就能随手找出三十口以上,比如杭州的“济公运木井”、苏州的“送子娘娘井”……当然,只是美好的传说而已,到底有没有神话里的那种奇妙作用,谁都不能保证。

我微笑着婉拒:“等有时间再说吧,我会有很多商业上的俗务要处理,可能无法到场。”

身为中国人,要我去给日本旅游局做义务宣传,肯定会存在一定的心理障碍。

瑞茜卡稍微顿了顿,已经明白我的意思,飞快地从杂志箱里抽了一份当天的《朝日新闻》出来,用铅笔迅速在二版头条的标题上画了一下:“拒绝我?因为这个?”

《朝日新闻》是日本国内影响力和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在开罗时,手术刀的别墅里有一个专门的阅览室,就是用来存放这份原版报纸的,据说已经从不间断地收集了接近十三年之久。

我对日本文化并不感兴趣,所以很少翻阅日文报纸。

那条标题是这样的:“中国大陆律师团,再次就‘二战期间慰安妇问题’向日本高等法院提请上诉”。

消息所配的四幅图片中,最后一幅,是一个身材修长、戴近视眼镜、西装笔挺的中国男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正在高举着双手,似乎是在做法庭陈述。

瑞茜卡的思维很机敏,见我的目光在那男人的脸上停顿着,马上浏览着新闻内容向我提问:“这个人,风先生认识——噢,是孙龙先生,大陆近五年来最好的中日法律问题专家,并且是此次大陆律师团的领导人……”

她是跨国电视节目的文案记者,当然知道中国与日本两国间的历史遗留问题,也就很容易地理解我婉拒嘉宾邀请的潜台词。从这件小事上,能看出她的敏锐触觉和善解人意。

对于孙龙其人,我曾有过短暂的接触,不过那是私人话题,不足为外人道。所以,我不动声色地把目光向下移动,轻松掩饰着:“不,我不认识,我是在看这条消息:‘中国特异功能团赴北海道参与中日文化交流’……”

瑞茜卡笑了笑,收回了报纸。

恰好在此时,飞机开始向下俯冲,做着降落前的最后准备。

飞机上的偶遇,不过是旅途中偶尔激起的浪花,很快就会被遗忘——即使瑞茜卡是个那么善解人意的漂亮女孩子。

走出安检门后,有个写着“风,开罗”的中文标牌立刻映入了我的眼帘。握着那个标牌的是个肤色微黑的女孩子,身穿雪白的耐克棒球装,头戴耐克棒球帽,脚下则毫无例外地穿着耐克球鞋。

她的眼睛很亮,而且也很毒,直接在人流中看到了我,开始招手:“风先生,这边、这边——”接着,一步三跳地跑过来,伸手接我手里的公文包。

公文包很小很轻,并且我独身旅行惯了,根本没带什么大型行李,所以,接机不接机,实在无关紧要。

“我是萧可冷,请多关照。”女孩子嬉笑着,摘下棒球帽,装模作样地鞠躬,黑亮洒脱的短发跳荡着,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青春活力。她的年龄,比苏伦还要小一些,满脸都是青春无比的笑,如果不是鼻凹里刚刚生出的两颗青春痘作怪,整个人看起来百分之百像是偶像剧里的漂亮新潮女生。

“风先生再见,后会有期!”瑞茜卡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经过我身边时,礼貌地向我道别,而且好脾气地向萧可冷点头招呼着。

我没有丝毫要承接这“艳遇”的想法,淡淡地向瑞茜卡还礼,擦肩而过。

萧可冷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停地乱转,瞄着瑞茜卡端庄的背影,扬起漆黑的眉毛:“风先生,那个金发美女是你的朋友吗?干吗不一起走,咱们顺路送她?”一边说话,她的一条腿还在不安分地乱晃着,仿佛随时都会和着音乐节拍开始跳舞一样。

我知道跟瑞茜卡是顺路的,她又没人接机,这绝对是个接近她的好机会。

“怎么样?要不要我代劳追上去邀请她?”萧可冷跃跃欲试,棒球帽在手里扔来扔去,引得几个刚刚走出安检门的日本嬉皮青年不怀好意地吹起了口哨。

我皱了皱眉:“不必了,我们只是飞机上偶遇,根本不是朋友,可以走了吗?”

萧可冷是手术刀属下的工作人员,更是苏伦的好朋友、好姐妹,此前三年,一直长驻日本,负责管理手术刀名下四处产业的经营。

苏伦对萧可冷的评价很高,曾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过:“小萧虽然刚满二十岁,却毫无疑问是个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天才,并且一年半内,已经连续考取了四个商业学士学位,未来无可限量。所以,日本方面的商业事务,可以放心地交给她管理,相信她能让你的此次北海道之行过得非常轻松愉快。”

本以为这么一个商业天才,会是老成稳重、低调内敛的“未老先衰”的女孩子才对。现在见了面,才知道她像个刚刚大学毕业的调皮女生,跟我以前的预想没有一丝相近。

出了机场大厅,萧可冷指着一辆火红色的本田两座跑车,满脸都是爽朗的笑:“风先生,这是我的,不,是咱们的坐驾,在北海道期间,你可以自由使用它——要不要先试试?”

跑车上的火红色烤漆在阳光下亮得直逼人眼,我敬谢不敏,抢先拉开了副驾驶一边的门。长途飞行,并没给我太多疲乏的感觉,相反,是那张瑞茜卡无意中拿过来的报纸,真正刺激了我的神经。

我认识孙龙,而且知道孙龙的一个巨大秘密——那是一个庞大复杂的计划,有个惊世骇俗的正式名称,叫做“日本沉没”。飞龙图章,就是孙龙所属家族世代相传的私家标识。

记得第一次听孙龙说起这个计划时,是在意大利威尼斯的旖旎河面上,坐在那种独特的“刚朵拉”小艇里。他冷静地述说着庞大的计划,喝着香浓的意大利卡布奇诺咖啡,犹如一个职业作家在向我兜售自己最新的流行小说提纲一样。

三年过去了,但我清晰记得那个阳光普照着水城的下午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通过‘亡灵之塔’进入‘海底神墓’后,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日神之怒’。这颗传说中的来自于火星的红色宝石,像一颗超级炸弹,其威力可以任意地毁灭一座美国中型城市或者一个欧洲小国。不过,我对欧美诸国都没有敌意,我将要做的,是将宝石置于韩国领海与日本领海之间,进行深海引爆。大陆架边缘的超级爆炸冲击波,将会摧毁日本人赖以生存的海岛根基,将这块国土从亚洲大陆架上彻底剥离出去,嘿嘿,最终结果,你会想到的,以你的超级想象力……”

就算是想象力最为匮乏的人,也能想到这个计划得以实施之后的诡异后果。

“这将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二个‘大西洲’的故事,对不对?”虽然当时的威尼斯是在最适合观光旅游的季节,风景宜人、气候宜人,但我还是为孙龙的超级计划战栗不已。

“对,是第二个‘大西洲’,而且我会做第二个柏拉图,用最华丽的辞藻来记录这个伟大的沉没事件。我的计划,名字很直白,就是叫做‘日本沉没’。”

本田车驶上了通向北部山区的高速公路,萧可冷可能已经把油门踩到底了,因为汽车的时速表已经飙升到一百六十公里的极限红色危险区域。在没有任何紧急情况的时候,如此凶悍的飙车行为,真的是足够疯狂了。

“风先生,您在埃及沙漠里勇闯蛇窟、攫取‘月神之眼’如探囊取物,而后功成身退视绝世宝石为微尘的壮举,让我们这些小人物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一听苏伦姐说您要亲自过来,我立刻觉得别墅上下蓬荜生辉、无比荣幸……”

她一只手扶着方向盘,高速飞驰之下,还有闲暇跟我闲聊。

我知道铁娜为了扩大埃及旅游产业的规模,借土裂汗金字塔的地下墓穴大做文章,我也肯定会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

“报纸上的事,能信吗?还是小心开车吧——”

我淡淡地一笑,闭上眼,继续着自己的回忆。

孙龙的计划并不明智。先不说他能不能拿到类似超级炸弹的“日神之怒”,单单评价他在韩、日海域中间引爆炸弹的“壮举”吧。怎么能保证爆炸的冲击波可以恰到好处地南北纵向破坏海底大陆架?如果爆炸破坏的最长核心射线,是东西方向进行的,无疑将像一把杀伤力无比巨大的长刀,直接捅进了大陆的版图,首当其冲受害的将是中国大陆第一繁华的那个大城市。

可以想象,足够大的破坏力,在将日本岛东西贯穿的同时,那个城市也将遭受同等强度的打击,损失后果无法估计。

孙龙或者为孙龙出谋划策的智囊团绝对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想起这样的狗屁计划,而一腔热血的孙龙最终会对这个计划热衷着迷,不得不再让人提到他的历史背景……

“咦?风先生,好像……好像是天后巨星关宝铃的车子?对不对?哈哈,真的是她的车子,快看快看……”

萧可冷叫起来,伸手在喇叭上拼命拍着,让汽车受了惊一样尖叫着。

通向山区的高速公路本来就少,刚刚我们上路时,视线所及,同向车道上,一辆车都没有。此时,从我们身后开来了一辆黑色的加长型奔驰车,车头上除去奔驰的经典方向盘车标外,还镶嵌着一颗成人拳头大小的钻石球,在阳光下反射着熠熠的光辉。

奔驰车速度极快,在萧可冷并没减速的情况下,轻松地超过了我们。

我看看本田车的时速表已经飙升到底,停留在二百公里的红线上,以此对照估计,奔驰车的时速在二百五十公里以上甚至更高。

两车并行时,钻石球上散发出的七彩光芒直照进我们的车子里,令萧可冷不住地啧啧赞叹着,仿佛贪吃的猫咪看到了最新鲜的鲱鱼。

女孩子都是最爱钻石的,一万个人里,几乎连一个意外都找不到,最起码萧可冷不是。她一直都在嘟囔着:“天!是关宝铃!天才影后、亚洲骄傲、好莱坞未来的华裔巨星、被全世界男性粉丝们追捧的梦中情人……如果能像她那样过一天,我死了都愿意……”

她的脚又狠狠地踩踏着油门,发动机长时间极限工作下,发出了混合气浓度过高后“啪啪啪”的爆缸声。如果不是汽车飞驶下的风速过快,将爆缸噪声过滤掉了一半,恐怕噪声传进来时,就比枪声更刺耳了。

我实在忍不住,用力拍着仪表盘侧面的一个镜框,好心提醒她:“喂,小姐,你要再不减速,愿不愿意,咱们都差不多会死了!”

镜框里,放的就是关宝铃的白纱玉照,背景应该是去年奥斯卡颁奖典礼的盛况。看来,萧可冷是这位天后影星的拥趸,才会一见到偶像的车便神经发狂。

我实在无法想象,萧可冷这样极不成熟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打理好手术刀的生意,并且能让经营业绩节节上升?跟这样的伙伴合作,对我的耐性而言,只怕是个高难度的挑战。

本田车的速度放缓,爬上一个突兀的垭口时,看到奔驰车已经绝尘而去,在视野里变成了一个很小的黑点。这种速度,何止是时速二百五十公里,只怕会飙升到三百公里以上,驾驶那辆车的司机,只怕是个比萧可冷更疯狂的“飙车狂人”。

北海道位于日本本州的北端,中部的石狩山脉、北见山脉和日高山脉贯穿南北。

木碗舟山已经是北见山脉的最北端,此刻我们所处的垭口再向前去,高速公路毫无分支,会一直通向木碗舟山。由此可见,奔驰车跟我们一样,是驶向木碗舟山的。

萧可冷停下车子,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啊”的一声大叫,而后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的眉皱得更紧了,她的名字里有个“冷”字,偏偏整个人都活泼热烈得像火,跟“冷”毫不沾边,肯定是当时她的父母料错了自己孩子的性格所致。否则,应该起个“萧不冷”的名字才对。

“怎么了?还不开车?”我郁闷地把自己深深埋在跑车的专业级别桶形座椅里。这辆本田跑车是二〇〇四年的经典款式,车里的配件都是按照比赛级跑车的级别来配备的,豪华之极。

萧可冷笑过之后,在仪表盘上轻轻一按,立刻有个暗藏的抽屉无声地弹了出来,上面放的是一台迷你笔记本电脑。她翻开电脑上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了四五下,立刻,一页画面展示在屏幕上。

最顶端,是关宝铃风光无比的玉照,珠光宝气,神采飞扬,四周是无数俊男靓女,众星捧月般围绕着她。她含苞待放般的招牌笑容,迷人至极地展现着,刻意垂落的金黄色刘海,半遮半掩地挡在左侧额际,嘴角的酒窝深得像深秋的寒泉——

当然,最令人神往的就是她那双曾经让香港四大钻石王老五为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迷人眼睛,即便堆砌罗列古往今来所有描写眼睛的华丽辞藻来赞美她,都会觉得有词不达意的遗憾。

毫无疑问,关宝铃是近百年来,登陆奥斯卡圈子的最风光的华人女星。虽然至今为止,她还没有摘取“奥斯卡最佳女主角”这顶钻石皇冠,但影视圈里的评论家纷纷预言,摘冠问鼎,于她而言,犹如“闲庭信步,探囊取物”般轻松。

大学时,有位同学是富可敌国的阿拉伯油王之子,曾疯狂迷恋她的魅力,并且为此害上了相思病。

在所有华人导演、华人影评家眼里的女星排行榜中,关宝铃的魅力仅次于风情万种的张美人。不过毕竟张美人已经度过了女星最辉煌的年龄,日薄西山,很快便要无奈地陨落,而她却正呈现出冉冉上升的态势,潜力无比巨大,难怪会成为全球男人追捧的天仙美女。

画面迅速下滑,落在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日文上。

萧可冷低声嘟囔着:“到这里来?为什么呢?绝不是旅游,如果我没猜错……是“通灵之井”吧?为了解开心里的难题……她有什么难题呢?难道是……是……这个?”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穿着浅灰色的英伦高尔夫套装,漆黑的头发全部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露出光滑饱满的前额。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浅色的太阳镜,脸上带着一个浅淡的微笑,满面春风,尽是踌躇满志、指点江山的傲然。

我的视线重新投向远方,奔驰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极遥远处,已经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木碗舟山的起伏峰峦。近处,公路两边栽种着耐寒小叶灌木,常年青翠,给寒冷的北海道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因为是在北海道的旅游淡季,所以这条高速公路显得异常荒凉,前后数公里内,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孤零零地停在这里。四周除了墨绿色的灌木、整齐的白色路标、裸露的青色岩石之外,再没有任何能让人产生活力的事物了。

我有些倦了,很想靠着温暖的壁炉躺下来,或者再有一个香气四溢的紫铜火锅,一杯酒——在苏伦向我出示的木碗舟山度假村资料里,可以随时向每个客人提供这样的“三温暖”服务,甚至还可以召唤最正宗的日本艺伎表演传统的渔家舞蹈。

“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吗?”我熬不过萧可冷的古怪,只能不太礼貌地提醒她。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回了我一句:“你说,关宝铃会不会是为了大亨而来?”语气简单急促,也失去了刚见面时对我的恭敬。

刚刚画面上那个人就是大亨叶洪升,一个华人世界里有钱、有势、有才、有貌的传奇男人。

我伸手在脸上搓了搓,让自己的冷淡表情尽量收敛一些,淡淡地问:“大亨?难道你相信那些娱乐圈里的无聊传言?”

萧可冷缓缓发动了车子,不再狂飙,而是中速前进。

她的情绪也骤然降温,一直皱着眉,紧咬着唇,露出两颗雪白尖利的虎牙,若有所思地向前方望着。我敢打赌,她此刻肯定在神游天外,如果前面突然出现紧急情况的话,她根本连刹车都来不及踩的。

华人娱乐圈最近比较有名的两大传闻,一个是大亨包养了关宝铃;另一个则是大亨患上了最令男人头痛的ED,用尽了药疗、理疗、中医、西医,丝毫不见好转。

这两个传闻根本是自相矛盾的,一个ED的男人,何必再费尽心思去包养一个大好青春年华的女孩子?要知道,正式包养像关宝铃这样风头正劲的女星,没有五千万美元以上的代价可能连登堂入室都捞不着。

手术刀非常肯定地告诉过我,大亨的ED,就是被“黑巫术”的诅咒造成的。

他曾邀请了香港方面最出名的四个巫术高手到过自己在维多利亚湾附近的豪宅,高手会诊的结果与大亨的猜测基本一致,并且也使出本门压箱子底的绝技,希望能破解那个诅咒。

可以想象,大亨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复原,肯定是出了一个非常令人心动的赏格,否则何以令四大高手争先恐后地奋力出手。

事情的结果非常令人沮丧,华人的巫术根本无法破解诅咒,大亨为了自己的风流孽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并且会一辈子背负下去。

萧可冷不开口,我正好可以有闲心从车窗向外欣赏北海道的初冬风景。

北海道的政府所在地为札幌市,是日本北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木碗舟山地区位于北海道的最北端,已经算是华语常说的“天涯海角”,本地原住民已经非常稀少,只有每年的旅游旺季时,才能看到大量的生机勃勃的“活人”。

从车窗望出去,天地苍茫,一切都在寂静中蕴藏着沉沉死气。

第三节 寻福园的水泡声

夕阳已经开始西沉,半小时后黄昏就会降临,如果我们的车子不加快速度的话,恐怕就得赶一段夜路了。

我正想提醒萧可冷这一点,她忽然换了一种困惑之极的语气,抬手向正前方的山峰丛叠之处指着:“风先生,我有资料表明,从去年圣诞节开始,关宝铃已经有六次进入枫割寺,谒见两位高僧。她所求教的,便是用日本正宗佛法破除‘黑巫术’的途径。而且,她每次过来,都会在枫割寺过夜,等到凌晨一点钟,在‘通灵之井’边祈祷……”

明星们的粉丝会对自己崇拜的对象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大到最近拍什么片、接什么广告,小到在哪里吃饭、在哪里购物、在哪里拍拖。萧可冷所说,对关宝铃在枫割寺的一切行为,事无巨细全部了解得一清二楚,是标准的“关氏粉丝”作风。

我不得不佩服萧可冷的联想能力,一步一步分开看,她说得不无道理。大亨中招、红颜知己出手相助、“通灵之井”是日本人最神圣最灵验的占卜地……关宝铃最近的新片拍摄地,就是在日本的东京郊区,开车到这里来非常顺畅。

“就算她这么做,又能证明什么?我们是商人,不是私家侦探或者三流小报记者,对不对?”我对萧可冷的狗仔队行为,并不以为然。

她又沉默了,不过明显地加大了油门,车子速度提升起来。

在我眼里,娱乐圈的新闻都没有什么可信性,就像节庆日绽放在天空里的礼花,乍看上去花团锦簇、灿烂无比,但燃烧过后,只是一堆冰冷的残渣,没有任何值得怀念的意义。大亨跟关宝铃有关系也好、没关系也好,对于我们这些外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于我有切身牵扯的,应该是寻找大哥杨天与探望“植物人”藤迦。

此时,藤迦已经被日本安防部长官渡边俊雄接回了日本,而且就在枫割寺里。她的昏迷,已经成了我最大的心病。

《碧落黄泉经》里到底记载着什么?通过这套经书,能不能得到一些搜寻大哥的有效线索?只要藤迦醒来,一切跟经书有关的困惑就全部解开了——如果诚如死去的谷野神芝所说,经书集合了所有地球上的神秘之地、揭示了所有未知的巨大秘密,岂不又是一本超越《诸世纪》的“宝书”?

想起老虎在沙漠盗经的那一段往事,我经常会恼怒到要抓狂的地步,如果经书还在,我至少能请一部分文字专家来解解看,不必像现在这样依赖藤迦的苏醒了。

他把经书弄走了有什么用,只是在讨好唐心?如果唐心真的通过这套经书得到了一统江湖、祸乱天下的秘密,则老虎就是全社会的罪人,永远不得宽恕。

接下来,我会再度拜访枫割寺,尽一切努力让藤迦的意外有个圆满的结局。既然可以在金字塔古井里救她上来,相信自己一定能再度唤醒她。

车子在夕阳落山前,抵达了度假村的核心别墅,一座依山而建的两层白色花岗岩别墅。

那座由突起的两层主楼和两翼平均铺散开去的平房组成的建筑群,像一只刚刚要展翼飞翔的白色信天翁。建筑群的背景,便是满山萧条的灌木落叶和光秃秃裸露的青色岩石。

再向远处看,建筑群的正北山顶,一座乳白色的七层尖塔挺拔而立,直刺暮色四合的天空。

“风先生,那就是北海道地区最著名的‘亡灵之塔’,日本人都知道,它是幕府时代的高僧们用来‘镇海眼’的法宝。连旅游杂志上都堂而皇之地这样印着,以塔下的‘海底神墓’来招揽游客。”

萧可冷娴熟地驾驶着车子,穿过厚重的黑色电动铁门,进入了由白色花岗岩围墙封闭着的院落,一直开到主楼门口停下。

这个占地广阔的庄园寂静之极,刚刚驶过的这条只有双车道的水泥路两边,是挺拔高耸的白桦树,树下的草坪上满是半枯的落叶。当我下了车子回望时,觉得庄园里有过于荒凉的感觉,而且所有的建筑物都沉浸在黑暗中,没有丝毫生气。

正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银字的匾额,写着“寻福园”这三个汉隶大字。

“手术刀先生曾特意吩咐过,寻福园这边,除了例行的清洁打扫外,不允许有任何外人在此地逗留。苏伦姐通知我,风先生到了就跟手术刀先生亲自过来一样,一切都归风先生处理。”

萧可冷推开了白色的正门,带头走进宽大的客厅,并且随手开了客厅顶上的巨大水晶吊灯。有了灯光之后,我心里的阴霾驱散了不少,这才发现肚子已经开始咕咕乱叫了。

客厅里的陈设很简单,右手边是个巨大的黑色壁炉,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烬都没有。正面则是摆成方阵的白色牛皮沙发,极其宽大敦厚,将一个白色的四方橡木茶几围绕在中间。至于左边,除了通向二楼的木制楼梯,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

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长方形的泼墨山水画,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壁,但却没有落款题字,看不出是什么年代什么人的作品。

“是不是太简陋了?”萧可冷笑了。自从见到关宝铃的奔驰车之后,她的情绪一下子压抑下来,到现在才开始慢慢恢复。

的确,这所大房子里的陈设简陋之极,连最基本的电视机和音响设备都没有,有点像佛门中人的清修之地,提前把声色犬马的诱惑都给摒除在外了。

萧可冷拨了个号码,安排人送晚餐过来。我真的好饿了,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引得萧可冷不住地偷笑。

手术刀的遗嘱里,特意提到寻福园别墅,并且怀疑这座别墅里藏着某种秘密。

本来满怀希望而来的我,看到打扫得如此干净的环境,基本上已经泄气一半。如果这房子有什么特殊秘密的话,在日复一日的清扫整理中,就算有一万个秘密,也早被人发现、公之于众了。

环顾空荡荡的客厅,我感觉要想发掘到什么,弄不好得掘地三尺才行,或者将整座别墅拆解开来——但是,寻找大哥杨天,是我北海道寻福园之行的最重要目标,即使苏伦不在身边,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也得锲而不舍地将线索找出来。

我沿着楼梯走上二楼,与一楼的青石板地面不同,从楼梯到二楼,全部铺设了极为昂贵的正宗枫木地板,光可鉴人。

二楼共有三个房间,中间的是具有落地观景窗的大客厅,窗子侧面摆着一尊巨大的青铜武士雕像,腰悬长剑,双手横在胸前,捧着一只半米多高的座钟,泛着青色光辉的钟摆正在不紧不慢地摇荡着。

左侧是卧室,右侧则是个排满了直达房顶的书架的书房。

所有的房间有个共同之处,便是都异常干净,可以想象,在萧可冷的细心关照下,每天都会有工人进来小心打扫,不留一丝一毫纤尘。

从大窗望出去,能一直看到庄园门外的街道,黑沉沉的暮色已经笼罩了视线里的一切,只有在极遥远的地方才偶尔会看到明灭闪烁的灯火。这种冷僻的环境,再加上是人迹罕至的冬天,显得无比阴暗凄凉。

客厅里传来日本寿司、鲑鱼刺身、龙虾紫菜汤的混合香气,我急促下楼,看到两个白衣白帽的日本女孩子,正在向茶几上摆放着碗碟。旁边一个黑漆食盒里,层层叠叠摆放着七八碟色香味俱佳的日本菜。

在开始大吃大嚼之前,我问了萧可冷这么一个问题:“书房里的书,你看过吗?或者说,那些书里,有没有夹着什么重要的纸条、便笺之类的?”

我的公文包里,仍旧随身携带着大哥留下的那个笔记本。另外,电子记事簿里,拷贝着各国专家对《诸世纪》的解构、推论、验证、研讨——可以说是囊括了所有的关于那本预言神书的已知资料。

既然大哥曾在寻福园住过,我希望那个书房里会留下什么。

萧可冷坐在我对面,并没有要陪我进餐的意思,飞快地苦笑着回答:“书籍共有九千四百多册,日文版、俄文版、中文版各占三分之一。大部分书,连最外面的塑胶封条都没剪掉,从封面到内页,崭新崭新的,可知从来就没被人翻看过。去年春天,手术刀先生到这里度假时,曾雇了十个工人,挨页翻书,希望找到些什么,可惜……”

手术刀的追踪本事,肯定在我之上,我想到的事,他早想到并且做过了,这一点并不奇怪。

我刚刚翻看了其中一本,是美国国家地质学院关于白令海峡探秘的学术著作,全书都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枯燥乏味之极。

两个女孩子在壁炉里生起了火,又把一张铺着黑丝绒垫子的安乐椅抬到壁炉旁边,再沏好了一壶正宗的中国茉莉花茶,放在壁炉顶上。

萧可冷偷偷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也显得略微有些倦怠:“手术刀先生每次过来,都是安子和信子侍奉。晚餐之后,他会在这里坐着看书,直到夜深后才去二楼休息,不知道风先生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习惯?”

看书就不必了,如果能蜷缩在温暖的炉火边舒舒服服地喝杯茶,倒是最惬意的享受呢。

萧可冷带着安子和信子离开后,宽大的客厅里便只剩下我自己,她们只是在例行从前手术刀定下的规矩,全部去寻福园东面二百米之外的另一座度假别墅休息,随时等候召唤。

夜很静,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从地图上看,木碗舟山像是北海道孤零零伸向大海的一只牛角,进入这片区域后,无论站在哪个角落里,都能感受到海风、海浪、海水腥味的存在。

壁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散发出白桦树的清新木香。杯子里的茶叶舒展着,那是正宗的中国西湖茉莉。

我蜷缩在安乐椅上,用一条厚厚的毛毯将腰部以下全部盖住,一阵倦意涌上来,开始昏昏欲睡。从开罗飞往北海道的长途旅行,一路劳顿,真的已经无比困倦了。不过在临睡之前,我还想整理一下自己到达寻福园之前的思路——

这个庄园里到底埋藏着什么秘密呢?大哥在环绕枫割寺的位置建造这么多别墅,不可能是单单为了商业盈利吧?按照手术刀的说法,在他建造别墅之前,银行账户上的存款数额,已经接近天文数字。

我抬起头,看着那盏玲珑剔透的水晶吊灯,无数透明的珠链从灯座上垂落下来,像是夏日屋檐上滴落的水珠,清心悦目之至。

既然手术刀已经翻遍了书房,那里当然不会再能隐藏下什么了。

夹壁?地下秘室?草坪下面……在真相大白之前,一切猜测都有可能。

骤然间,我听到清晰之极的海浪声,仿佛就响在耳边——不,不是单纯的海浪声,而是水底气泡的“咕咚、咕咚、咕咚”的怪声。更确切说,这时我听到的,好像是在一个安静的游泳池里,有人故意在水底不断地弄出气泡翻滚到水面上所发出的声音。

我一下子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确实是水泡声!千真万确……”听到那声音响了三十几次,我再也坐不住了,腾地跳了起来,向地面上四处张望,生怕会有莫名其妙的地下水涌出来。

北海道地区地下温泉非常之多,并且水位很高,几乎在任意地方下挖十米开外,就能得到热气氤氲的泉水。不过,萧可冷并没有说过寻福园里有泉眼存在,听水泡发出的声音,就在这大厅里。

大厅里的地面非常空旷,一眼就能看清楚所有状况。青石板地面很干燥,根本不可能有水流、水泡冒出来。我迅速挪开了沙发和茶几,再把茶几下的地毯揭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常发现。

一场虚惊之后,我的后背上早冒出了满满的冷汗,重新回到安乐椅上,皱着眉安慰自己:“是幻觉吧?可能是海浪声听多了的幻觉!”

经过这番折腾,睡意全没了,我凝视着壁炉里跳荡的火苗,自己也感到无比好笑:“怎么会变得这么疑神疑鬼了呢?即使手术刀怀疑这别墅里有什么古怪,总不至于……”

“咕噜、咕噜、咕噜噜、咕噜噜……”又是水泡声,千真万确,如此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根本不是什么幻觉。我的目光死死盯在壁炉里,声音来自那里,随着火焰的跳动,水泡声越来越响亮,几乎连成一片,仿佛有一大片海水就要从壁炉里翻滚着涌出来一样。

嘀嗒——一颗冰冷的汗珠落在我手背上,跟着又是一颗,搁在安乐椅扶手上的双手指骨更是握得“叭叭”作响。

简直太诡异了,如果真的有汹涌巨浪从壁炉里涌出来,我——

壁炉的造型简朴平实,两米宽、一米半高,是用一种黑色的火山岩砌成,并没有什么过分豪华的装饰,只是在壁炉正上方挂着一只半米高的青铜雕像。

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古代中国人的像,外表被工人们擦得锃亮,在灯光下散发着熠熠的寒光。雕像向前伸出的掌心里托着一个小盒子,体积有两包普通香烟那么大。

我知道在很多国家的古董市场上,到处充斥着这种来自中国的铜像,有真正来自地下古墓里的,当然也不乏精心复制的赝品。

现在,我需要找到水泡声的来源,以确定壁炉下面会不会存在暗藏的泉眼。

我从壁炉里抽出了大部分燃烧着的木柴,只留下一堆火炭,不顾烟熏火燎,把头伸进壁炉内部。壁炉的进深大概有一米稍多一些,热浪逼人,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被烟火熏成了焦黑色。

烟道在壁炉的正中间,我能清晰听到烟道尽头的呼啸海风声。水泡声还在响着,就来自壁炉的地面。

我忍不住喟叹:“天!难道这些石板地面下埋着一个翻滚的泉眼吗?”

我缩回头,脱去外套,一不做二不休,掀开了架在灰槽上面的沉重的铸铁架子,用两根木柴做扫帚,把壁炉里所有的火炭扒拉出来,弄得灰尘飞扬。

最终我也没找到发出水泡声的具体位置——忙碌了大概一小时后,气喘吁吁地坐在沙发上,口渴难当。虽然没有镜子,我也知道此刻自己肯定是满脸烟灰,像个京剧里的大花脸一样狼狈了。

我望向手腕上的雷达表,希望还没到午夜时分,可以打电话给萧可冷,问问怎么回事。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表奇怪地停止了,停在晚上八点二十分的时刻。

这种型号的瑞士表做工极其精良,号称可以“无故障运行二百年”,一直都是美国航空航天总署工程师指定的佩戴表型,全钢、防磁、防水、防辐射,全天候日光驱动与自动摇摆上弦系统相结合。

如果不是技术达到了瑞士钟表业的巅峰状态,雷达公司也不敢拿“二百年”的钟表使用极限来标榜自己的产品。但现在,它确确实实地停下来了,不多不少,在八点二十分的位置,而秒针则恰好指向了零度起始点。

我忍不住啼笑皆非地骂了一句粗口,郁闷地摘下手表,扔在茶几上,皱着眉瞪着面目全非、一团狼藉的壁炉。

这是抵达北海道的第一夜,壁炉就先给了我个下马威,不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匪夷所思的怪事发生呢!我走向大厅后面的洗手间,准备先把脸洗干净再说。

洗手间里盥洗设备是日本的某个品牌,跟古老的青石地面明显地不配套。

当我站在洗手池前,凝视墙上镶着的这面青铜雕花镜子时,看到的是一个额头、脸颊、鼻尖、下巴……到处都是烟灰的怪物。只有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咧嘴一笑时,牙齿也仍然洁白。

我向镜子里的人笑了笑,拧开水龙头,哗哗哗的水声立刻淹没了一切,包括耳际一直回响着的古怪的水泡声。

冰冷的水刺激着我的脸,几分钟后,脸上的烟灰全部洗掉,头脑也倏地冷静下来:“水泡声怎么可能清晰穿过壁炉地面上铺砌的青石板?如果水泡声清晰到那种程度,岂不是代表青石板下已经汪洋一片?要知道,在泥沙缝里渗透出来的水泡是不可能发声的……”

推而广之,如果壁炉下是悬空的汪洋,这座寻福园别墅岂不等于孤零零地悬在汪洋边上?

我甩干了手上的水,从纸筒里抽了两张面巾纸,慢慢在脸上擦着。

镜子里的我显得有些倦怠,我虽然不在乎通宵达旦地熬夜,但接下来的日程安排会比较紧,我希望能在数日之内就进枫割寺去探望藤迦。

如果能从《碧落黄泉经》的梵文里得到些大哥的消息是最好的了——经书上记载着地球上很多不为人知的神秘境地。在这个几乎已经被考古学家和盗墓专家翻烂了的地球表面上,我希望能听到更多“神秘之地”的讯息。

大哥是全球顶尖的“盗墓之王”,他总能在别人无法企及之处,发现更多神奇秘境,所以,沿“地球秘境”这条线索排查下去,必定能寻找到大哥留下的足迹。

后窗紧闭着,不过从玻璃窗里能看到山顶那高塔的影子。

今晚是个半阴天,毫无灯光人声的高塔在视线之内只是一个幽深的剪影,倒是非常符合“亡灵之塔”的意境。

洗手间里温度很低,我匆匆退了出来,重新回到客厅里。

面对狼藉的壁炉,想想明天肯定会面对萧可冷、安子、信子惊诧莫名的目光,我不禁苦笑:“想必她们会觉得我哪根神经有点问题,好好的沙发、茶几、地毯、壁炉给翻得乱七八糟的。”

我躺在沙发上,把毛毯拉过来盖住身子,侧着脸面对壁炉。

水泡声已经小了,等到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时,水泡声已经彻底消失。

到底怎么回事呢?该不是幻觉吧?那么清晰的动静……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是一次没有梦的睡眠,再睁开眼,朝阳霞光已经铺满了门窗。

我艰难地扭动着脖子,在沙发上睡一晚的滋味并不好受。当我的目光落在凌乱的木柴上时,嗖地跳了起来,踉跄着跨到壁炉前面,耳朵紧贴在冰冷的火山岩上。

此时,我根本听不到任何水泡声,毫无疑问,一切奇怪的声音都不复存在,只有门外白桦树上不知名的留鸟在婉转鸣唱着。

我挠着头站在乱七八糟的木柴中间,希望自己能稳妥地想出一个不被别人嘲笑的理由。

第四节 莲花钥匙

“当——”老式挂钟的报时声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声音是来自二楼的,那么响亮,怪不得一楼不必安置钟表了,站在客厅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能听到报时。

我无可奈何地走出屋子,恰好看见萧可冷倒背着手踱进庄园来。

她换了身红色的运动装,在初冬的淡淡寒气里,像只不甘寂寞的小鸟,边走边挥臂扭腰,做着各种伸展动作。庄园里弥漫的尘雾正在朝阳照射下缓缓散去,空气里到处是落叶和枯草的清香。

站在大厅门口,一眼就能看清楚院子里的所有角角落落。

这时,海浪声在耳边变得清晰了很多,当然,我可以明确分得出海浪声与水泡声的不同,昨晚听到的绝对是巨大的水泡泛滥声。

“早,风先生。”萧可冷向我挥手,短发随着身体的动作活泼地跃动着,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休息了一晚之后,她的眼睛越发亮晶晶的,眼神里时时带着狡黠的笑意。

门没关,她应该能看到大厅里的凌乱情况,不过并没表示出太明显的惊诧。

“今天,安子和信子会把所有别墅的经营资料送过来请您签字,账目方面都打理清楚了,总的来看,别墅区的盈利一直稳中微升。日本本土的旅游业受地震和火山喷发的频繁影响,大致是持平或者下滑的状态,并不乐观。”

萧可冷娓娓而谈,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记起她昨天看到关宝铃的坐驾时那种古怪激动的样子,不禁暗笑:“二十岁的女孩子,就像盛夏的天气,随时随地变化多端,没法捉摸。”

我走下台阶,向她点头表示同意,随即转换了话题:“我想去拜访枫割寺,今天寺里方便不方便?能否替我安排?”站在院子中间,回身向主楼望着,这么近的距离,“楼群像信天翁”的感觉越发强烈。

左右两侧的屋各有七间,连同正门总共十五个入口,被一条长长的拱形走廊连接在一起。这种建筑布局有些不合理,毕竟这是在一个组合建筑里,每间屋子都开着向外的门口,不但重复,而且在风水学上,这种格局被称为“九头鸟挣命”,主凶,寓意为“全家每个人都在不顾一切自行发展,到最后将别墅里的灵气劫掠一空,家庭毁败”。

大哥是盗墓高手,对阴阳五行、风水格局肯定涉猎极多,怎么可能在自己居住的别墅里布下这么糟糕的阵法?

萧可冷一愣,随即翘起嘴角,笑嘻嘻地回答:“这个……好说,咱们寻福园别墅群与枫割寺的关系一直非常融洽,我会让安子她们去安排,请放心。不过,目前大明星关宝铃在寺里,怕是狗仔队之流无孔不入,会不会扫了您的兴?”

她的白色虎牙在阳光下一闪,像只警醒之极的缉毒犬。

粉丝就是粉丝,她会把任何事情都往偶像身上扯过去。不过,我现在的心思全部在追寻大哥杨天的下落上,对男女之情、娱乐圈逸闻丝毫没有兴趣,否则在埃及时,怎么会毫不犹豫地拒绝铁娜赤裸裸的表白?

安子、信子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当她们柔顺地低着头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穿着相同型号的白色耐克运动服,都留着标准的日式清汤挂面的直发,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觉得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昨晚,我的思想有些走神,根本没往她们脸上看。

大家一起走进客厅,安子、信子迅速动手清理现场。为了替我遮掩尴尬,萧可冷主动提出要带我去二楼熟悉一下环境。

踏进二楼的客厅,我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我能感觉到安子姐妹俩一直在偷偷憋着满肚子大笑,只是当着我的面,碍于礼貌,不曾笑出声来而已。

“小萧,有件事……不知道你以前清楚不清楚?”我试探她的口气。

萧可冷走到窗前,拉开巨大的木窗,让外面微冷的清新空气涌进来。在我印象里,她仿佛永远都不想让自己停止,一直在走来走去,做着各种动作,绝没有静止下来的意思。

“什么事?”她接着飞快地推开了书房的门,顿时,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扑面而来,不过其中也夹杂着印刷品固有的纸张霉味。

书房的门是极其厚重的老式橡木门,上面仔细镌刻出来的玫瑰花图案,带着十九世纪英国人的恢弘贵气。书架使用的是质地优良的橡木,没有上油漆,露着原木底色,木质清香跟书卷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让人醺然欲醉的绝妙气息。

“昨晚,我在壁炉前,听到了水泡声——”我看到萧可冷的眉毛一挑,嘴角仿佛又要翘起来。

“我把大厅里弄得那么乱,就是想把发出水泡声的地方找出来。你管理这别墅时间比较久了,对这样的怪事有没有印象?”我不管她笑不笑,先一吐为快再说。

萧可冷忍不住笑出声来,用力摇头:“风先生,不要开玩笑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别墅的地平面,高出附近山脉的西、北、东三向的海平面大概五十多米,就算有海底火山突然爆发,翻滚起的水泡也不会泛到别墅里来。”

她拿起架子上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翻着,笑得肩膀乱颤。

我知道自己昨晚的经历奇怪得很,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把整个壁炉都弄了个乱七八糟?

“之前,没有这样的记载吗?”我继续追问。

萧可冷用力摇头,短发随之飞舞着,略带顽皮地望着我:“风先生,您是不是看古堡魅影之类的老片子太多了,下意识地产生了幻觉?”

我耸着肩膀苦笑,不加辩驳,也无从辩驳。

精彩的恐怖悬疑电影,总是能给人带来身临其境般的恐慌感,并且在看过之后很长时间里念念不忘。这种山间古堡是最适合编纂恐怖故事的场景之一,但我相信自己还没有那么弱智,把幻想当现实,并且为此忙碌了半晚上。

楼梯一响,安子走上来,双手托着我的雷达表,很有礼貌地向我鞠躬:“风先生,您的表。”

我走过去接,对女孩子的优雅礼仪暗自赞叹。在所有日本文化中,我唯一赞同的就是他们的“礼节”和“客气”。

表握在了手里,我向表面上一看。咦?它又开始走动了,时间是上午八点二十分。我猛地一愣,昨晚表停的时候,是在晚间八点二十分,现在却是从这个时间开始工作。

“小萧,现在几点钟?”我把腕表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

“八点二十分,噢,不,是八点二十一分,怎么了?”萧可冷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我戴上表,安子深深鞠躬,然后轻轻下楼。

腕表停摆这样的事,于全球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无可避免地会发生的,我当然也不例外。这种三千九百九十九只限量版发行的表,据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只坏过,我不想让自己成为第一个。但是,当我坐回沙发里,看到窗子侧面摆着的那只大钟时,神经又被刺痛了——

那只半米多高的老式青铜落地钟也停了,时间不早不晚,指在八点二十分的地方,跟我的腕表一模一样。

刚刚在楼下,我听到过座钟的报时声,足以证明它是刚刚停摆的。那么两只表、两个八点二十分,有什么必然或者偶然的联系吗?

雕像的造型是个双手拤腰的中国古代将军,盔甲、战靴连同腰间的佩剑,无不闪闪发亮。落地钟的表面同样擦得干干净净,钟表的表盘、钟摆加起来有五十厘米高,稳稳地捧在雕像胸口位置。

如此巨大的青铜雕像比较罕见,我伸出指头,在雕像袍袖上弹了弹,铮铮作响,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青铜制品。

萧可冷皱着眉走过来,不满地嘟囔着:“又停了?不知为什么,这只大钟每次停摆的时间,都是八点二十分,时针和分针,恰好挡住了上弦孔。唉,每次都这样……”

她按下了雕像胸口的一个扣子样的弹簧开关,钟表上的玻璃面板啪的一声弹了开来。在钟摆侧面的座钟内壁上,悬挂着一把超过二十厘米长的青铜钥匙,柄上系着黑色的丝带。

吸引我的,是钥匙的尖头,并不是如普通钟表的上弦把手一样,或方或扁——而是一朵十二片重叠绽放的莲花。

萧可冷取下莲花钥匙,把时针略微拨动了一点,然后把莲花伸进表盘的上弦孔里,“格楞格楞”地拧着。

我走到书房门口,向里面打量着,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书,看得人头晕眼花。如果这些书都是大哥从前购置的话,他应该是个极喜欢阅读的人。

中国古语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名训,大哥无疑很好地贯彻了古人的这句话。

这么多书,就算是从头至尾粗略地翻一遍,恐怕也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再要仔仔细细地逐页检索,工作量更是无法想象。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戛然而止的声音。

萧可冷已经给大钟上满了弦,抬头向窗外望着,皱起眉低语:“又是这群人。”

从窗户里,能一直看到庄园大门口的情况。两辆豪华型的黑色丰田轿车一前一后停在门口,前面的司机跳下来开门,恭恭敬敬地把手遮在车门框上,迎接一名中年日本男子下车。

那名男子穿着质地良好的灰色西装,脚下则是闪亮的黑色皮鞋,身材挺拔,气势昂扬。

“这些是什么人?”我发问的时候,萧可冷已经放好了钥匙,关闭了落地钟的玻璃罩子。

“渡边城,日本三大重工财团的联盟执行官。”她指着那个男人。

在全球的重工业界,提到“渡边城”这个名字,应该比日本裕仁天皇的名声更高。欧美很多知名的重工业产品经销商,已经将渡边城奉为这一行的龙头老大。他在东京跺跺脚,伦敦、巴黎、纽约的股票市场都要颤上几颤。

我听过他的名字,但他的面相明显要比报纸上那些照片显得年轻。

他的脸上架着一副颜色很浅的墨镜,头发整齐地中分,下巴略微有些上扬,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萧可冷忙着解释:“我已经向苏伦姐汇报过,渡边城的日本重工联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近两个月来,一直在联系我们,准备出手购买寻福园的系列别墅群,想必您是知道的,风先生?”

我点点头,的确,苏伦提过。

“价格方面,他们已经出到了市场估价的四倍——”萧可冷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满脸担心。

四倍于市场价格的交易数额已经绝对偏离商业规律,不得不防备一些。在商言商,大家既然在商海里沉浮,每个人就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下来”,任何一桩表面看来稳赚不赔的生意,都有可能是对手抛下的鱼饵。

萧可冷向楼下走,一边利索地向我报告了两个数字:“寻福园别墅群,地价连同地上建筑物,经东京首席地产评估所报价为四千万美金,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高估。基于这份报表,重工联盟的商务代表直接承诺可以用一点六亿美金价格收购,而且是——现金。”

这么大的商业并购计划,几乎没有人会痛痛快快地交出现金给卖家,大部分会采用“股票置换”的交易方式。

我跟着下楼,忍不住讥笑:“重工联盟疯了吗?肯做这样蚀本到家的生意?”

楼下大厅已经收拾干净,安子和信子正在向壁炉上摆放两个花瓶,瓶子里插满了盛放的红玫瑰与满天星,满屋子都飘散着玫瑰花的芳香。

萧可冷回头莞尔一笑:“又是——”

我接上去:“又是手术刀先生的规矩?”

手术刀是个生活方式极为优雅的人,多年来一直养成了很多独特的风雅习惯,比如正宗的中国茉莉花茶、走到任何地方都要看到玫瑰花与满天星——所有的花草都是当天从荷兰花卉培植基地空运过来的,保持第一流的新鲜度。

两个花瓶都是青铜制品,大肚短颈,瓶口带着两只小巧的雕花提手,古色古香。

我发现,寻福园的别墅里有很多青铜制品,花瓶、壁炉上方的雕像、洗手间的青铜雕花镜子、落地钟——可惜,客厅顶上如果将这盏水晶吊灯换掉就好了,换成硕大张扬的巴洛克风格的青铜工艺花草灯似乎更为和谐完美。

从敞开的大门向外看,渡边城已经走到了林荫路的中段,脚步放慢,抬眼向别墅这边的主楼张望着。

他的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左边那个非常高瘦,像是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套了一件西装似的,看上去给人以极不协调的晃晃荡荡的感觉。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的两只袖子,从腕到肘的部分有一点绷紧的感觉,里边肯定暗藏着武器。

那人脸上架着墨镜,头发稀稀拉拉地随便耷拉着,身高绝对在一米八零以上,跟在渡边城身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右边那个,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欧式休闲服,脚上是双灰色运动鞋,右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边走边轻轻在左掌上敲打着。他没戴眼镜,但一双眼的形状又细又长,如同两把横卧的柳叶刀一般。

渡边城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棵白桦树的阴影里。

身后的两个人也站住,跟渡边城呈品字形站着,沉默不语。

此时,我才发现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手提公文包,态度谦卑,亦步亦趋。前面三个人的身材太高大,所以一直把年轻人挡着,一点都露不出来。

“大竹先生是东京地产交易所的雇员,受渡边城委托,与我们接洽产业交割的事宜。”

萧可冷低声向我解释,快步迎出去。

我知道,渡边城有深不可测的黑社会背景,所以才会在商界呼风唤雨、予取予求。如果寻福园别墅群还想在北海道继续开下去,就不能太得罪他。

我不想跟日本人打交道,于是慢慢踱到壁炉边,仰面看墙上的雕像。

青铜制品最鼎盛时期是在商周、战国、秦这段时间,无论材料配方还是冶炼工艺,都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所以才给后代留下了数以万计的瑰丽青铜国宝。

雕像手里的匣子应该是可以打开的,我伸出手,轻轻一掀,盖子应声而开。

盒子是空的,这并不出乎我的预料。盒底和四壁雕刻着繁复的阴纹云头图案,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当然,翻开的上盖内壁,也是被云头图案排得满满的。工人们的打扫工作,非常尽职尽责,即使是在盒子内壁上,也找不到一丝纤尘。

我没有再次听到水泡声,耳朵里却传来一个抑扬顿挫的中文声音:“你们这幢别墅标准地形成了‘九头鸟挣命局’,凶险到极点。一点六亿的价格,已经是它在市场上甚至是在日本本土上的极限——如果还不肯卖,那就等着留在手里给主人做棺材好了……”

外国人说中国话,无论说得多么圆熟地道,总是带着某种异国腔调。

我扭头向外看,那个叫“大竹”的年轻人正在对着萧可冷指手画脚。

别墅布局的确凶险不假,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但这样的格局却是可以在主人的书房、卧房放置白鹤踏龟的青铜神器来破解。若是破解得精到,厄局也能反败为胜,变成“旺财、旺丁、旺家”的好局。

说到风水、八卦、命相、阴阳宅这一神秘教派,全球所有的学说流派都发源于中国,这是毋庸置疑的。作为我们的近邻日本,更是不断地从中国拾人牙慧,然后更改标签、断章取义,变成所谓的“日本阴阳风水学”,简直是“公然剽窃、滑天下之大稽”的蠢事。

听到那个胎毛未褪的年轻人唾沫横飞地卖弄,我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右掌在壁炉上轻轻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花瓶里的雪白色满天星蓓蕾,被我这气发丹田的一掌震得一阵摇曳,落下了三四朵小花,随风飘落。

萧可冷绝对具备“能屈能伸”的大将风度,丝毫也不恼怒,始终面带微笑,听大竹嚣张地挥舞着胳膊叫嚷着。

“嗯,客厅里……另有高手在吗?”仍旧是中文,不过这次是那个手握折扇的男人开口了。他掉转扇柄,在大竹肩膀上敲了敲,示意他靠边站,同时向前走了几步,挡在渡边城身前。

四倍于市场估价的生意,的确很划算,但我首先要弄清楚渡边城要购买这一系列别墅的目的。如果真正冲突起来,别说是四倍,就算四十倍,我都未必肯卖。

壁炉里的木灰已经清理干净,炉架上又重新架好了干燥整齐的木柴。

我能肯定昨晚的诡异经历绝对不是幻觉,低头看了看腕表,向两个日本女孩子问:“刚才,谁替我把腕表拿上楼去的?”

一个耳边戴着红松石耳钉的女孩子举起右手:“先生,是我,安子。”

我发现了双胞胎姐妹的微小差别,戴红松石耳钉的是安子,戴绿松石耳钉的是信子。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她们有任何差异,包括一颦一笑时的表情、嘴形、牙齿,唉,一模一样。

“那么,你替我调过腕表上的时间吗?记得昨晚它自己停了,停在八点二十分。”我疑惑地问。

“没有,先生,我只是发现它在沙发上,觉得您会需要它,所以送上去了。”安子老老实实地回答,眼神清澈干净,态度毕恭毕敬。她们姐妹的外貌都不是“惊艳”的那一类,但干净、整洁、温顺,让人觉得与她们在一起,舒心踏实。

手术刀这样的高手,无论相人择物,都有独到眼光,既然他相中了这姐妹俩用作仆人,自然不会太差。

我有些困惑:腕表在晚上八点二十分停止,又在早晨八点二十分重新启动;而楼上的落地钟却是停在早晨八点二十分——这些时间上的中断和接续,是偶然呢?还是必然?

此时,我的手一直搁在壁炉凸出的台子上,手心里感到它出奇地冰冷,忍不住缩回手,蹲下身子,仔细地打量着壁炉内部,每块砖每块砖地仔细搜索。用来砌壁炉的,是正宗的日本红黏土实心砖,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飞速发展的日本建筑业平均每天就会消耗掉二十万块这样的实心砖,一度造成日本境内泥土的大量缺失,令政府大为恐慌。

砖,很普通,无论是正面墙还是侧面墙,毫无异样。

地面上铺砌的青石板也很正常,相邻的缝隙整齐划一,每条缝都用白水泥细水填抹过。

我不想再问安子姐妹关于水泡声的事,省得把她俩笑得岔气。

第五节 九头鸟挣命,一箭穿心局

“既然来了高手,何不请出来见见面?”握扇子的人提高了声音,大有咄咄逼人之势。

在这片国土上,日本人气焰嚣张是情理之中的事,这跟中国古话“强龙难压地头蛇”一个道理。

我冷笑着大步跨了出去,这是属于手术刀的私人产业、个人地盘,我们有权做任何事,可以在任何时候把任何不速之客赶出去。

下台阶时,我故意炫耀了一手“八步梯云纵”的轻功,十五层台阶、六米直线距离,我几乎是一晃肩膀便滑了出去,轻飘飘地站在萧可冷身边,把大竹吓了一跳,向后猛地退了一大步,满脸惊疑。

萧可冷的短头发夸张地飞扬起来,做了个“敬佩之至”的骇然表情。

“好功夫!”握折扇的人扑啦一声抖开扇子,亮出扇面上绘着的一长排五颜六色的日本艺伎画像。迫于我的气势,他也向后退了半步,柳叶刀般的眼睛陡然瞪起来,露出恶狠狠的凶光。

“寻福园是我的,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我轻描淡写地接过了萧可冷的担子。

“这位是渡边城先生,这两位是猎命师九尾先生、助理金轮先生。”萧可冷微笑着,向旁边退了一步。

有生意做是好事,但也得一个愿卖、一个愿买才行。

九尾号称“日本岛第一猎命风水师”,金轮则是数界日本散打冠军,都是渡边城身边来头不小的人物。

林荫道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因为这几个日本人来势汹汹,一上来就想压服我们,所以引起了我的巨大反感。房子是大哥造的,他在猎命风水上的造诣,岂是几个小日本鬼子能窥到门径的?

渡边城挥了挥手,侧过脸去假装欣赏旁边笔直高耸的白桦树,意思是一切由九尾出面交涉,仿佛跟我这样的小人物握手交谈,会折损了他的高贵身份。

九尾挥了挥扇子,故作风雅地笑着:“这位,就是萧小姐提到的别墅新主人风先生吧?大家开门见山,这单生意,明摆着是我们老板便宜你。想想吧,四倍于市价,足够你去札幌或者东京重新构建一座豪宅了。合约已经带过来,现金也在车上,明智的话,大笔一签,一点六亿就是你的啦。”

扇子的反面,竟然是一句孔夫子的《论语》名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看来,九尾非但中文说得流利,更身负极高的华语文学素养,但他高声大笑时,双眼开合如刀,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

我故意皱着眉笑着:“一点六亿?的确不少,但是——”

九尾不屑地笑着:“但是什么?我们老板早料到你们中国人会奇货可居——哈哈,后备箱里有只箱子,整整两亿美金,怎么样?五倍价格,做梦你都想不到吧?”说完这些,三个日本人同时面露微笑,似乎已经十拿九稳地吃定了我。

两亿美金,五倍于市场估价,的确能够打动人心。

我摸着下巴,做出垂涎欲滴的样子,向门外的车子望着。汽车里还坐着几名黑衣人,应该是渡边城的另外保镖。

“怎么样?天大的好事,乐傻了吗?哈哈哈哈……”九尾嚣张地笑了。日本人都迷信“银弹攻势”,过去他们的商业尖兵打开欧美市场时,就是运用了非常强大的银弹攻势,将欧美各国进出口部门的高官全部买通,才得以将电子产品潮水一样推入了那些国家的大小超市。

人都是有贪心的,或大或小,谁都没有例外。

金轮看似无神的眼睛,一直偷偷死盯着我。两名武术高手相距很近时,都会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我知道他绝对是个难缠的高手,相信他也能感觉到我的实力。

我犹豫着点点头,引得九尾一阵仰天狂笑。

萧可冷很聪明,只是淡淡地笑着,把手插在裤袋里,头顶的短发不听话地在北风里摇来摇去。

我回头向别墅主楼望着,既然渡边城能出这么高的价钱购买一幢命犯“九头鸟挣命局”的别墅,按照日本人的精明理财观念,若是寻福园没有重大秘密——他们才不会傻到这种地步。

令我困惑的是,房子从外观上看,真真切切是大凶的“九头鸟挣命局”。大哥建了那么多别墅,偏偏住在这座最有问题的里面,到底是为了什么?

越过别墅的二层楼顶,一直向后看,能望见一往无前刺向天空的尖塔。

别墅依山而建,所以从空中俯瞰的话,房子是建在一个圆弧的边缘,而这圆弧像是一张拉满了弦的劲弓,配以“亡灵之塔”这支锐利的长箭,可以随意射向环绕木碗舟山的任何一幢别墅——这个布局所犯的凶煞更激烈,变成了根本无法破解的“一箭穿心局”。

在“亡灵之塔”的控制下,居住在寻福园系列别墅里的人,无论主客,都会受这个布局的冲射,轻则天灾人祸,重则死无全尸。

“风先生,可以签约了吗?或许你动作快一些,我们可以去西面的‘神头镇’喝杯清酒,交交朋友呢!”九尾既得意,又有些意外。之前萧可冷以种种理由推脱,一直没答应这单生意,渡边城一方肯定非常恼火,一旦签了,他们该是大喜过望才对。

我伸出了两个手指,在九尾眼前晃了晃,看着他眼里突然布满的阴霾。

“什么意思?”他合拢了扇子,眼睛眯缝起来,又细又长,带着杀机四伏的锐意。

“我有个朋友,美国来的,寻福园别墅群他能出到二十亿美金,也是现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冷笑着,不停地把两根指头晃来晃去。

九尾的脸色立刻变了,倒退两步,扇子在左手心里敲得叭叭直响。

渡边城跟金轮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但我并不担心,以我的武功造诣,还没把区区一个日本散打冠军看在眼里。

一箭穿心局,无法可解,除非把建筑物推倒重盖,而且地基的尺寸、进入圆弧的夹角等等都要经过复杂的罗盘计算,丝毫不能马虎。

我真的有些感到头疼了:“大哥怎么会布这样的局出来?不是明摆着把自己逼入绝境吗?”

枫割寺“亡灵之塔”方向,升起了袅袅的白烟,并且有壮观宏大的钟声响起来。我一想起仍然是植物人的藤迦,心里便掠过一阵悒郁。当时,是我把她从金字塔的古井里救出来的,真希望自己能亲手让她活过来,因为我太渴望知道《碧落黄泉经》里的秘密了。

“二十亿?你确定?”真难为九尾还能沉得住气。

我点点头。五十倍于市价,渡边城应该望而却步了。因为我从来都没想过卖掉别墅,只是觉得日本人太嚣张了,才故意跳出来跟他们开个玩笑。二十亿不是个小数字,急切间,渡边城要想凑够这个数字,恐怕得动用日本国库的财力。

金轮“呸”地向地面上啐了一口,伸出穿着高腰战靴的脚用力在地上搓着。

九尾冷笑着:“风先生,二十亿美金拿来购买一幢身陷‘九头鸟挣命、一箭穿心局’的别墅,你朋友是个傻子还是疯子?”他指向高耸的“亡灵之塔”,准备用猎命师的理论批驳我。

我抬手制止了他,不屑地昂着头:“说到阴阳五行、风水猎命,你们日本人还差得远。别说是‘一箭穿心局’,就算房子被置于‘十面埋伏局’、‘寒山夺命局’、‘气断五步局’之下,我也仍然有办法破解。噢对了,身为‘日本岛第一猎命风水师’,你大概还没见识过中国古籍里的《鬼谷子神篇》、《梦入诸葛神机》这两部书吧——你们日本人总是这样,从别人家里偷些学问出来,自己还没参详透彻,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指指画画,真是愚蠢可笑!”

这番话令九尾勃然变色,眼睛眯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我。

我向萧可冷笑着:“小萧,麻烦你,去给我朋友打个电话,就说不必二十亿,打个折扣,十亿现金便好了。”

萧可冷知趣地点点头,向客厅里走去。

刚刚说过的那些风水布局,都是“险中之险、绝中之绝”,根本无法破解,就像“一箭穿心局”一样。

命格风水这门学问,深不可测,绝不是十本书、八本书能理解透彻的。要想在这一门学科里修炼出点门道来,没有天赋、没有十年以上的浸淫,是根本无法谈到“领悟、成就”的。

渡边城终于肯正脸对着我,不过下巴仍旧抬得很高,居高临下、趾高气扬地问:“你朋友?是谁?哦——是那个跳梁小丑孙龙吗?”

他的中文也说得很流利,想必是近年来为了抢占中国的商业市场份额,突击学习的。

孙龙被日本人视为“害群之马”很久了,他不但高举“抵制日货、抗日反日”的大旗,并且一直都在为截留日本商人的生意订单努力,凭借自己的强大经济后盾,经常横刀杀出,把日本人已经敲定妥当的生意截到自己手里去,哪怕是明摆着亏损也愿意。

渡边城撇了撇嘴角,不屑地嗤嗤冷笑:“那个小子,有命买你的别墅,不知道有没有命来住。风先生,聪明的话就签约,否则,你和你的朋友在北海道发生的一切意外,我们重工联盟概不负责,懂吗?”

他高傲地弹着指甲,眼神散漫,根本没把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人放在眼里。

我知道,重工联盟有日本山口组的黑社会背景,而且跟极端军国主义分子也有瓜葛,惹了他们,无异于跟这些暴力组织结下了江湖仇怨。

九尾有了主人撑腰,重新神气起来:“听到了吧?北海道是山口组的发源地,你该知道在日本得罪了山口组是什么后果?听话,乖乖签了,搬家滚蛋!否则,让你血溅满门!”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沉下脸:“这是我的私人地盘,要滚蛋也该是你们滚蛋!恕不送客!”

双方立刻说僵了翻脸,渡边城气哼哼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在我们不断交谈的时候,金轮似乎一直在试图撩起袖子动武。在日本土地上,任何一个日本人都可以嚣张跋扈,我其实已经下了决心,如果金轮忍不住动手的话,我第一个回合里就得狠狠地把他打倒甚至致残——受日本人的气够多了,就算在日本国土上,也不必再无休止地忍耐下去。

就在此时,一阵呼啸的引擎轰鸣声在大门口响起来,随即是“吱”的一声轿车轮胎急刹车摩擦沥青路面的刺耳尖叫,接着,高跟鞋的嗒嗒声迅速响起,一个女孩子出现在大门口。

她身上穿着黑色的及踝长裙,脚上是透明水晶高跟鞋,上身则披着一件黑色的上好狐裘。再向上,黑色的长发顺滑地披散着,直垂到肩膀,浓密无比,在阳光下像一匹跳跃反光的黑缎子。

她走得那么急,几乎是毫无方向感地对着渡边城直撞过来。

渡边城也走得很急,因为我的挑衅让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藐视,当然火冒三丈。

正对着走的两个人都低着头,眼看就要急促地撞在一起。九尾斜跨了几步,挡在渡边城前面,迅速伸手,抓住了那女孩子的右腕,轻轻一带,顺势搂住了她的细腰。

女孩子“呀”地叫起来,向外挣扎着,无奈九尾搂得非常紧,轻薄地笑着:“小妹妹,这么急,要去找情郎吗?”

身为渡边城的亲信,九尾、金轮的威势地位甚至已经超过了日本中级城市的副职行政长官,所以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肆。再有,他抓住的是个中国女孩子,理所当然地可以肆意轻薄了。

女孩子水汪汪的眼睛向我望着,惶急地涨红了脸叫着:“放开、放开——”

门外,黑色丰田车里的四个保镖已经下了车,嘻嘻哈哈地看着九尾的放肆行径。后来的这辆车,只在门口位置露着半个车头,车头是一个奔驰标志,还镶着全球唯一的水晶球——毫无疑问,那是华人大明星关宝铃的车子,而这个落在九尾手里的女孩子,正是关宝铃本人。

渡边城与金轮抱着胳膊,看着苦苦挣扎的关宝铃,饶有兴致地作壁上观。

光天化日下调戏中国女孩子,而且是在中国人的别墅区里。

我沉声叫着:“住手!”

其实,还没叫之前,我的身子已经急速地蹿出去,等到两个字出口,已经抓住了九尾的腕子,重重地一扭,咔嚓一声,先将他的腕骨捏碎。同时,我的右脚已经伸出去,在他小腿上一勾,手脚同时发力,把他旋转着掷了出去,凌空飞出五米远,“嗵”的一声,重重地跌在大门口正中。

这一手,精妙无比地融入了日本柔道和中国道家“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是在开罗城时跟小燕切磋悟到的最新功夫。天下武技绝对都是息息相通的,所有的目的都只有一个——“打倒、制服、杀死”对手,唯一不同的只是下手时的轻重而已。

我出手如此之重,只是替九尾的父母教育他做人的道理,免得这个狂妄自大的三十岁男人继续在歧路上荒唐地堕落下去。

九尾跌出去的同时,我的手已经扯住了关宝铃的衣袖,轻轻一拉,把她挡在身后。

金轮的右腿刷地踢了过来,并非日本传统武功,竟然是泰拳中的“折竹腿法”,从一米五左右的高度水平横扫,狠辣无比地踢向我的脖颈。这种毒招,几乎是瞬间就想将我格毙的思路。

怎么说日本也是个讲法律的文明社会,我不信他敢随便杀人。

当然,我不可能让他得手。

日本人学泰拳格斗有先天性的不足,东亚人的膝盖、臂肘、拳锋这三处地方的骨骼钙质积淀都没有达到足够的层数,于是导致硬度明显不足。泰拳之所以攻杀凌厉,其杀招则全在这三处地方,举“折竹腿法”的例子来说,横扫的这一脚,只是攻势的开始,接下来的肘击、膝盖顶、拳锋封眼才是真正雷厉风行的杀手。

我只出了一脚,右脚脚尖轻飘飘地点中了金轮支撑腿的膝盖内侧,大概发出了十五公斤的戳刺力道。

金轮的高瘦身子陡然一震,无力地随着腿势空旋了一百八十度,竹竿一样的身子向后倒下去,叭的一声狠狠地跌在水泥路面上。那一点,已经踢折了他的膝盖韧带,没有三个月以上的时间,是根本起不了床的。

门口的保镖愣了,足有十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撩起西服外套,一边向这边跑,一边从腰带上拔枪。

渡边城扬起两手,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我看了几眼,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保镖们乖乖抬起九尾与金轮,塞进丰田车的后座。

“风先生好身手,不过你的武功再强,能挡得住山口组的冲锋枪和狙击步枪吗?你们中国人不是一直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放聪明些,大家合作,少不了你好处的,考虑一下,OK?”

随即,他又向着惊魂未定的关宝铃,冷森森地威胁着:“怎么?是你要收购寻福园吗?实话告诉你,这里——是我的,任何人敢在我的地盘里捞食,最后的结果,嘿嘿,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他的右手一直在轻轻抚摸着右耳上嵌着的一粒明珠,这个下意识的自恋动作,让我觉得有点恶心,虽然他的外貌算得上高大英俊,但男人在耳朵上做修饰,外加出奇的自恋,本身就是件诡异得令人作呕的事。

毫无疑问,他不单单是在威胁,而且说过的话一定能办得出来。

关宝铃双手捂着心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对渡边城的话没有丝毫反应。我觉得有些抱歉,如果渡边城认为她是要抢购别墅的人,肯定会给她带来麻烦的。

丰田车呼啸而去之后,奔驰车上的一个年轻人才迟疑地推门下来,整了整身上奶油味十足的米色西装,轻咳了一声,大步向前走过来,假装关切地问:“宝铃,刚才你没被吓到吧?”

这样“有情有义”的护花使者也真够搞笑的,如果不是我愤然出手,只怕关宝铃还要受到九尾更过分的侮辱。

奶油小生有一张吹弹得破的俊脸、一双风情万种的大眼睛、高鼻梁、红唇、白皙修长的手指、多情温柔的声音——所有“奶油小生”这个角色该有的,他都具备了,包括弱不禁风的胆量在内。

这下子,已经完全把渡边城一方得罪了,或许是一切麻烦的开始。不过,痛打了九尾跟金轮之后,心里的闷气也吐出了许多。

萧可冷带着安子、信子跑出大厅,刚才交手的一幕肯定已经清清楚楚落在她们眼里。很明显,安子姐妹眼睛里充满了对我的英雄崇拜。论势力、财力,渡边城已经占了压倒性优势,几乎没有人敢抗拒他横扫千军的气势。在北海道,绝对没人敢扫他的兴、驳他的面子,至少那些“明哲保身”的日本人就不会。

“风先生,刚才……真是令我们担心了!”萧可冷的短发在阳光里跳跃着。她应该清楚我的武功身手,但还不清楚我的胆量和“遇强更强”的脾气禀性。

我轻轻松松地笑了:“这种人,不打不清醒!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欺侮中国人——”

我鄙夷地向奶油小生看了一眼,准备回客厅里去。

关宝铃甩开奶油小生,向萧可冷深鞠一躬,声音已经渐渐平静:“是萧小姐吗?我姓关,有件事过来麻烦你……”

在自己的偶像面前,萧可冷并没有像素质过低的拥趸一样尖叫着昏厥过去,只是彬彬有礼地也还了一躬:“请说。”

第六节 青铜雕像

能收能放、能屈能伸、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这是苏伦对萧可冷的十六字评价,并且在来北海道之前,一直都在向我说萧可冷的长处。接触一天半以来,我至少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她很随意、活泼、热火朝天;一到了关键场合,立刻满脸严肃认真,绝没有丝毫懈怠。

关宝铃的头发非常柔顺,发质也完美得像第一流的黑缎子,在阳光映射下令人心醉。

她的肤色更是莹白如玉的那种,微微泛着红润。当她躬身施礼时,我在这个方向看到她的长睫毛向下垂着,又长又密,仿佛一忽闪之间,是在美丽闪亮的眼睛上开了两扇优雅的轩窗一般。

我不是好色如命的男人,但不知道怎的,一看到她的长睫毛,心里就受了莫大震动。她的美,带着极其幽深神秘的色彩,当她直起身,眼光在我脸上稍作停顿时,我觉得她的眼神绝不是“清澈如水”的浅薄直白,而是风情万种如刚刚融化的朱古力奶糖,带着浮光跃金的深邃内涵。

“谢谢方才这位先生出手,另外萧小姐……我想请你割爱把这组别墅群卖给我,它的名字应该是……‘寻福园’对不对?”

关宝铃的话让我啼笑皆非,她连别墅的名字都不清楚,怎么会贸然出手购买?

我善意地点点头,回身走向台阶。寻福园不会卖,我也不想让几个女孩子把我当成“见了美女就挪不动步”的好色男,毕竟刚才出手,不全是为了解救关宝铃,而是对嚣张疯狂的日本人实在无法隐忍下去了。

走进客厅门口,目光无意识地向壁炉上方的雕像望去,他伸出的手臂是向下倾斜,应该是在指向地面。

壁炉是西方装饰文化的标志,而青铜雕像则是东方古老文化的代表,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似乎不伦不类。至少,要装饰壁炉的话,应该是西方油画或者是烛台之类的。

刚刚打了日本人,脏了我的手,所以我径直走向后面的洗手间。

昨晚,我并没仔细打量洗手池上方的镜子,这时候屋子里光线明亮,我也心情舒展,未免多看了镜子几眼。镜子的玻璃尺寸为两米宽、一米高,四边镶着云头纹、万字纹、蝙蝠、走兽、如意等等东方图案,而且四个角上铸着四个凸起的狰狞貔貅,每个都有拳头大小,浑身鳞甲灿烂,泛着青光。

仿古镜我见过不少,但却没看到做得如此繁复逼真的。

我抽出纸巾擦手,就在此时,耳朵里传来“咕噜”一声。

我的反应足够机警,陡然后跃两米,退到洗手间的门边,单手搭在门框上。那种声音,已经困扰了我半晚上,害得我觉都没睡踏实。那是水泡声,就在镜子后面,可惜,只响了一声便没有了。

“嗯!这房子、有些古怪……”我瞪着那面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瞪着我,仿佛是一幅静止了的壁画。

洗手间宽大空旷,进门正对的是白瓷洗手台、镜子,向右手边转,是一扇防潮的高档木门,把卫浴设备跟洗手台隔开,做到彻底的干湿分离。

墙壁和地面,都是沉静的青灰色,特别是地面上,是跟客厅连成一体的青石板铺地、白水泥勾缝——我耸耸肩膀,看着镜子里那张略带错愕的自己的脸。

镜子后面有什么?怎么会发出水泡声?

我稳定心神后,再次踏进洗手间,走到镜子前。

要想知道镜子后面有什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它摘下来。不过我多了一层考虑,暂且不忙动手,免得安子姐妹对我的神经、智力、思维发生深刻怀疑。

水泡声只响了一次就消失了,仿佛某个神秘的空间里突然闯入了一条鱼,吐了个水泡就倏地游离而去,再没有任何动静。

我狐疑地擦干了手,走回客厅。

不知萧可冷用了什么婉拒的方法,关宝铃已经带着那个奶油小生离去,别墅里又只剩下我们四个。

我在沙发上落座,对自己发现别墅处于“一箭穿心局”的事备感疑惑。特别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水泡声,搞得我时刻心神不宁,一直在担心会不会突然有地下水涌出来。

土裂汗金字塔的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对未知的事、未知的世界,千万不要想也不想就马上否定。只要地球存在、空间存在,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人类对于地球和生命的理解太浮浅了,正如古人所说——“未知生,焉知死?”我们对于自身的存在,的确有超过“十万个为什么”那么多的问题需要探索答案。

萧可冷吩咐安子姐妹继续上楼清理,自己则心事重重地坐在我侧面的沙发上。

外面阳光普照,客厅里却因为我们同样的沉默而瞬间冷场。

我的对面便是那个引发我困惑的壁炉,即使有娇媚鲜艳的玫瑰花映衬着,仍旧不能让我沉甸甸的心情愉悦起来。

“风先生,今天的事,如果这么无限制地闹起来,可能会影响到咱们到底能不能在此地安居乐业下去。渡边城方面,有非常亲密的山口组背景——我觉得,您为了关宝铃出手,非常不明智。并且您知道吗?关宝铃也是为了收购别墅而来,看样子,对别墅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依照我对日本人的个性理解,他们往往会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文的明的不行,肯定就要动用暗的武的,所以,我对您的出手表示遗憾。”

萧可冷的态度真的变“冷”了,表情非常严肃,也随着我的目光直盯壁炉。

我笑了笑:“后果会很严重?”

她皱着眉,挠挠短发,长叹一声:“不算严重……我也说不太清楚。枫割寺方面的后台管理者,也就是日本的佛教协会北海道分会,也向我发过十几封商业信函,希望收购环木碗舟山这一圈的产业。他们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想把此地全部变为佛寺赞助者的私人墓地,让死者永远沐浴在佛光之下。如果大家的矛头都指向寻福园的地产,这个问题就有些怪了,因为这片别墅群真的不值那么多钱,而且……而且关于风水布局……”

她扬起手,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没有继续下去。

我接着她的话题:“小萧,手术刀先生有没有向你解释过,为什么会存在这么一所布局被动的别墅?一箭穿心局的厉害,只要是粗通风水的人,都会大为挠头,他难道不怕自己受害?”

现在,手术刀是什么都不必害怕了,已经灰飞烟灭,长眠地下。

萧可冷摇摇头:“手术刀先生只是叮嘱大家不能住在这里,其他的话什么都没说过。并且,很久前,寻福园的服务人员便一直遵守着同样的规定,晚上全部撤出,绝不在此地过夜。”

我自嘲地一笑:“嗯,你该昨晚就告诉我的!免得我疑神疑鬼搞得满屋狼藉!”

这句话把萧可冷逗笑了:“是是,对不起,我实在想不通您说的话,什么水泡声?别墅存在了那么久,根本没听说过——”

我若有所思地站起身,走到壁炉前,做了个专心倾听的姿势。

长久以来,我已经发现自己的听力和视力跟别人明显不同,很多细微的声音,在某些特殊场合里,只有我听得到。

“风先生,别想太多,老房子总是会让人有些心病,特别是这房子的布局结构,总是被别人诟病,说它极为不祥——这也是我最疑惑的地方,为什么渡边城会出那么高的价钱,要一举拿下它?”

我看着壁炉里刚刚摆放好的木柴,忽然抬头问:“关于这套别墅,有没有建筑图纸之类的资料留下来?我怀疑会存在密室之类的。”

早期的别墅,主人为了藏匿私人宝贝或者是躲避战乱,往往设置特殊的秘室。在很多老房子里,秘室、秘道几乎是必不可少的。

萧可冷垂着头,疲倦地回答:“您怀疑过的,以前手术刀先生早就怀疑并探索过了,没有图纸,但也肯定没有秘室、秘道。房子的实际结构一如它的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之极。”

上天可以作证,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种水泡声,若只是从壁炉的下面传来水泡声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洗手间镜子后面也会有?墙壁里能藏下什么秘密呢?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安子姐妹打扫完了楼上卫生后,回到客厅,向我出示了有关寻福园别墅的大部分政府批示文件、地契、房契、历年来的经营缴税记录。诚如萧可冷所说,寻福园的经营情况,不好也不坏,只是呈极为缓慢的攀升趋势。可以肯定地说,这个别墅群在商业盈利方面,没有任何闪光点,根本不值得别的财团下大力气收购。

“渡边城出两亿,嗯,关宝铃小姐的价格更是离谱——她那么急切地想买下寻福园,单单是咱们目前所处的这个庄园,她就能出到……五亿……我简直怀疑是在做梦。五亿?简直是日本地产业的奇迹!”

萧可冷陷入了极度困惑中,此时完全忘记了关宝铃是自己的偶像。

想起关宝铃风情万种的脸、身材、声音,我的思想顿时活跃起来:“关小姐还说了什么?我看她来得那么急,一定不会是只买房子那么简单吧?”

萧可冷揶揄地一笑:“就这么简单!您是救美的英雄,改天她过来时,可以亲自面谈。”

安子、信子偷偷交换着同样意思的笑,默不作声地彼此做着鬼脸。

这样的问题,越解释越显得我心虚。

我起身上楼,暂且让萧可冷静一静,好好理顺这些困惑的问题。

渡边城志在必得的嚣张态度,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我有理由相信,他肯出两亿的高价,最起码会有超过四亿的好处。

比如他的重工联盟,曾在某国政府的高速铁路建设项目中大包大揽地拿下了至少五个明显投资亏损的项目,当时被竞标对手德国西门子电气、法国巴黎地铁联合会大大地耻笑了半年时间。结果,半年后,该国政府对于竞标项目的一个全球材料单价上涨因素的经济补偿,第一笔补偿款下来,已经让重工联盟在账面上做到了盈利七千万美金,实实在在地吞下了这块计划总盈利四点五亿美金的大肥肉。

渡边城是非常具有商业头脑的经营高手,绝不会打无把握的仗。

走到楼梯拐角时,听到那个落地钟开始响亮地敲着,已经到了上午十一点。

从拐角向客厅回望,最显眼的就是壁炉上方的雕像,立体感强烈,仿佛制造这个雕像的人,务求让观赏它的人从任何角度得到的观感都截然不同似的。但是很明显,它的存在,跟整个客厅的布置风格极不协调。

我宁愿把它看成破解别墅风水布局的一个护宅法像人物,而不单单是装饰品。

大哥杨天和手术刀,都不是普普通通的江湖人物,他们的存在,可以说算是全球盗墓界的两座里程碑,将会永远载入盗墓界的史册,万古流芳下去。所以,别人能看到想到的,他们都会洞悉无遗。

我走进二楼的客厅,自然而然地坐到先前坐过的沙发上,斜对那个巨型落地钟。

书房、卧室的门都开着,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日本女孩子收拾房间的家政本事,是全球知名的,丝毫没有卫生死角。

再看雕像的造型,犹如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这真的是现代钟表匠的独特创意,古代将军加上现代钟表。

青铜制品总是会给人古色古香、历史悠久的感觉,我看着雕像时,觉得它似乎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似的,会错误地把它当成货真价实的古董。阳光照在雕像腰间的剑柄上,表面已经被擦得锃亮。

我一时好奇,起身握住剑柄,要把这柄约莫一米长度的青铜剑拔出来。

江湖传说,古代十大名剑基本都是战国的青铜器时代铸造出来的,锋利程度已经达到了令后人惊叹再三的地步。

很简单,当历史的车轮从茹毛饮血的类人猿年代,发展进入夏、商、周这三个天下一统的奴隶社会时代,对于冶炼、铸造青铜器的技术,只是基本掌握,根本谈不到娴熟精纯。当时的铸造工具也是简陋之极,只有普通炭火和鼓风用的牛皮袋,要想在高温淬炼下得到削铁如泥的宝剑,万里无一。等于说,铸造一万次宝剑,真正称得上“名剑”的都不一定能出现一柄。

我注意到,剑锷的阴面,有被钢锉处理过的痕迹。那个部位,往往是标注宝剑名称的地方。

我用力拔了两下,宝剑纹丝不动,仿佛是跟剑鞘铸成了一体似的。

这么精美的青铜雕塑,竟然挎着一柄装样子的剑,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雕像高大雄伟,我跟它站在一起的时候,需要稍微抬头,才能看到它脸上极目远眺的表情。它身上的铠甲制作得非常逼真,上面镶嵌着数不清的铜钉,头盔则是标准的武将盔,除了高高的尖顶、护住太阳穴的两翼、身后护颈的垂帘,还有护住额头和鼻子的丁字形护翼。

我的目光缓缓地移动到它的腿上,赫然发现,它穿的高筒战靴竟然是古代骑兵专用的那种,后跟上带着马刺。

唔,这是个古代骑兵?雕像整体泛着冷森森的青光,如果是在阴天或者黑夜里,它给人的感觉肯定有阴森森之感,不是太吉利的东西。

古代把“兵”称为凶器,是死亡和战乱的象征。除了秦始皇的地下陵墓外,轻易没有人会把气势汹汹的武士像摆在住宅里。

我拔不出宝剑,伸手开了表蒙子,摘下那柄莲花钥匙。

这种钥匙非常少见,莲花花瓣磨得锃亮,看来老式座钟上弦的周期会越来越短,对钥匙的磨损非常高。钥匙沉甸甸的,带着莫名的寒意。

咕噜噜、咕噜噜……

我敢打赌,自己又一次听到了水泡声,已经不必刻意去描述那种声音了,一股深沉的寒意油然而生,自己后背上蓦地冒出了层层叠叠的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用力攥紧了钥匙。

声音就在雕像背后,一声连着一声,急促而响亮。

莲花刺痛了我的手心,我惊醒过来,向后退了一步,再次从头到脚打量着这尊雕像。盔、甲、靴、钟、剑历历在目,钟摆仍在摇荡着,从表面上看,它没有任何理由会发出那种声音。并且,这是在二楼,楼下即是客厅,客厅里还有三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有水泡声?

天下没有一种水可以凌空漫上二楼的,这里是别墅,而不是日本乡间的水车磨坊。

我盯着雕像的脸,以我鉴赏艺术品的不算粗浅的经验得知,凡是人像,雕刻家定会刻意在脸上着力下功夫,特别是眼睛部分。世人都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一“活”起来,整尊雕像都会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活力神韵。

雕像的脸,皮肤非常粗粝,可以解释为一年到头戍边厮杀遗留下来的结果。它的眼睛里没有通常的好勇斗狠的凌厉杀气,也没有离乡背井、思念妻儿的哀怨,只有一种望眼欲穿的期盼,看到它的眼睛时,我心里最先跳上的就是“望眼欲穿”这个成语。

它在远眺?远眺哪里?

我又退了一步,端详着雕像面对的方位,恰好是西方和北方的正中分野。

其实,我这么盲目猜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可能是被先前的主人随随便便摆在二楼客厅的,方向正对西北则是为了整齐顺眼,根本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水泡声到底是哪里来的呢?该不会有某个隐秘的水道直通“海眼”吧?

日本有没有“海眼”我不清楚,但从苏伦研究谷野身份时的资料里,我曾读到过这样的细节:外蒙的草原上,存在一些会动的小湖,被当地人称为“海眼”。湖面大的有近千平方米,小的则只有十几个平方,随时出现,随时消失。据说这些神出鬼没的湖泊,会一直联通到广袤的东部、北部大海里去,是环绕俄罗斯的海洋之眼。

谷野正是通过几万个海眼的移动轨迹,才发现了蒙古草原王公贵族的几十个水下坟墓,取得了震惊全球盗墓界的巨大发现。

海眼出现时,停留在附近的人一定会先听到“咕噜咕噜”的水泡声,因为水流是从一个狭窄的通道里涌出来的,势必会挟带着很多空气,造成不计其数的水泡。

我抹了把冷汗,把莲花钥匙换了一只手握着,真的想开口叫萧可冷上来一起听听。如此诡异的事情,若不是我亲身经历,别人再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的,就像萧可冷对我的态度一样。

水泡声又猛地消失了,像是一卷突然到头的录音带,戛然而止。

我被压抑许久的心,慢慢舒展开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浑身的肌肉都因过度绷紧而酸痛起来,特别是脖颈部分,因为一直在半仰视雕像脸部的缘故,后颈酸痛难当。

窗外阳光明媚,窗内却是鬼气森森。

表盘上的钟点是用星星来表示的,像普通钟表一样,在上下左右的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处分别镶嵌着四颗星星。较为引人注目的是,钟表的外壳、表针、下摆竟然全部是由青铜制造,这一点也是比较罕见的了。

我看着手里的钥匙,鬼使神差般举起来插入了左侧的上弦孔。

咔嗒一声,应该是莲花钥匙跟里面的底座齿轮啮合的动静。这个孔是给发条上满动力的那个,另一个则是令钟摆发声。

水泡声的忽来忽去,让我恍然觉得是南柯一梦。

萧可冷在楼下叫起来:“风先生,风先生,苏伦姐的电话,请下来接电话……”

因为萧可冷的突然打岔,我停止了对雕像的继续研究,并且无意中把钥匙留在了表盘上。这个无心之失,对诡异事件又起了意想不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第七节 美女夜行

其实我应该先给苏伦打电话报平安才对,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真的会牵挂我的话,绝对应该是苏伦,也只能是苏伦。

我迅速跃下楼梯,到了转角处,直接翻身跃了下去,如风吹棉絮般轻飘飘落地。虽然不是有意卖弄,但已经令安子姐妹情不自禁地露出万分崇拜的表情。

电话是放在沙发侧面小方几上的,象牙白的硕大仿古电话,听筒和底座都泛着优雅的光泽。

萧可冷握着听筒,正在低声叙述着什么,脸上带着恶作剧的顽皮笑容。

我接过听筒,苏伦温柔平和的声音响起来:“听小萧说,一切都顺利,而且寻福园产业的价值一直被追捧?”

隔着遥远的时空,苏伦的声音依旧让我心醉,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是,是被追捧,不过咱们好像并不缺这笔钱。苏伦,你真正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掘地三尺,发掘出寻福园的秘密?”

两个人到了我们这种亲密程度,对方说一句话甚至几个字,自己就能判断出她的心思。

苏伦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翻阅什么资料,发出“哧啦哧啦”的书页摩擦声,接着说:“风哥哥,的确如此。哥哥的遗嘱特别提到寻福园,证明他对那个别墅群充满了好奇心。咱们都知道,自从杨天大侠失踪后,十五年来,哥哥只对与寻找杨天大侠下落有关的线索感兴趣。以我的分析,某些东西……嗯,或者是文字资料,或者是物品摆件,都可能成为这件事的关键切入点。所以,我处理完手边的事,就会飞往日本与你会合。”

有苏伦在,做任何事都感觉有坚强后盾,这一点,无人能够代替。

当着萧可冷、安子姐妹的面,我不可能说更亲热的话,只是笑着问:“什么事那么重要?”

苏伦的声音明显地变得郁闷了许多:“是这样,哥哥在中国的一处产业,位于西安咸阳附近的私人博物馆,被盗贼洗劫一空。那边的代理人打过电话来,损失金额高达两亿美金。其实,钱是小事,关键问题,有一套神秘的青铜钥匙——唉,哥哥无数次说过,那十二枚钥匙,每一枚里面都应该藏着一个秘密——一旦流入民间,便会产生大灾难。”

我曾看过那套钥匙的图片,都是最古老、最古朴的形式,专门用于宋末元初年间的大锁。三十厘米长,直径两厘米,钥匙柄上分别铸成十二生肖的样子,是手术刀从一个盗墓贼手里收购来的,一共花费了十二万元人民币。

在手术刀的一本古董图谱上,曾有这样一段关于生肖钥匙的记录——“十二个人,分持钥匙,同时插入十二把锁,而后天为之崩,地为之开。”

这是一段无头无尾的怪话,什么叫做“天为之崩,地为之开”呢?难道说,只要打开十二把锁,就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地震、大毁灭?既然如此,还是不必打开的好,免得天下生灵又遭涂炭。

“苏伦,你信那种话?”我笑着问。

“或许吧!哥哥曾经说过,西安咸阳是天下龙脉聚集之地,那里的任意一棵草、一粒土、一滴水都会具有难以估量的研究价值。关于西安的传说,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有其神奇来历,值得穷毕生精力去研讨。”

我“哼”了一声,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西安这个地方,最吸引盗墓者眼球的,除了真正的秦始皇陵之外,就再没有别的能叫得响的东西了。

苏伦在电话那端又微笑起来:“这句话,不过是哥哥的转述,真正总结出这句话的人,是——‘盗墓之王’杨天大侠。”

我顿感惭愧,自己刚才太托大了,别说是大哥杨天的话,就算是手术刀的话我也不该盲目怀疑。这两位大哥兼前辈,已经把盗墓这个行业发展成为一种高超的艺术,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

当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到壁炉上时,苏伦忧心忡忡地问:“据小萧说,你在寻福园里有奇异的经历?或者……是太劳累了,出现了幻听?”

萧可冷肯定没说我什么好话,当然也更不会把水泡声当回事。

我含混答应着,又聊了几句,便结束了这次谈话。

萧可冷在正面的壁画前站着,抱着胳膊出神。得罪了渡边城,的确够她头疼的,这个窟窿肯定要费点心思来弥补不可。

本来想再对她说雕像后面发出水泡声的事,一想到她对这件事自始至终的态度,我马上忍住了已经到达嘴边的话。

这一天忙忙碌碌地过去了,我把所有关于寻福园的单据、材料浏览了一遍,那些只是例行公事的政府文件,对挖掘别墅的秘密丝毫没有帮助。

萧可冷的眉头始终皱着,连带着短发也失去了跳跃的精神头,蔫乎乎的。

黄昏时,安子姐妹提前摆好晚饭,然后她们三个就要离开。

这幢别墅里,连基本的电视、冰箱、厨房都没有,令我非常不习惯。当然,二楼那些堆成山的书是够我读的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兴趣。

萧可冷强装微笑:“风先生,如果夜间有什么问题,请拨匪警电话,号码是一一零。”

其实,大家都知道,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如果真的有事,警察到来之前,该发生的早就发生过去了。

她指向沙发围绕着的茶几:“那下面放着应急武器,应该能抵挡一阵。这边有什么动静,我会第一时间赶到增援,请放心。”

在此之前,她曾邀请我去相邻的别墅过夜,免得给潜在的敌人以可乘之机,但是被我婉言谢绝了。我不是胆小怕事的人,遇到的大事越多,反而更能磨砺激发自己的潜能。

萧可冷三人离去了,庄园的大门缓缓关闭。

我开了客厅里的大灯,回到沙发前,俯身向茶几下摸索着。凭手感就知道,茶几下面,用胶带纸粘贴着一支单筒五连发猎枪和一盒加长子弹。

猎枪是德国军工制造,专门用来进行大型动物的森林狩猎活动,配上这种正统的军用级别子弹,力道足够威猛。很多欧洲工厂的保安人员,配备的就是这种武器,威力大,故障率低,非常称手。

日本政府对枪支弹药的管制非常严格,但那只是在东京、大阪等几个国际化大都市里进行的,到了北海道的偏僻山区,警力根本不足以监控到所有的方方面面,所以,私人拥有枪支的比率已经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境地。

我没有食欲,靠在沙发上面对壁炉。

这个雕像的盒子里原先装着什么?看盒子内壁的华美程度,不像是随意做出来装样子的。我挠挠头发,百思不得其解,起身向楼上走。刚才武士腰悬的那柄青铜剑,也不像是装样子的,我觉得肯定能拔出来才对。

我对冷兵器有特殊的偏爱,尤其是对号称“兵器之王”的宝剑。我在剑法上的修炼宗旨基本是中西合璧的——喜欢中国古剑,但剑法格斗则偏好西洋剑术的实用性。

两年前,在美国洛杉矶的唐人街上,我曾见过一对要价十万美金的青铜剑。剑分为子母两柄,一长一短,据卖剑的那家古董店老板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越王勾践胜利复国后,赏赐给功臣大夫范蠡和美人西施的“鸳鸯剑”。

青铜剑异常锋利,老板当场示范时,把一条崭新的高密度毛巾搭在剑刃上,凭空挥剑,毛巾应声而断,比起古代形容名剑的“吹毛断发”又厉害得多了。

我的思绪有些乱了,很多毫不相干的往事浮现在脑子里。

过去的经历就像一本本详细的记事簿,清清楚楚地记在脑子里,轻易不忘。小时候读书,老师曾惊叹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整本书的课文,全部背诵完毕后,半年内随时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我不知道大哥杨天会不会在身体机能方面有异常突出的地方,但我的听力、视力、记忆力总是让我自己都时时感到惊奇的。

座钟的表蒙子仍旧开着,我不禁哑然失笑:“刚才下楼时太急促了!难道我离开埃及后,就那么盼望听到苏伦的声音?”

与铁娜相比,苏伦不够热情也不够开放,但我就是中意她这份中国的淑女气息。虽然嘴里不承认,潜意识里,的确是一分开就开始思念她了。

二楼没有开灯,暮色已经降临,屋子里略微显得昏暗,那尊青铜雕像浑身泛着凛冽的寒光,的确是有点阴森恐怖之感。

这是货真价实的青铜制品,一尊雕像总得有一吨以上的重量,要挪动翻转它,可绝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

我的视线不经意地向窗外一望,有个人正走到别墅大门口,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着。大门向南一公里外的岔路口上,停着那辆加长奔驰车。很奇怪,这个走到门口的,竟然是上午造访过别墅的天后美人关宝铃。

怎么会是她?我揉揉眼睛,几乎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

不过,更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关宝铃确信院子里没人之后,竟然抬手抓住门上的铁枝,身手敏捷地做了个引体向上的动作,慢慢爬上铁门,跨进来,再松手落地。

她的从影经历里,曾有与著名的香港动作明星“大哥”合作拍武打片的记录,如果不是衣着不太利索的因素,翻越铁门的动作肯定要洒脱矫健得多。此时,她脚下仍旧穿着高跟鞋,落地时很明显地扭到了脚踝,在向正门这边走时,右脚已经一瘸一拐的。

二楼光线很暗,她肯定不会发现我正在窗前监视她。

“她要做什么?好好的大美人,难道要做贼?”我极度纳闷地低声嘀咕着。

林荫道上光线黯淡,但她一直对着正门走过来,昂首挺胸,又完全不像是梁上君子的猥琐样子。

我急速下楼,走到门前,呼地打开了门,让屋子里的灯光一直宣泄到台阶以下。

关宝铃似乎吃了一惊,但仍旧笔直向前走过来,直到站在台阶下才抬起头,用一种柔弱但镇定的口气问:“是风先生吗?”

灯光下,她水汪汪的双眼像是两颗绝美的稀世宝石,闪现着楚楚动人的风采。扬起头的时候,露着雪白的脖颈,透露出视死如归的凛然决心。

我惊讶于她的这种态度,仿佛寻福园别墅里是血腥满地的屠宰场,而她心甘情愿投入进来,要做待宰的小鹿,外表镇定但内心里却惶急紧张之至。

“是我,关小姐,似乎我们并没有邀请你过来,特别是这个时间。”我用心地在她脸上打量了几眼,进一步确认她的身份。如果我足够迷信的话,弄不好会把她当成专在夜晚跑出来迷惑男人的山精树怪。

日本神话里,有“鬼面伎”和“獠牙魔”的传说,某些妖怪会在黄昏之后,摇身变为体态姣好的女子,不断地去敲单身男人的门。等到男人色心大动后,妖怪就会适时地发动袭击,杀人吮血而去。无独有偶,中国的《聊斋志异》这本皇皇巨著里,随处可见女鬼杀人的章节。

所以,黄昏后,还是少沾惹莫名其妙出现的美女为妙。

关宝铃踏上两级台阶,微笑着:“能不能请我这个不速之客进去坐坐?”

我愣怔了一下,她已经毫不客气地一路走上来,从我身边经过,走进客厅。

暮色合拢,院子里的所有景物都陷入了无言的黑暗中,神秘出现的关宝铃,让我心里一阵阵不踏实。还好,她走到壁炉前,坐在安乐椅上,而我大可以回到沙发上去,随时都可以取枪自卫。

黑夜总会带给人不切实际的恐惧,比如现在,明知道她是真实存在的关宝铃,却还是时不时跳出“她是人还是鬼”这样的疑问。

她用手捂着脸,头发向前披拂着,一副倦怠之极的样子,忽然抬头,仍旧是强颜欢笑的样子:“能不能……生起火?我好冷……”她的衣服样式华美,但不够保暖,现在,她的唇色非常苍白,显然已经被冻坏了。

我沉默地走到壁炉前,点着了木柴。

火光一起,她立刻伸出手,向火上烘烤着,欣喜若狂。

我回到沙发上,有意无意地把手按在茶几边缘,以保证随时都可以在半秒钟内拔枪射击。如果眼前的“人”真的是关宝铃,我没猜错的话,她是为购买寻福园而来。但这样半夜杀入的见面方式,却真的有些出人意料。

突然,我有个古怪的想法:“今晚,如果再有水泡声,就不是只有我一个听众了吧?”

关宝铃是娱乐圈名人,如果她作证说有“水泡声”,萧可冷就真的会相信了。

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关宝铃的眉宇,在她黑色的头发、衣服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以娱乐圈的黑暗秽乱来推断,被大亨叶洪升包养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正常故事”,相反,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被包养,才是最奇怪的。

娱乐圈是个大染缸,只要在这里面沉浮,就不得不或多或少要出卖自己什么。女孩子是色相,男孩子也不例外。

关宝铃搓着双手,缓缓开口:“风先生,我需要购买你的别墅——上午萧小姐已经说过,你是别墅的新主人,只要你开口,别墅易主只是一句话的事,对不对?”

黑缎子一样的长发轻轻一甩,在她的肩膀侧面,构架起一个美妙的瀑布造型。我发誓自己从没看过如此完美的长发,与之相比,电视广告里那些洗发水模特们的头发,简直一团糟,应该惭愧无比地彻底在地球上消失。

“是,我算是别墅的新主人,但我并没有卖掉别墅的意思。”

黑瀑布又变换了一个角度,关宝铃的声音略提高了些,加了浓重的嗲音进来,变成极富诱惑力的磁性音乐一样:“你会卖掉的……五亿美金……只要你肯点头……”

我的脑子里有突然眩晕的感觉,觉得她开出的价钱简直匪夷所思。五亿美金,是渡边城出价的二点五倍,的确划算之极。

“关小姐,我猜你肯定误会了,这不是价格问题。”

关宝铃转过身,双手同时抬起来,做了个向后轻轻梳头的动作,微笑与声音双倍迷人地涌向我:“怎么样?风先生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她的长睫毛每一忽闪,都仿佛在煽动点燃着我身体里蕴藏的男人欲望。

我突然觉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实在可笑之极。自己拥有的,只是寻福园这幢别墅,而别墅本身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突然间就成了众人争抢的金娃娃。

“谢谢关小姐垂青,不过,别墅我是不会卖的,您请自便。”我有自知之明,并且整颗心都被苏伦占据着,对其他女孩子不会骤然动心。

关宝铃脸上立刻露出极度受挫的表情,以她的美貌,应该从来没被男人如此生硬地拒绝过吧?

壁炉里的木柴熊熊燃烧着,屋顶的青瓦被北风吹动,发出嗒嗒的响声。

初冬时节,山风混合西北面的海风,强劲之极。

“风先生莫非觉得……这个价钱太低或者我……没有诚意?”关宝铃低语,一抹红晕从她的脖颈直升到脸颊、眉际,娇羞动人。

我站起身,踱向门口,不想再看她。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我不是孔夫子或者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欲的波动。

关宝铃很漂亮,漂亮得几乎无懈可击,如果不是我心里早有了苏伦,只怕一下子就给她的美艳、娇羞俘虏过去了。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不见星月。

林荫道上并没有安装路灯,所以整个庄园都陷在一片灰蒙蒙里。

“关小姐,你误会了。价钱不是问题,别墅是哥哥留给我的,具有极深远的纪念意义。如果你喜欢,可以随时过来做客,不过产权交易的事,请别再提了。当然,下次过来,请先给我电话,我会开门,省去翻越铁门的麻烦。”我尽量做到彬彬有礼,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身在异国他乡,应该互相体谅照顾才是。

再说,爬铁门这种事,应该由男人来做,不知道那个奶油小生又躲到哪儿去了。

关宝铃连声长叹:“风先生,我求购别墅的事,不是为自己。我的……朋友,患了一种奇怪的病,久治不愈,我到枫割寺来,为的便是恳求寺里的百岁高僧出手救他。我已经诚心诚意地求了十几次,结果‘通灵之井’显示给我的信息,便是买下您的寻福园别墅,全部拆除,改成一条环绕木碗舟山的明渠……”

我耸耸肩膀,诧异地盯着她。

关宝铃皱着眉,满眼悒郁:“我知道你会在心里笑……这是最后的办法,通灵之井出现的神谕灵验之极,这是救我朋友的唯一办法。”

她说的“朋友”,一定是大亨叶洪升,病因则是“黑巫术”的诅咒。

诅咒与风水本来就是触类旁通的学问。拆掉寻福园,改成明渠,或许真的能改变叶洪升的命运。不过,别墅是我的,根本没必要为了什么人的胡言乱语而盲目拆解掉。

比起手术刀遗嘱里对寻福园的重视,五亿美元毫无吸引力。

我摇摇头,很肯定地告诉她:“不好意思,别墅不会卖,更不会拆,十分抱歉。”

虽然叶洪升是手术刀的故人,但他作为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令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来谋取破解之术,这一点很让我鄙夷。

屋顶的瓦又响了,预示着今晚的风力正在逐步加大,或者明天就会冻云四合、开始落雪也未可知。北海道的雪景,是日本旅游的一大看点,忙完了手边的事,我倒是愿意抽几天时间找个滑雪场好好放松放松,如果苏伦能及时赶来会合,肯定是一次浪漫的雪上之旅。

苏伦在我心里占的分量越来越重,即便是面对美艳入骨的关宝铃,我仍旧会时时想起远在开罗的她。

第八节 神奇消失

关宝铃失望了,赖在安乐椅上不肯起身:“风先生,请再考虑一下,救人一命胜造……”

我礼貌地微笑着,伸手打断她:“不必说了,其实‘黑巫术’的破解方法还有很多,比如中国大陆的特异功能高手——张百森,他是近年来大陆僧、道、巫三界名气最盛的,你可以去请他想办法……”

张百森的师承,据说是正宗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的后代,最拿手的便是“破、解、断、震、杀”的功夫,是各种邪教、邪术的天然对头。

关宝铃开始摇头:“我已经接洽过张大师,一年前,他便来过香港,为我朋友开坛作法。可惜,不但毫无成效,黑巫术的毒素竟然蔓延到了大师的左手上,逼得他挥刀断去小指才躲过一劫——”

我禁不住皱眉:“‘黑巫术’竟然……这么厉害?”

我们的这段对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大亨的昔日风流债,但彼此已经心知肚明。华人江湖,本来就这么大地盘,哪位大人物有个八卦消息,几分钟内就会传遍圈里圈外。

关宝铃不属于这个江湖圈子,因为看她说话的口吻思路,根本不清楚我、寻福园、手术刀与大亨的关系,竟然会出此下策来寻求帮助。

“是……‘骨血降’……你说厉害不厉害?”她苦笑着,右肘靠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右掌抵着额头,陷入深深的感伤里。

我点点头,心里立刻像压上了一块重重的石头。之前,手术刀只说大亨中了“黑巫术”,却没明确说出是哪一种。

关于“骨血降”的施加方法,必须是得到被诅咒者的后代骨血,添加入二十一种危地马拉独有的古怪毛虫,而后在特殊季节里历炼成毒血。巫师会用这种毒血将受诅人的名字写在刻满诅咒字符的象牙柱上,每日重复,直到毒血用光为止。

这种方式的最阴毒之处在于,施咒和破解,都会用到受诅人的亲生骨血——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不可能用自己的后代骨血来救自己的命,甘愿一个人受罪。所以,这种看似“可解”的黑巫术,其实根本没办法破解。

大亨如果仅仅是ED倒好了,那是最轻的。在危地马拉巫术大全里,有超过一百种“骨血降”的例子,是让受诅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断地被毛虫啮噬脑髓,直到脑髓被吸食干净,变成人事不知的行尸走肉。

“我懂了。”

我又一次想起了飞机上瑞茜卡手上的啄木鸟黑银戒指。无论那枚戒指上带不带黑巫术的诅咒,都令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如果你能帮我,你会不会出手献出别墅?”看到我的沉默,关宝铃似乎又有了希望。

我双手一起摇摆:“不必说了关小姐,‘骨血降’的厉害,日本人根本无法破解。你所得到的指示,或许只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混淆视听。我不会卖掉别墅,更不会拆除它,你还是想另外的办法好了……”

如果张百森都不能破解“骨血咒”,我肯定不相信小小的枫割寺里有这样的高人。

张百森是大陆灵异界的传奇人物,他的父亲,曾经被东北军大帅张作霖重用为首席幕僚上宾,在东三省的老百姓口碑相传中,有“张天师再世”的尊称。

我不敢看关宝铃更加失望的眼睛,正想下逐客令,她已经盈盈地站起来,红着脸低声问:“风先生,我可不可以用一下你的洗手间?”

她的长发无声地垂落下来,像世界上最完美的黑色流苏,带着说不尽的典雅风韵。

我点点头,向洗手间的门口一指,用叹息代替了回答。若是有另外的方法能帮到她,我会毫不犹豫去做,甚至说,如果不是渡边城这伙日本人突然对寻福园感兴趣,而且是异乎寻常地感兴趣——我可能会选择把寻福园卖给关宝铃。

现在,我怀疑关宝铃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渡边城神通广大,设这样的小圈套拿关宝铃当枪头是轻而易举的事。

楼上,座钟又开始敲响了,不过是连续敲了八次。

我的腕表刚刚显示七点十分,看来那个老式钟表的准确度非常值得怀疑。

壁炉里的火势渐渐减弱,我重新添了四根木柴进去,顺便向壁炉内壁凝视了几分钟。

有关宝铃在,我甚至希望那种水泡声会再出现,起码有个证人在这里。不过,上天往往不遂人愿,越是盼着它出现,耳朵里偏偏怪声都听不到,只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声。

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我这才记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餐。

望着壁炉上的两个花瓶——如果不是有别墅这单生意隔着,能心无旁骛地跟天后影星关宝铃共进玫瑰烛光晚餐,应该是非常惬意的一件事,哪怕只是喝喝酒、聊聊天也好啊。

孔夫子说:食色,性也。我是男人,不是只知道闭目诵经、枯坐参禅的老僧,面对活色生香的花花世界,心里总会忍不住波澜微生的。

我不相信一个没有“色”心、不懂得欣赏美丽女孩子的男人,还会对生活有孜孜不倦的追求、奋发图强的上进心。

十分钟后,楼上的钟又响了八次,“当当当当”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不断地激起回声。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老古董,不但时间走得不准,连敲钟的次数也一塌糊涂,是不是该请出去做收藏品了?”

壁炉里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暖融融的非常受用。寒夜拥火独坐,最容易让人想起那首白居易的诗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虽然拒绝了关宝铃的恳求,但要这么与她擦肩而过,潜意识里总有点淡淡的依依不舍。鼻子里能闻到她留下的法国香水的味道,甜丝丝的,带着沁人心脾的魔力。

又过了十分钟,关宝铃仍然没有出现,我开始觉得纳闷了:“二十分钟时间,她在干什么?”

陡然间,我心里一热,腾地跳起来——不会是觉得没法破解大亨所中的诅咒,极度失望之下自杀?

这个想法,犹如晴空霹雳,震撼着我的大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洗手间方向直冲过去,将轻功施展到极限。

相信如果这大厅里安装着摄像系统的话,肯定能拍到我快速移动时像一道白色的烟——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我蜻蜓点水一样伸手在墙上一拍,身体立刻静止不动。门内毫无动静,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水声。

我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叫了声:“关小姐?你在里面吗?”

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回音,我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浑身肌肉也开始逐渐紧绷,提高了声音问:“关小姐?关小姐?你在吗?”

仍旧没有回声,我不再犹豫,抬手推门。门应手而开,无声无息的,迎面有阵凉风吹过来,灌进我鼻子里,忍不住一阵奇痒,“阿嚏”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有风,窗子自然是开着的,所以我的视线首先落在后窗上。洗手间里当然空无一人,而后窗开着一条窄缝,大约有一只拳头宽,北风就是从那里直灌进来的,挟带着凛冽的寒意。

我稍微放心了点,至少没看到鲜血满地的割腕惨景。女孩子最常选择的自杀方式,是放满满一浴缸水,然后躺在里面自杀身亡,让血混合在冰冷的水里,毫无痛楚地死掉。

看清了屋里的情形后,我松了口气,走过去把窗子关好。

关宝铃去了哪里呢?我有些纳闷,因为从洗手间去客厅,只有十几步距离,仅有一个拐角,绝不可能出现另外的可供匿藏的死角。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方向是对着洗手间过来的,二十分钟内,绝没有第二次出现,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去了另外的房间。

我退出洗手间,大声叫着:“关小姐?关小姐?关小姐?你在哪里?”

声音在客厅里回荡着,激起阵阵回声。我犹豫了一下,快步走向楼梯。按照我的想法,既然她没在一楼,有可能是静悄悄地上了二楼,就在我对着壁炉发呆的时候。如果是这种情况,她来别墅的目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单纯的谈判了,而是借“美色、谈判”为幌子,行“偷窃”之实。

渡边城与关宝铃两路人马购买寻福园别墅,目的绝不会是为了继续大力发展旅游业,而是瞄准了别墅里藏着的某个大秘密,或是某件宝物。

我顿时心生怒意,自己一直标榜不贪恋女色,没想到还是无意中被美色所迷,让关宝铃钻了空子。

几个箭步,我冲上了黑洞洞的二楼,伸手在楼梯尽头的开关上用力摁下去。“啪”的一声,中间客厅顶上的巨大水晶吊灯亮起来,顿时将所有的黑暗一扫而空。

书房和卧室的门仍旧敞开着,按我的判断,秘密是藏在书房里的。那么多书,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藏下点秘密了,特别是以关宝铃的娇娇弱质,搬不动太大的物件,肯定也就不会贸然动手。

“关小姐,出来吧!”

我对着书房大声叫,期望她能乖乖地自动走出来,解释这只是一场误会。就算“美女”等于“小偷”,我也不会严厉地指责对方什么。好男人,总是会对漂亮女孩子彬彬有礼,这样才是社会进步的巨大动力。

没人应声,我按下了门边的开关,书房里的灯也亮了。

“关小姐,别捉迷藏了,快出来吧!”我已经很给她留面子了。

进入书房后的结果,让我越发纳闷,因为这里除了琳琅满目的书本,根本空无一人。当然,我翻身去卧室搜索,同样没发现人影。

到此为止,二楼的三个房间、一楼大厅、洗手间都没有关宝铃的身影,她竟然在我眼皮底下神秘地消失了。

我连续做了三个深呼吸,举起右拳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捶打了几下,不断地默默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冷静……”

既然二楼没人,关键焦点应该还是在洗手间里。

我风一般地卷下楼梯,在壁炉前稍停,环顾四周。大门紧闭着,不可能有人进出,客厅里一览无遗,绝没有藏下人的角落,唯一的可能,就是洗手间。

屋顶的风一阵阵加紧,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

我的后背一阵发紧发冷,弯腰去茶几下面摸出了猎枪,“喀啦”一声拉动枪栓,子弹上膛。如果是渡边城的黑道人马突然出现,掳走了关宝铃,那么他们肯定没有走远。以我的武功和枪法,五发子弹足够干掉偷袭者了。

虽然处在极度惊骇中,我仍有自信,能抵挡任何来袭的敌人。否则,今天上午我也就不会对九尾与金轮下那样的重手。

客厅里不断响起木柴噼啪燃烧的声音,壁炉里飞舞着木柴炸裂后的点点火星。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洗手间的门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门里可能发出的动静。

洗手间里很静,想必那扇后窗的密封性非常之好,一旦关闭,任何风声都听不到。

我猛然踢开了洗手间的门,右手平端猎枪,指向后窗。那是唯一可以不经过客厅进出别墅的通道,若是掳走关宝铃的敌人是从窗口出现的,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门“哐当”一声撞在左面的墙上,猛然反弹回来,而我早就脚下一滑,跃向后窗。

巨大的反弹力,让洗手间的门重重关上。

此时,我已经贴在后墙上,略一停顿,抬起左手打开窗户上的暗锁,猛然一拉,用英文大声怒吼:“谁在外面?出来!我要开枪了!”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连贯之极,完全是特警部队的专业水准,枪口也斜着指向屋顶,并且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外面没人,也不可能有人,因为窗口外面,安装着大拇指粗的钢筋焊接而成的防盗网,钢筋间距连二十厘米都不到,坚硬之极。这些细节我早该注意到的,可惜一进别墅就被莫名其妙的水泡声牵扯了所有精力,竟然对防盗网熟视无睹。

这样严密的防护,看来无法容成年人通过了。

远处,亡灵之塔漆黑一片,只有连成一片的寺院里,偶尔有灯火透出来,遥远渺茫,鬼气森森。山风毫不客气地扑面而来,只几分钟时间,就把我的脸颊冻麻了。

我关上窗户,定下心来,回身打量着洗手间。

洗手台上有非常明显的水渍,那应该是关宝铃洗手时留下的。在我脚边,也有水渍,应该是她洗完手,没擦干净就走到窗前来开窗透气。一个精神极度郁闷的人,的确是该过来透口气的,或者她还在这里流过泪也未可知。

那么,她开窗之后做了什么,这么冷的天气,至少应该像我一样,开窗之后一分钟之内就会感到不适,随手关窗才对啊?

我蹲下身子,看到两行相对的高跟鞋留下的脚印,来的那行,完整清晰,间距比较小,是标准的模特猫步。关宝铃在成名过程中,有段时间曾担任法国某女装品牌的首席模特,这种猫步,是模特最基本的素质之一。

从窗子前离开的那行脚印,间距至少拉长了两倍,并且只有脚前掌着地,步法零乱,显示是在她极度慌乱的情况下留下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洗手台前,当我走过去,向墙上仔细望着的时候,竟然发现,镜子上留着两个清晰的女孩子掌印,玻璃上的水渍痕迹非常明显。

她跑过来,对着镜子?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把手按在镜子上?难道是镜子里出现了什么?

我拍拍脑袋,“啊”地大叫起来,因为我想起了那种奇怪的水泡声。如果换了我,在窗子前听到屋里有水泡声响起来,肯定也会四下搜寻,跑到镜子前面看。

特别是我在镜子左右边框上,又发现了相对的手印时,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关宝铃听到了水泡声,也确信是在镜子后面,所以,她想动手摘下镜子看个究竟——

以我自身的经历可以想象,任何人听到镜子后面传来水泡声音时,都会忍不住想摘下镜子来看个究竟,就连娇弱的关宝铃也不例外。但是,这个镜子非常沉,她能做到的,或许仅仅是掀开镜子一角向里看看而已。

不管怎么说,没有人应该莫名消失,毕竟这幢别墅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之前从来没人消失过,现在没有,以后也绝不应该有——关宝铃肯定是藏在某个地方,她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我掀起镜子的左下角,向镜子后面看了看,看到的只是光滑的墙壁,不可能是别的。

恍惚之间,我觉得镜面上似乎有人影一闪,急忙定神细看,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是镜子反映出的后窗。

怎么?是我看花眼了吗?我疑惑地向后窗看了看,不得要领。

接下来,我找遍了两层楼里的每一个角落,沙发下、床下、桌子下,几乎是任何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关宝铃却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回声。

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壁炉前,一头栽倒在安乐椅上,随手把猎枪扔在腿边。肚子里仍然在咕咕直叫,但我已经没有一点食欲。

昨晚是为壁炉里的水泡声忙碌,今天则更离奇古怪,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就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从发现关宝铃失踪,到现在已经两个多小时,我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屋子里蹿来蹿去,实在太累了,竟然保持着这个姿势昏昏然睡了过去。耳边迷迷糊糊听到木柴的噼啪爆裂声,眼睛也始终能够感觉到刺目的雪亮灯光,但浑身乏力,一动都不想动。

一个奇怪的声音从洗手间里传出来,那是有人轻飘飘落地的动静。即使是世界上最高明的轻功,也不能完全做到毫无声息,特别是在我这双灵敏到极点的耳朵捕捉之下。

我倏地清醒了,但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是关宝铃?她到底躲到了哪里?究竟在开什么玩笑?听刚才的声音,是有人从高处落下来,应该是从窗口的位置。

脚步声极警惕地出了洗手间,我看不到那个方向,但耳朵里却听到对方的软底布鞋落地时发出“刷刷”的声音。

绝不是关宝铃!应该是夜行高手,而且是出身江湖正宗大派的高手,否则也不会穿这种专业水平的软牛皮底鞋子!我仔细察看过洗手间后窗的防盗网,预留的空隙足够限制普通人出入,但却难不倒修炼过“缩骨功”的高手。

进来的人或许真的以为我睡熟了,进了客厅之后,踮着脚尖向壁炉前走过来,直到距离我五步远的时候,忽然向前扑倒,双手撑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地做着向前游动的姿势,向我丢在脚下的猎枪快速地伸手。

我弹起来的动作,从起到落耗时绝不超过十分之一秒,右脚狠狠地向他贴地伸出的手腕踢了下去。不管他跟关宝铃的失踪有没有关系,都将成为我出这口恶气的对象。

他的应变真快,陡然缩手,然后向侧面翻滚出去。

我的身子迅速下探,左脚一屈一伸,使出正宗的少林北派“七十二路弹腿”,啪地踢在他的膝盖上。弹腿最讲究“箭劲”,适用于短程发力的搏斗,上午我踢倒金轮的那一脚,也是用的这种腿法。

咔嚓一声,他的左腿膝盖已经轻度骨折,惨叫着继续翻滚,手掌抓向沙发,想要借力跳起来,但我手里的猎枪已经第一时间顶在他的脖子后面。

他的武功很明显在我之下,但轻功就半斤八两,不相上下了。

“别动!想活命就老实点!”我仍旧使用英语,并且把他当作了渡边城派来的歹徒。

他身上穿着漆黑的紧身运动装,脚下是软牛皮底的靴子,脸上抹了四五道黑色油彩,看上去十分诡异。不过,他的黑发里夹杂了接近一半的干枯白发,显然年纪不轻。

我看不到他的脸,但在他的左肩上,用白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图案,黑白分明,十分刺眼。

“朋友饶命,我没有恶意……”他说的,竟然是流利的中文。

我把枪口后撤,他慢慢转身,露出韩国人特有的黑黄木讷的脸。眼睛很小,是俗称的“老鼠绿豆眼”,散发着灼灼的精光。

现在,我看清他肩头上那个图案了,是一个张着翅膀、手握弓箭的天使,跟西方神话里传说的丘比特十分相像。

我慢慢垂下了枪口,苦笑着:“你是‘黑夜天使’的人?你们到这别墅里来,要干什么?”

第九节 黑夜天使

黑夜天使,是横行于韩国、朝鲜、日本的一个跨国小偷组织。他们从来都是把偷窃当作一门崇高的艺术来进行,而且像从前中国的丐帮一样,大开香堂,广收门徒,在东亚地区,帮众最多时接近一百五十万人。

这个帮派里,地位最崇高的是帮主金妖狐,一个美籍韩国人。帮主下面分设着三堂六门,共有九个头目。堂和门之下,又分为若干行动小组,都有等级森严的大小头目领导管理。他们喜欢偷,并且以能加入到“黑夜天使”中为莫大的荣幸。

作为一个江湖帮派,当他们的势力越来越浩大,威胁到国家政权时,肯定就会遭到禁止和驱逐。特别是在黑夜天使的发源地韩国釜山,警察已经下了极为严格的禁令,明确规定,黑夜天使的人员不得举行集会,不得进入城市的繁华地带,以免他们威胁到国人的财产安全。

武功如此之高的会员并不常见,所以我推测他会是帮里的大头目,不想惹是生非,缓缓把猎枪收了起来。

他扶着沙发站起来,唉声叹气地苦笑着:“你们中国人的功夫,的确高明得很!刚刚你这两腿,看似毫无章法,唉,我竟然躲不过去,惭愧、惭愧!”接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腿,疼得脸色越来越黄,整条腿已经不敢着地。

“对不起,膝盖已经碎了,需要去医院做手术。刚才你伸手抢枪,情急之下没有其他好办法,只能下重手了……”我冷静地解释。

他斜着小眼睛盯着我看了看,眼珠子叽里咕噜转了几圈,抬手挠了挠满头的斑驳乱发,突然问:“小朋友,你的功夫……跟中国湖北的赤虎道长、洛杉矶唐人街的‘火阎罗’老丁有关系吗?是他们的徒弟还是徒孙?”一边问,眼皮一边急促跳动着,面部表情非常丰富。

我笑着摇头:“家师脾气古怪,从来不允许我提他的名字,抱歉。”

他叫我“小朋友”,当然就是以“前辈”自居了。我客客气气地抱拳行礼,谦恭地问:“这幢别墅里到底有什么宝贝,能惊动贵帮的大驾?”

韩国、朝鲜两国,与中国一衣带水,所以三国间的江湖人物、江湖规矩、门道行话都有共通之处,甚至经常在这三地漂泊的人,每一个都会精通中文、韩语、英语。

我这种说法,已经给足了“黑夜天使”面子,没料到他狠狠地甩了甩手,毫不客气地回答:“别墅是你的吗?我从来不觉得这里是外人的家,每次去‘通灵之井’喝茶,都得顺路在这里睡一觉,养养精神歇歇脚。实际上,我一直觉得它是我的家才对!”

他看了看茶几上的菜,伸手抓起一条鸡腿,据案大嚼。

从他双手柔若无骨的外形就能看得出,这个人练缩骨功已经至少有十个年头。因为缩骨功最难练的部分,就是双手和双脚。这两个位置,全是由无数细碎的骨骼连缀而成,可以“缩”的程度很小。如果能练到可以任意缩减三分之一的程度,已经是到达了缩骨功的极限。

这个人的身高大约有一米七零不少,手掌却只有普通女孩子的手那么大小,约摸缩减了二分之一的样子。单看这一点,称呼他一声“前辈”也不为过了。

三口两口吃完了鸡腿,他把受伤的腿搬到沙发上来,拉起裤管,露出膝盖。

我越发感到抱歉,因为被我踢中的地方,已经有五厘米见方的一块肌肉淤青一片了。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一只一寸高的圆筒喷雾器,在膝盖上嗤嗤地喷了几下。做完了这些,他仰起脸,向我不怀好意地笑着:“小朋友,你心里的谜我可以解开——”小绿豆眼又在转来转去,而且这一次,他露出了两排焦黄的牙齿,一看就是个烟不离手的超级瘾君子。

“你能?真的?”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绿豆眼里掠过一阵不易察觉的困惑。

我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这是个锱铢必较的金钱社会,没有人会主动帮别人做什么,除非是出于利益驱使。

他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膝盖,不断地皱着眉咝咝吸着凉气,似乎那种喷剂对肌肉有很强的刺激,非得咬牙忍住才行。

我在记忆里搜索着此前看到过的关于“黑夜天使”的资料,帮主以下的骨干分子,最明显的特征是“年轻化”,没记得有超过三十岁的头目——这个头发半白的老家伙是从哪里来的呢?

刚刚他提到以前经常夜闯别墅,看来不是假话,因为按照手术刀的吩咐,一到黄昏,所有的人会全部撤离,这里只剩下一座空宅,当然可以任高手盗贼自由出入。

“我要一百万,给我这笔钱,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这样的猛料如果发给《朝日新闻》,嘿嘿,只怕当天的销量会暴涨翻番……怎么样?”他贪婪地伸出柔软的舌头,在自己干涸的嘴唇上舔了舔,像一条狡猾的蛇。

一百万不是个大数目,但我怀疑他的话只是在故弄玄虚、骇人听闻。

任何一个加入了偷窃这一行并且立志成为顶尖高手的人,无不渴望得到前辈们的指点修炼缩骨功,但这种功夫练到最后,极有可能睾丸缩入体内,体表特征跟“阴阳人”无异。随着身体的诡异变化,人的性格也会发生变异,严重的还会造成毁灭性的人格分裂。

在没弄清他的身份前,我不会做任何承诺。

“嘿嘿,我看到了那个小姑娘是怎么消失的——”他伸出右手食指,向我得意地晃动着,“一百万,美金。然后,这个秘密就是你的了……”

我浑身的血呼地向头顶涌上来,但极力克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消失?她真的消失了?去了什么地方?”

他的指头固执地在我脸前摇晃着,满脸都是得意的坏笑:“小朋友,别激动别激动。给我钱,你女朋友的下落也就有了,绝不食言!”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口袋里取出支票簿,迅速地写下了他要的数字,哧啦一声撕下来。看到支票,他的绿豆眼一下子瞪大了,滚圆滚圆的,眼珠子像是要挣跳出来似的。同时,他又伸出柔软的舌头,不停地在嘴唇上舔着,一副心痒难耐的样子。

“钱在这里,说了,它就是你的。”我捏着支票,举在半空。

他咬了咬牙,恼羞成怒地大声咆哮着:“我能骗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韩国第一妙手神偷就是我——给我!快给我那张支票!”看他的样子,如果不是膝盖重伤,很可能就要跳起来连抢带夺地动手了。

“你?鼠疫?”我怀疑地盯着他的脸。

“鼠疫”这个名字,已经是东亚、东南亚一带响透半边天的江湖传奇人物,本人的真名已经被越叫越响的外号所取代。当然,老江湖们总会记得,鼠疫也是金姓家族里的一员,论辈分应该是金妖狐的远房叔叔。

十年之前的一件事,令鼠疫的盛名提升到了极点,那就是窃取日本军事委员会的“西风作战计划”泄露给韩国政府的事——据说那个计划的本旨,是日本的极端军国主义分子,准备以韩国南部的三个重要城市为进攻对象,试验自己刚刚发明的水底攻击武器。

计划失窃,顿时在国际上掀起轩然大波,联合国方面立刻派战争观察小组到达日本东京、韩国首尔,从而将这场即将爆发的“小世界大战”消弭在未燃之前。这件事,让鼠疫的大名成了世界各国报纸争相报道的头版人物。

“当然是我,当然是我!”他不满地撩开了额前的乱发,露出中分的发际部分纹着的一只两寸长的金色老鼠。那是“鼠疫”的独家标记,从来没有人能模仿得了。

我把支票递过去,反正他敢耍什么花样,我的猎枪可不认人。

鼠疫收了支票,立刻变得和颜悦色:“小朋友,今晚有点冷,麻烦你再添几根木柴,咱们慢慢聊——”

的确,壁炉里的火就快熄灭了。夜越来越深,大厅里渐渐寒气逼人起来。

我捡起两根木柴,小心地压在火堆上,看着它们被火炭引燃,这才转身问:“前辈,难道我的——”

鼠疫不见了,桌面上只剩下他啃过的光溜溜的鸡骨头。

一个膝盖严重受伤的人能去哪里?视线所及,只有两条路可走,洗手间或者是楼梯。我略一思索,马上向楼梯飞奔过去,连猎枪都没来得及拿。损失了一百万没关系,问题是鼠疫真的看到了关宝铃的消失过程吗?

消失是什么意思?消失在空气里吗?隐身、隐形?进入了另外一个未知空间……

层层叠叠的疑问缠得我头痛,被鼠疫骗了,更是恼火到极点。

中国的相术典籍里早就注明“睛不正则心术不正”这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像鼠疫那样的老鼠绿豆眼,绝对是诡计百出的人物,我怎么能如此大意地挪开视线转身添柴呢?

跨到楼梯拐角时,我蓦地觉得身后的灯光一阵剧烈晃荡,仿佛是那盏水晶吊灯给什么撞到了一般。

“哈哈哈哈,小朋友,上当了吧?哈哈哈哈……”鼠疫得意地大笑着从吊灯上飘然落下,恰好坐在安乐椅上,随手抄起那支猎枪,遥对着我。他的另一只手在兴奋地挠着头顶,笑得兴高采烈之极。

我慢慢走下楼梯,抬头看看仍在不停晃动的水晶珠链,又低头冷冷地盯着他:“你果真是鼠疫?难道这就是‘黑夜天使’的行事规矩?”

鼠疫大笑,不停地用枪口向我指点着,小眼睛眯成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缝:“小朋友,‘黑夜天使’是从来不讲江湖规矩的,不像你们中国人,不管是做强盗、土匪还是小偷,都要假惺惺地说什么‘盗亦有道’——盗就是盗,犯法作乱、横行无忌,根本没有规矩可言,谁手里有枪谁就说了算……”

他脸上的蜡黄皮肤,因为过度兴奋而升腾起了两大片红晕,看上去容光焕发。

“钱已经给了你,该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是怎么消失的了吧?”这一百万权当是拿出去喂狗了,我只求得到关宝铃的下落。

鼠疫皱着眉,装作很为难的样子:“一百万?只够我膝盖受伤的医药费罢了。真有诚意的话,拜托再开张五百万的支票,或许我就把你女朋友的下落说出来。不过,别让我等太久啊!她那么奇怪地消失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不经意地流露着极端的困惑,所以我更相信关宝铃是在一种极端诡异的情况下消失的,连他也弄不明白。

我一直向着鼠疫走过去,根本不管他平举的枪口。

“喂,站着别动!”鼠疫叫起来。

我继续向前走,置若罔闻。直到他“啪”地扣动了扳机,撞针空响——其实枪里是没有子弹的,所有的子弹都在我摊开的掌心里。

鼠疫丢下猎枪,双肘在安乐椅扶手上一撑,身子已经倒翻出去,凌空飞跃到进入洗手间的拐角,是个头下脚上的怪异动作。他双手蜻蜓点水一样在地面上一按,掌心里犹如安上了弹簧,一按即弹起,侧着身子跃向洗手间的门口。

这种轻功身法的确高明,特别是他身体的柔软程度,足以让世界上最优秀的柔术高手折服,行云流水一样,身体的腾挪丝毫没有阻滞。

我的右手猛地挥了出去,五颗子弹像五道凌厉的暗器,眼到、手到、暗器也就射到了。等他的身子消失在洗手间门口,顿时发出连声惨叫,跟着扑通一声,应该是重重倒地的动静。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以可乘之机了。

到了洗手间门口,他还横躺在地上,额头、左颊、下巴、喉结、胸口各中了一颗子弹暗器,这种发射子弹的方法,近战状况下,比扣动扳机开枪更有效。

鼠疫闭着眼,脸色由蜡黄转成苍白,此刻恰好躺在洗手台前面。

“小朋友……咱们……去客厅谈行不行?这屋子有点古怪,别像那个女孩子一样消失……唉,我服了,真的不会再耍花样了……”

我蹲下身子,盯着他的小眼睛,冷笑着问:“真的不会再逃跑了?”

他连连摇头,气喘吁吁地龇牙咧嘴着:“不敢了,小朋友,求求你帮我喷一点药,你的暗器恐怕会带着毒锈,喷了那些药,起码……放心点……”一摔之下,他的双臂似乎也被跌伤了,无力地垂在腰间,一动不动。

我不再听他的建议,重新环顾洗手间室内,沉声问:“我朋友是怎么消失的?”

这里的布置丝毫没有变化,我还是有点摸不清头绪,想不通“消失”是怎么回事。

鼠疫睁开眼,咬牙挺着打了个滚,远离洗手台前,满脸惊惧:“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消失的,就在洗手台前,当水龙头里的水停止流动的时候,人就突然消失了!”他费劲地抬起右手,狠狠地指着那个不锈钢的水龙头。

什么?就在——这里?

我向前跨了一大步,毫不犹豫地伸手按在水龙头上,用力一扭,把它开到最大。

哗哗奔流的冷水湍急地冲到洗手池壁上,向四面八方溅起晶莹细碎的水珠,有几滴飞到我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屋子里充满了鼠疫急促狼狈的喘息声,我凝视着奔涌的水流从池子的下水口旋转着流出去,但视线的一部分却从镜子里斜瞟着鼠疫。面对这种无孔不入的高手,不得不小心提防,免得自己受罪。

无法想象关宝铃的消失是怎么回事,但这次鼠疫似乎并没有故意说假话。

“就在这里?从水龙头里消失?”我冷笑着问。

“是,就是这里。”鼠疫很肯定地回答,不过语气像我一样困惑,扭头向窗外望着。

我的手腕一沉,“嚓”地亮出了卡在小臂刀鞘上的刀子,只在食指、中指缝隙里露出一寸多的刀刃,然后缓缓回身,盯着鼠疫的脸:“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鼠疫,不过,今晚在这幢别墅里,只有咱们两个,不说实话,我就对不住了——”

刀刃在灯光下一闪,映在他的鼻尖上。

鼠疫背靠着门框苦笑:“真的,我说的是真话。”

刀尖划在白色大理石面板上,发出尖锐的“嘎吱嘎吱”摩擦声,我的耐性已经越来越少了。经过两个小时的无效搜索,又加上跟鼠疫的这番打斗追逐,自己身体里的精力消耗巨大。

“你最好能说些咱们都能接受的真话,否则——”

我看着窗子,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荒芜山坡,据说北海道有种耐不住寒冬的雪狼,会在找不到食物的无奈状况下,袭击人类住宅区。这种环境,杀一两个人丢出去,几个小时内就会被狼叼走,丝毫不留痕迹。

鼠疫被子弹暗器射中后,满脸鲜血迸流,狼狈不堪,但我还是很佩服他膝盖严重受伤的情况下,还能跃上吊灯、凌空逃跑——江湖上任何一个传奇人物,之所以能够被人口碑相传,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我说的话,我所看到的情景,其实连自己都不太容易接受。这样……我只管叙述,你只管听,千万别打岔,等我说完……”

他抬起袖子擦去眉骨上淋漓的血滴,然后苦笑着开始叙述——

“我住在别墅群里,就是属于你们中国人的环山别墅群,不过每晚的过夜地点都不固定。别问我为什么跑到这鬼地方来,那是我的私事。每天黄昏,我都需要去山上的‘通灵之井’取水……在你住进来之前,我会喝完水之后,在楼上的卧室过夜……”

他向头顶指了指,非常自然,仿佛这别墅是他的私人财产。

“你来了,我当然不好意思打扰,昨晚去了别处。可是今天,我看到那个女孩子翻越大门进来,便起了好奇心,以为能偷看到好戏,于是,直接伏在了屋顶上……”

我挑了挑眉毛,插嘴问:“屋瓦一直响,原来是你的脚步声?”原先以为是山里的北风太猛烈,吹得屋瓦在响。

鼠疫突然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你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天哪——你能用暗器破解我的‘天地幻影’轻功?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懂得这种‘电眼神通’的功夫?”

他身子向上一起,几处伤口同时鲜血迸流起来。

我关上水龙头,缓缓摇头:“电眼神通?那是什么功夫?”

鼠疫又擦了擦眼睛,侧着头紧紧盯着我的脸,嘴里“咝咝”地倒吸着凉气,隔了几分钟,才如释重负地摇头:“不,你不是大侠杨天!我原先以为,天下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具备这种神奇功力,看来我错了……哈哈……我错了!”

错了还如此欣喜,他也真够古怪的。

“你认识传说中的‘盗墓之王’杨天?”我强抑着心里的激动。江湖上关于大哥的传说都是神乎其神的笼统叙述,我希望能得到更多详细的资料。

鼠疫的绿豆眼又诡异地转动起来,我突然猛省:自己表现得太情绪外露,只怕又要给他以可乘之机了!

“哈哈!哈哈!”鼠疫干笑了两声,头向后一仰,闭着眼喘着粗气。

外面的风又开始紧了,这一次应该是真正的屋瓦被风吹动的声音,喀啦喀啦直响。

水龙头没有完全关紧,有水滴不停地滴答下来,声音单调而古怪。

关宝铃的消失,与水龙头有关?还是与水泡声有关?我伸出双手按在镜子上,就放在方才那两处手印水渍的地方。

玻璃很冷,平滑干净,毫无异样。

我的手缓缓向两侧移动,按在镜框上的两个水渍处,慢慢发力,模仿当时的关宝铃企图搬下镜子的动作。镜子非常沉重,可见四边镶嵌镜片的部分,都是货真价实的青铜,足足有二十公斤不少。

这个重量,关宝铃那样的女孩子是根本搬不动的,也就是说,她的失踪首先跟镜子无关。

“喂,小朋友,你想知道杨天的事?这你可找对人了——”鼠疫缓过劲来,口气渐渐变得高傲自大,蜷起膝盖,企图扶着门框站起来。

我倏地转身,冷笑着:“想知道怎么样?不想知道又怎么样?”面对这样的老江湖、老油条,我的任何心思只怕都会被他一五一十地料中。

第十节 水倒流的秘密

“想的话,付钱收听;不想的话——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富翁等着听他的传奇故事,我不强求……”他的手抓在门框上,身子起到一半,我骤然扬手射出小刀,“嗤”的一声破空而至,嚓地钉在门框上,就在他的食指、中指缝里。

偷窃高手,最值钱、最在意的就是这两根手指,那是他们行走江湖的倚靠、命根子。

“我不想动粗,不过你再耍花枪,别怪我们这些江湖后辈不给面子……”

我有钱,但今晚单单靠钱的诱惑,看来并不能令鼠疫就范。

鼠疫艰难地站起来,斜着眼睛瞟着我:“一句话!给我一千万,所有的资料,原原本本告诉你!杨天大侠?我们可是老朋友了,而且就在刚才的壁炉前面交过手,噢对了,我们只是江湖朋友间的切磋——他的名气大,酒量也不小,但跟我比起来……”

相师们说过:黄脸的人天生是撒谎高手,就算嘴里说的是弥天大谎,但脸上却表露不出任何痕迹。

鼠疫的绿豆眼一直都在乱转,让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一千万?”

“对,一千万美金,我可以给你资料,还有一样东西,或许你这种毛头小子根本连听都没听过吧——‘炼狱之书’……”他一直都在斜着眼睛看我,刚刚我发射的五颗子弹把他整苦了,这时肯定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我,如此一来,就更不敢相信他说的“一千万换资料”的交易。

我怎么能不知道“炼狱之书”呢?那本日本僧人梦寐以求的奇书。只有配合“炼狱之书”上的咒语,才可能参悟“亡灵之塔”的秘密。

我无声地冷笑,因为很多日本财团、全球探险家对这本书都出价到了五亿美金,动员全球一切黑道力量去求索它。如果鼠疫知道这本书的下落,又何必为了一百万、一千万跟我在这里干耗时间?

“你在开玩笑?”我走过去拔下那柄小刀。

鼠疫脖子上的血洇出来,洒落在衣襟上,但他顾不得去擦,笑得更大声:“哈哈,说你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你还不服气!我当然有这本书,你想想,我是谁?我是第一神偷‘鼠疫’,对不对?天下的宝贝,如果给我看到,无不手到擒来。‘黑夜天使’是全球第一盗窃大帮,我们的神偷技术,已经领先其他帮派至少五十年……算了,给你上课又没有钱拿,我该走了……”

“黑夜天使”的存在,在很多韩国老百姓心里,是一种奇怪的“骄傲自豪”,就像他们觉得三星、大宇这样的工业品牌是自己的骄傲一样,而“黑夜天使”也的确没辜负国民的殷勤期望,连续五届在德国柏林“全球神偷大会”上夺得“天下第一”的称号,让来自欧、亚、非、美的数万偷窃高手折服。

我对“炼狱之书”没有奢求,只想尽快把关宝铃找出来。

“你想走,要么告诉我那个女孩子的下落,要么把命留下,自己选吧……”我的左臂一垂,另一柄小刀又滑落在手心里。

“她是……她是从水里消失的,我亲眼看到,当水开始逆转流向,她就消失了……”

小刀很有威慑力,鼠疫终于开始说到正题了。他倚在门框上,甩动着那条受伤的腿。

“水逆转?水怎么逆转?”我感到小小的困惑。

“水从水嘴里淌出来,流向下水道,突然间方向变了,成为从下水道出来,流回水嘴。她的手伸在水嘴下面,突然间就没有了。我以为她是被水龙头吸进去……”

他的话还没完,已经被我用力拍打不锈钢水龙头的“啪啪”巨响打断:“如果她会被吸走,为什么我们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鼠疫郁闷地笑着:“我说的是真话,不信算了!”

他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我付出了一百万,得到的就是这么一个荒诞离奇的无头无尾的故事。

“我该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真话。关于‘炼狱之书’,有诚意的话,咱们明晚可以谈谈,不过我的医药费可都得算在你账上……”他走向后窗,准备再用缩骨功离开。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水龙头里消失”绝不算是一个关宝铃离奇失踪的合理解释。

“喂,我有足够的钱,如果你的资料能令我动心,任何数字都不是问题!”我向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叫着。手术刀遗留下来的财产只能用“天文数字、不计其数”来形容,如果能买到一些有价值的资料,我想苏伦是绝不会吝惜的。

鼠疫脚步蹒跚,已经走到窗边,伸手打开窗子,回头笑着:“小朋友,我的资料当然值钱,否则……”他不再说下去,单手向窗台上一扶,轻飘飘地跃了出去,身子骤然缩成极扁的一页,毫无阻碍地滑过了那些细密坚固的防盗网的缝隙。

我慢慢走到窗前,无声地面对北风和荒野。今晚的事,比昨晚更令人郁闷,咄咄怪事层出不穷,我只能向萧可冷说明真实情况了。

回到客厅,我拨了萧可冷留下的电话:“别墅里发生了一些事……”这个开场白过后,我才想起关宝铃翻门而入这个情节似乎难以令人接受,硬生生把下面的话截住,只说:“小萧,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能不能过来谈谈?”

萧可冷在电话那端迟疑着:“这个……”

这样的对话情节,往往发生在三流爱情文艺片里,男主角准备勾引女主角时,一般都会用这样的对白。萧可冷肯定是误会我了,才会迟疑不答。

我懊恼地在沙发上狠狠捶了一拳,迅速说:“其实明天见面谈也一样,对不起打扰了!”

听萧可冷又是失望又是希望地答了句:“哦,是这样啊……”

我顾不了那么多,心力交瘁地扣了电话,满头满脑都是郁闷。

如果关宝铃失踪的真相,就是鼠疫说的那样,因为洗手间里发生了“水倒流,人消失”的怪事,那么她会去了哪里?四维空间?古堡秘道?还是直接被妖怪抓走了?

我该不该报警?关宝铃的司机还有那个奶油小生会不会报警?

蜷缩在沙发里,一时间脑子里问号纷纭,纠缠不清。其实以我的个性,倒不如真的付给鼠疫一千万,把这些问号一个一个解开,或许只有那样,今晚才能睡个安稳觉。

我向壁炉里重新添满了柴,凝视着飞舞跳荡的火光,并且盼着那种奇怪的水泡声出现。有了关宝铃失踪的事在前,就算此刻壁炉里突然喷出汹涌的海水,我都不会再感到惊骇了。

可惜,什么都没发生,我一直凝视着火苗,直到疲倦地倚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都再没有奇异的事发生。

我做了个梦——

关宝铃躺在水里,澄澈之极的水向上翻滚喷涌着,像朵盛开的莲花,而她就那么安详地躺在莲花的中央,双手优雅地握着,横放在腰间。水很深,虽然极为清澈,但却一直深不可测地向下延伸着。无数巨大的水泡翻滚着浮上来,发出持续不断的“咕噜咕噜”的怪响。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像一个巨大的游泳池,但目测看来,水深至少有十五米开外。世界上没有哪个游泳池会这么深,简直像口井——啊,对了,这是井,这是枫割寺里的“通灵之井”,一口具有神奇预知能力的井,我来过这里。

低头再看,池边的青石上,雕刻着层层叠叠的莲花,栩栩如生,绵延不绝,绝对是“通灵之井”不假。

那么,这里是枫割寺里了?

关宝铃怎么了?记忆里,这样躺着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在土裂汗金字塔里失去了灵魂的藤迦。真要有什么人该躺在井里,也该是藤迦才对啊?

思想刚转到这里,躺着的人,真的变成了藤迦,浑身仍旧套着那种奇怪的黄金圆筒,闭着眼,安安静静地躺着。

我的脑子有些糊涂了,到底是藤迦还是关宝铃?同样是失踪,关宝铃的失踪更显得诡异难测。正想着,水泡消失了,失去向上承托的力量后,藤迦的身子慢慢向水底落下去,一直下落,半米、一米、两米……直到在我视线里成为一个无限缩小的影子。

“藤迦小姐!”我大叫着,一下子醒过来。

没有井,没有水泡,更没有藤迦或者关宝铃,面前只有壁炉里渐渐熄灭的木柴,而大门玻璃也已经被曙色铺满。

我觉得浑身酸痛之极,特别是没垫枕头就睡了,颈椎没能放平,此时仿佛有几千根针扎在里面,痛胀无比。

又是一夜过去了,我真怀疑这种要命的折磨会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洗手间里静悄悄的,我懒得去看,也知道关宝铃肯定没有出现,否则早就自动回到客厅里了。

萧可冷的敲门声是在上午七点钟响起来的,等我晃晃荡荡地给她开了门,她在门口仰脸看着我,两颊微微晕红:“风先生,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我没能过来非常抱歉。”

我耸耸肩,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苦笑着:“没事,其实今天过来也完全一样的。”

女孩子自重自爱是无可厚非的,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我们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简要地把关宝铃进门、消失的经过讲了一遍,大概只有二十几句话的时间。萧可冷皱着眉冷静地听着,等我说到鼠疫离去,结束话题,她才“哦”了一声,慢慢点点头,又摸着闪亮的短发,眨眨亮晶晶的眼睛——

我盼着她能给我以启示,谁料她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后,根本没有下文。

朝阳升起来,门外又开始有小鸟在唱歌了,这是个美好的早晨。

“小萧,能不能给我什么建议?”

我注意到她的短发刚刚洗过,干干净净,而且喷了品质良好的定型发胶,乌黑油亮。眉眼也仔细描画过,配上唇线清晰的红唇,落落大方,又换了整齐的灰色套裙,跟之前的爽朗矫健形象似乎大不一样了。

她有些失神地笑着:“我?我能给您什么建议?不过,记得大学里看过一出‘红拂夜奔’的话剧,那些情节似乎能给您以灵感,对不对?”说完,她起身去了卫生间,留给我一个大大的错愕。

红拂夜奔?什么意思?整晚没睡好,头有点痛,也有点大,思想似乎也不会拐弯了。

我起身,有些眩晕地跟着去洗手间,看到她正在镜子前小心地检查着自己的仪容,根本对我的离奇遭遇毫不在意。

“小萧,我的意思,要不要……报警?”

萧可冷在镜子里偷偷翘了翘嘴角,悠闲地反问:“报警?报什么警?”

我看着她:“关宝铃失踪,找不到她,还不得报警?”

萧可冷回身,看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回答:“您说的话,警察会信吗?我知道日本的警察都是猪,猪头猪脑——但刚才的话,就算是讲给猪听,他们会信吗?哪怕是信其中的一个字?”

我苦笑着搓手:“难道那些话很难懂?”

萧可冷环顾着清冷的洗手间,大步走向窗前,哗啦一声拉开窗子,让清晨的冷风直吹进来,害得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风先生,别再开玩笑了!您太没有说笑话的幽默潜质——天亮了,笑话结束!今天要不要去枫割寺?如果需要,我会让安子她们提前联络,做好准备……哦对不起我忘了,您跟大明星盘桓了一晚,可能需要睡一会儿。我会在午饭前再过来,不打扰您休息——”

萧可冷微微有些气恼,甩甩短发,从我身边擦过,径直走向客厅,穿门而出,脚下的高跟鞋踩出嗒嗒嗒嗒的步点。平心而论,换了这身装束再加上高跟鞋的她,很有几分高贵典雅的淑女气质。

萧可冷的话,我都听懂了。

大明星夜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美人意外失踪……这些事件联系起来,简直是肥皂剧里的固有情节。特别是随着鼠疫出现,说出了“水倒流,人消失”的话,更是把离奇事件推向了高潮。

萧可冷刚刚用过水龙头了,根本没有出现什么怪事。

从洗手间门口到对面墙上的镜子,距离为三米;从左手边的南墙,到最北面的窗户,距离大概是八米,地上铺着六十厘米见方的青石板,干净整洁之至。洗手间的墙上,未经涂料和石膏的粉饰,裸露着原始的青色页岩,像地面一样,是白水泥勾缝。

房顶,是钢筋混凝土浇铸的平板,涂着白色的乳胶漆,正中安了一盏长方形的白色吸顶灯。

这就是洗手间的大概外貌,不会有暗室、秘道,也没有能容一个成年人藏身的柜子,而大明星关宝铃就是在这里消失掉了。

我把水龙头开了关、关了开,足足放掉了半方水,也没看到有“水倒流”的情况出现,在心里咒骂了鼠疫七八句,走出洗手间,去楼上卧室。连续两晚没睡好,身体倦怠之极,特别是来寻福园之前,还经过从开罗到北海道的长途飞行。

卧室非常干净,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全都是一色雪白的床单、枕套、被子,带着清新的香气。我来不及脱衣服,便一头扎向床上,拉过被子盖好,立刻陷入了甜蜜的梦乡。

一觉醒来,满眼阳光刺眼,已经是正午时分。

我翻了个身,斜着向门外看,视线里正好能看到那尊手捧座钟的雕像。

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从昨晚关宝铃消失后,座钟就一直没有响过,对不对?我用力抓了抓头发,刚刚睡醒,思维灵活无比。的确,在紧张地寻找关宝铃、跟鼠疫对打对话的过程中,一直忽视了座钟的存在。而在关宝铃失踪前,它曾发出连续敲过八次的怪事。

猛然一激灵,我从床上弹了起来,把被子也掀到了地上。

此时,客厅里光线充足,隔着十几米远,我能看到座钟的前盖是开着的,那枚莲花钥匙仍旧插在上弦孔里,把座钟的分针卡住了,所以座钟实际早就停摆。

我走到雕像前,看着这只座钟。

记得上午插上钥匙离开时是在十一点,而钥匙插在八点钟方向,此刻把分针卡住后,连时针也连累得停在十一点四十分的方位。

如果昨晚听到的钟声是八次,至少会代表八点才对啊?为什么表针停在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而敲钟声却乱七八糟,毫无规律?

这是个巨大的疑点,我在雕像前来回踱了四五趟,拔下钥匙,看了看自己的腕表,把表针拨到正常行走的十一点五十分。

此时,不免突然想到这么一件事:上次腕表与座钟,一个在晚上八点停止、早上八点恢复,另一个则是正好停在早晨八点钟——这次呢?无意中停在昨天的十一点四十分,直到今天又开始恢复运行,中间失去了二十四小时……一切会不会存在某种奇怪的联系?

时间真是奇怪的东西,十二小时周而复始地在圆形表盘上重复运行着,实际外面的世界,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迅速变化,绝对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十二小时时间。

从前的学校教科书上,曾有这样颇具哲理性的话: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

设想一下,如果有某个“人”或是动物,生存区域就在这个圆形表盘的时针或者分针上。他没有机会接触表盘以外的世界,也终生无法从表针上逃逸出去,那么,他的世界,会不会是一直都在单调重复着,从十二点走向十二点,再走向另一个十二点,一直无限循环下去,直到生命结束——

我又打了个寒战,如果那种情况的确存在的话,简直……太可怕了!在一个没有意义的“圆”里面,开始并结束自己的一生,无论怎么想都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在雕像身上,我似乎发现了某些事的头绪,但思想深处的灵感如白驹过隙,一时间还是无法捕捉。

“风先生,可以吃饭了吗?”楼梯口传来安子彬彬有礼的声音。

她今天也换了新衣服,无独有偶,竟然也是凸显淑女气质的西服套裙,不过颜色却是典雅文静的烟灰色,极其浅淡飘逸,恰到好处地把年轻女孩子的细腰表露无遗。漆黑的头发则盘成一个古典的日本髻,显得比昨天的垂发更加成熟稳重了些。

我对于日本女孩子向来没有特别的好恶,既不喜欢也不厌恶,平淡如水而已。

“好的——哦,安子,我想请教你一下,这尊雕像佩戴的宝剑,能不能拔出来?”

我指着那柄青铜剑,很客气地向她请教。

安子款款向前走了几步,做了一个典型的日本人鞠躬动作,轻声细语地回答:“风先生,萧小姐试过很多次,拔不出来,或许是跟剑鞘铸在一起的吧?”

剑鞘上刻着飞龙、凤凰、麒麟、巨蛇等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珍禽异兽,精美纷呈,我实在不相信外表如此华美的工艺品,能粗鲁地把剑跟柄铸在一起?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了。

看到只有中国文化里才会出现的吉祥动物,我能够肯定这尊雕像是中国人铸造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是从中国运出来的东西。

按照爱国人士的通常解释,羁留在日本境内的中国文物,百分之九十九是二战时强行从中国掠夺走的。剩余的百分之一则是昏庸无能的晚清政府,眼睁睁看着日本人“借走”的。

如果能弄明白雕像是从何而来的,肯定会对揭开座钟时间的秘密有所帮助。我的手下意识地又握在剑柄上,被锉过的部分粗糙扎手,真不知道此前的收藏者为什么要把好好的古董文物做如此修整?

我的手向外一拔,突然之间,一道雪亮的白光闪过,这柄剑竟然被我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