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一年年末起,井伊直弼,不,说得准确些是彦根的全体藩士,开始感觉到藩主身边隐藏着阵阵暗杀之气。
如此众多的人士遭到严厉拘捕,遭到无情处刑。
有句话说过:物极必反……
不难想象,水户藩自然群情激愤,连萨摩、越前、长州,都对井伊大老抱有深深的敌意。于是,从这一年的正月起,
井伊家的老臣中,已经有人开始拐弯抹角地劝说井伊隐退。
将军的立嗣之争中井伊已经取胜。企图将自己的儿子一桥庆喜立为将军,然后自己亲自控制大御所,最终将整个日本玩弄于股掌之间,抱有如此野心(井伊方面对此坚信不移)的水户藩的齐昭已奉命在领地蛰居,无法插手中央;而袒护齐昭、欺骗主上的以青莲院宫为首的近臣四公也被迫引退。
“在此情形下,又有何必要特意树敌呢?”
这便是这些老臣们的意见。但井伊直弼并没有听从劝谏,有全身隐退之意。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直弼迟钝到连自己的生命成为别人猎取的目标都没有察觉的程度。
就任大老伊始,他便前往相当于井伊家家庙的彦根清凉寺,拜访了千准禅师,并自起戒名:宗欢院柳晓觉翁。
起完戒名,他在一只小箱中装上百两黄金,将其与信封上写有“他人毋拆”几个字的一封信及戒名一起,交给了禅师。
在信中,他请禅师代为制作自己喜好的灵牌。此种心理准备绝非一般人能够拥有。
禅者常说“大死为上”直弼在接任大老的时候,已有此思想准备。
大死为上,意为:人若无死的气概则不能成就大事。换句话说,就是在任何事面前都要有决心表现出必死的气概。
生命我尚且不顾,今日又有何畏惧呢……
抱有如此决心的井伊,自然不会理会老臣们的言论。
这年正月,直弼突然叫来雇用的画师狩野缝之助永岳,命其为自己画肖像。
永岳毕恭毕敬地来到直弼面前,才发现他的装束并不是前往幕府时身着的长礼服或大纹官服,而是正四位之上、左近卫中将的正式衣冠束带。
毋庸置疑,他是想描绘出作为“朝臣”的天皇家来的良苦用心。
肖像完成后,他又在画上附自作和歌一首。
井伊直弼命永岳绘制了两幅肖像,其中一幅送至家庙清凉寺收藏,以表自己对虽抱定拼死信念却在大老的职位上平安度过一年零九个月的无言的谢意。
在肖像上题写的和歌是这样的:
万里海疆,
千顷巨浪。
皇恩无边,
没齿难忘。
歌中抒发了一个舍弃自我,为报皇恩而殚精竭虑者的感怀。
可以这样认为,此时的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要遭遇的不幸,从而勇敢地留下了肖像。
毋庸置疑,无论是直弼如此固执地与齐昭争斗,动用安政大狱这种罕见的镇压手段,还是他把干涉之手伸向了主上身边,都不是出于他自己的野心,为了他自身的利益。
那么,井伊直弼缘何没有接受老臣们的忠告而隐退呢?
3月3日天亮前,少见地起了暴风雪。时间已到女儿节,不久樱花也将开放,此时的风雪不禁让为直弼担心的老臣们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您正好也有些感冒,所以今日的登城是否就此作罢呢?”
说这话的是宇津木六之丞,他知道水户的当家藩主庆笃给直弼写来一封信,告知高桥多一郎、金子孙二郎等去向不明,估计已潜入江户,因此坚决希望幕府派出捕吏,将其拿获。
“不用担心。此时退缩又将如何?”
直弼笑着没有理会。
“不过,水户的高桥多一郎已脱离藩籍,江户似乎也有大批暴徒潜入。”
直弼并不想回答,只是侧耳倾听着屋外的风雪声。
“少有的春雪呀!波瓦坦号和咸临丸现在走到哪里了?”
他出神地望着天空,一边品着早茶,一边将思绪投向了遥远的太平洋,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
“我们的事业还没有结束,最后的决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对对,我们明白。”
“两艘船现在应该都没有抵达旧金山。一旦抵达,我们面前的新路就打开了。日本由于黑船的到来被强行要求开国……令人惋惜的是,这已成为了现实。我们没有力量去赶走他们。无论多么让人叹息,但我们万万不可开战!”
“是呀,您所言极是。”
“开战则国破,国破则会像唐人那样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到那时,我们或是变成人家的属国,或是被迫割让大片土地……但我们通过签订条约,总算避免了这一切。”
“所以家中也有人说,正因为如此,现在是您隐退的最好时机呀。”
直弼冷笑了一声。
“这就叫画龙而未点睛。既然暂时脱离了危机,就得想出下面的对策。老是让”
唐人:当时的日本上层人士依然习惯把中国人称为唐人。
人家来,而我们不去夷国看看,就是不平等;既然他们的目的是和平通商,那我们就不应错过这个机会,也要派出我们自己的使节……要是能让我们的人看到人家的文明,日本人的思维方式一定会大大转变的。
“您所言甚是!”
“看吧,等咸临丸顺利返航,日本的天就亮了。”
井伊直弼信心满满地走去吃早餐。
实际上,当美国公使哈理斯表示,美国将举双手欢迎日本使节的时候,井伊直弼心中暗叫痛快。
这才叫颜面呀!
邻居中国在与英国的战争中败北了。败北的结果是被迫签订城下之盟,这里一处那里一点被割去了大片土地。
为避免重蹈覆辙,直弼在敕许下达前强行签订了条约。
因此,他被骂成是将神州出卖给夷狄的胆小鬼,无视天朝尊严的国体蔑视者。
对此,他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现在应该走的是,借条约成型的东风派出日本的使者,以便形成对等的外交这样一条路。
这条路最为重要,同时也是必须走的。只有走这条路,才能得到未来日本国民的尊重。
于是,他对哈理斯坦言,日本决心开国,并派出第一批使节。哈理斯闻此甚喜,表示将派出蒸汽船波瓦坦号供日本使节乘坐。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以让自己的使节清楚地知道外国文明到底是什么……这与过去长州的吉田寅次郎不惜触犯国禁也要逃往国外的想法如出一辙。
于是,直弼马上着手确定所派使节的人选。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外交经验丰富、功绩卓著的岩濑忠震、永井尚志和水野忠德。然而岩濑与永井因倾向于拥立一桥庆喜而遭罢免,水野忠德也因挑起与俄国之间的纠纷而被迫退居幕后。
于是退而求其次,任命新见丰前守正兴为访美使节,村垣淡路守范正为副使,小栗丰后守忠顺为监察。
均拥有十万石大名排场的3个人乘上了美国军舰波瓦坦号。作为波瓦坦号的护卫,日本军舰咸临丸也开始横渡太平洋。在这艘军舰上,海军奉行木村摄津守嘉毅与舰长胜安房守义邦(海舟)第一次挑战了太平洋的万顷怒涛……
对于此次人员的选择,直弼可谓用心良苦。因为这是第一次派出的代表日本的使节。要是他们以毅然决然的态度完成了使命,日本将会被视为与诸强平等的独立国;而要是他们卑躬屈膝迎合对方,日本只能被视为列强的属国。
因此,甚至有这样的传闻:由于上流社会的贵妇们推崇正使新见丰前守,认为他是日本当之无愧的头号美男子,所以他才能被选上。
咸临丸的舰长胜海舟是怎样的人物,这里不再赘言,而此次被破格选为使节监察的上野介小栗忠顺后来在横须贺创建了日本最早的造船厂,为开国后的日本一吐万丈之气。联想到这些,可以清楚地看出当时直弼的人选没有挑错。
波瓦坦号以及咸临丸搭载着日本最初的使节,于这年正月19日从品川港起航,目前正朝着目的地旧金山,在太平洋上破浪远航。
“您无论如何也要登城吗?”
听到宇津木六之丞再次忧心忡忡地询问,直弼说道:
“六之丞,我想到了此时正在风雨中劈波斩浪,奋勇前行的咸临丸。你难道不觉得,日本已经迎着怒涛,开始前进了吗?”
“是,是的……”
“迎上去?还是退下来?只要下定决心,鬼神也会为我们让路。这种时候,我井伊直弼是不会被小疾所困的。我吃完了,马上做好登城的准备!”
说完,他像往常一样走进佛堂祭拜祖灵,又面向京城方向向主上请安。做完这些后,他开始换装。
风雪依然没有减弱之势。
不知何时,积雪覆盖了大地,遮住了零星开放的梅花,压弯了含苞欲放的樱花树的枝头。大江户一片银装素裹。
人称积雪七寸,真可谓是漫天大雪。
“少有的女儿节呀!”
“是呀。都说这种季节反常的年份会有惊天动地的事件发生。”
藩士们一边轻声地交头接耳,一边准备着队列。
队列周围的护卫武士共26人,加上步卒、提草鞋的仆人、轿夫、牵马夫,总计不超过70人。
所有人均身着雨斗篷。为防雪水把刀打湿,佩戴的刀也都用刀把套包好。
刀把套用尼绒或油纸做成,将刀柄完全蒙上,把刀与护手前端的刀鞘连为一体。后来,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行动阻碍,同时也是一个不小的疏忽。
大批水户的浪人已经潜入江户……尽管对此已有耳闻,但他们没有想到,这些人的目标是今天。
队列的最前端是衣物箱,左右共8名武士护卫,称为先导。接下来是大枪。大枪的左右各1人,其后又有一排4人。在此6人的护卫下,轿子在其后方行进。井伊直弼自然乘坐在这顶轿中。轿子的正后方,又配置有6人、4人的双重步行武士护卫。再往后,有左右各1名步行武士负责牵引马匹,马匹之后又有下级武士和步行武士组成后队。
队列的人数从季节来看略显单薄。不过,没有人会想到在如此的风雪交加之中会有人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五刻半(上午9点)直弼坐进轿子,队列走出井伊的家门。
坐在轿中的直弼,心中还追想着在怒涛中破浪前进的咸临丸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