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以意逆志与诠释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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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拓展:己意与平心的诠释之路(7)

对于孟子倡导的这种心理解释方法论,朱熹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有力的发展。他强调:“‘以意逆志’,此句最好”;“此教人读书之法。”并进而提出:“读书须是以自家之心体验圣人之心。”朱熹的读书法提出了一系列的经典解释方法步骤与技艺,这种方法不仅成为朱熹《诗经》诠释、《孟子》诠释的方法,而且成为中国古典诠释学极其重要的传统。

更进一步看,平心以待的以意逆志读书法诠释更显示出中国文化传统中对文本理解现象提问与解答的独特视野——诠释伦理视野。

以意逆志读书法是从修身的视野中呈现的论题。以意逆志读书的对象是圣人之书。一方面,“圣人之言,即圣人之心;圣人之心,即天下之理”;另一方面,“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因此,读书有特殊的意义。

须是存心与读书为一事,方得。

人常读书,庶几可以管摄此心,使之常存。横渠有言:“书所以维持此心。一时放下,则一时德性有懈。其何可废。”

某要得人只就书上体认义理。日间常读书,则此心不走作;或只去事物中衮,则此心易得汩没。知得如此,便就读书上体认义理,便可唤转来。

字求其训,句索其旨,未得乎前则不敢求其后;未通乎此,则不敢志乎彼。如是循序而渐进焉,则意定理明而无疏易凌躐之患矣。是不惟读书之法,是乃操心之要,尤始学者之不可不知也。

读书是格物方式,也是存心途径。正如朱熹所强调:“本心陷溺之久,义理浸灌未透,且宜读书穷理。常不间断,则物欲之心自不能胜,而本心之义理自安且固矣。”朱熹认同人人皆圣人,但主张从内修外入同时开始。他所说的读书法不仅是理解经典的方法,而且也是道德修养的方法,二者是一体之两面;换言之,理解与实践在此交织在一起。

又问:“如孟子言‘勿忘,勿助长’,却简易。而今要细碎做去,怕不能贯通?”曰:“孟子言‘勿忘,勿助长’处,自是言养气。试取孟子说处子细看,便见。大凡为学,最切要处在吾身心,其次便是做事,此是的实紧切处。学者须是把圣人之言来穷究,见得身心要如此,做事要如此。天下自有一个道理在,若大路然。圣人之言,便是一个引路底。”

读书是悟道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阶梯,“古昔贤圣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朱子读书法中所强调的“虚心涵泳”、“退一步”、“以意逆志”、“以书观书”等方法,亦不仅仅是对一己的先入之见的悬搁,更是个人主体修行、变化气质的一种方式。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朱子读书法之精髓,则非“敬”字莫属:“盖圣贤之学,彻头彻尾只是一敬字。”“尊经”、“贵精熟”、“虚心涵泳”、“平心徐看”、“耐心”、“静心”、“专心”、“退一步”云云皆与“敬”字有关。

平心以待的以意逆志读书法建立其读者与作者的伦理关系。“迎”、“迎取”所显示的不是一种读者与文辞、书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读者处理文辞、书本的理解方法;而是读者与作者的交往方式,处理读者与作者交往的伦理规范。也就是说,“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处理的不是人与物的关系问题,而是人与人的关系问题,更主要的是自我内在的人伦修养问题。当然,这种关系在朱熹视野中是自我与圣人、私欲与圣心的关系。

“孟子说以意逆志者,以自家之意逆圣人之志。如人去路头迎接那人相似,或今日接着不定,明日接着不定,或那人来也不定,不来也不定,或更迟数日来也不定,如此方谓之以意逆志。”朱熹的描述是等待,这种等待不仅是一种外在的求知方法,更是一种读书活动中的伦理规范。是否等待,怎样等待,正如朱熹所言“从来不曾如此做工夫,后亦自难说”,都是从内在的伦理认同的角度才能看到。从诠释思想的角度看,朱熹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建构的读书法,具有修身意义的伦理精神而非方法论的科学精神。以意逆志读书显示不等于现代意义上的方法,而是一种操心之要、玩心工夫;不是等同现代寻求文本作者本义的诠释方法,而是等待圣人本义、获取恒常义理的修身途径。其对理解的处理重视理解圣人,以平心以待的以意逆志读书法建构了诠释伦理视野。

问:“如先生所言,推求经义,将来到底还别有见处否?”曰:“若说如释氏之言有他心通,则无也。但只见得合如此尔。”再问:“所说‘寻求义理,仍须虚心观之’不知如何是虚心?”曰:“须退一步思量。”次日又问退一步思量之旨。曰:“从来不曾如此做工夫,后亦自难说。今人观书,先自立了意后方观,尽率古人语言入做自家意思中来。如此,只是推广得自家意思,如何见得古人意思。须得退步者,不要自作意思,只虚此心将古人语言放前面,看他意思倒杀向何处去。如此玩心,方可得古人意,有长进处。且如孟子说《诗》,要‘以意逆志,是为得之。’逆者,等待之谓也。如前途等待一人,未来时且须耐心等待,将来自有来时候。他未来,其心急切,又要进前寻求,却不是以意逆志。是以意捉志也。如此只是牵率古人言语,入做自家意中来,终无进益。”

在诠释方法上主张圣人伦理是儒学特色的表现,以意逆志读书是传统学术背景中儒学建构的方法标志。“朱子这里论及的读书活动也远远超出了现代意义上的单纯阅读这一环节。它牵涉到阅读行为之前的心态调整(闭门端坐、涵养本原、平心)、阅读过程中的身体姿态(敛身正坐、缓视微吟)、以及阅读过程之后的体证、体行(蒙头去做)。这阅读过程的‘前’、‘中’、‘后’三个环节一起才构成了朱子所谓的‘读书’活动。如此,读书活动不只是理解活动,亦同时牵涉到‘实践之志’,是一种‘存养之功。’”

作为孟子以意逆志命题背景的尚友求善视野,在朱熹以意逆志命题诠释中凸现出来。与赵岐诠释相比,朱熹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完成了诠释伦理视野的建构。其在私意与公意的论域中诠释以意逆志命题,建构了理解的主体间性,完成心的形而上建构。可以说,朱熹在时代语境与知识谱系中对理解问题的应对,呈现了孟子之学的特色。“理学是将儒家伦理学说概括、升华为哲学基本问题的儒学。”

从孟子以心求心诠释视野看,朱熹平心以待的以意逆志诠释显示了儒学诠释伦理的完成。从经学诠释思想的角度看,朱熹以意逆志诠释完成了儒家诠释思想的建构;从对理解问题的解决看,朱熹以意逆志诠释建构的诠释伦理视野,是中国古典诠释伦理建构的关节点。

朱子的释义学之所以是积极的释义学,不仅在于他主张批判的阐释而非仅为使文本能为人读懂的疏通字句,而更在于他的释义学归根结底不是一种纯粹的理论操作,而是一个实践过程,在这点上它倒是与哲学释义学的精神颇为相近。朱熹始终认为:“圣门之学,下学之序,始于格物以致知。不离乎日用事物之间,别其是非,究其可否,所是精义入神,以致其用。”(《朱文公续集》卷六)“圣人将那广大底收拾向实处来,教人从实处做将去。”(《朱子语类》卷六十四)因此,“读书须是晓得文义了,便思量圣贤意指是如何?要将作何用?”(《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四)解经并非为了单纯知识的增进,而更是生命实践的一种方式,即使人生禀得天地之理。而“禀得此理”不是纯粹为了与一己生命无关的求知或求真,而是为了“力行”:“学问岂以他求,不过欲明此理而力行之耳。”(《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四)“既听得了,去做,如此方是道问学。”(《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八)这就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朱子释义学的实践性质。从这个意义上说,朱子的释义学更近于西方的哲学释义学,而不是古典释义学。

论者强调朱熹释义学与哲学诠释学精神相近,突出其实践性特质;但进一步看,朱熹诠释观念显示的这种实践性是一种道德实践,不是以理解圣人为最终目标,而是以修养自我为最高追求。平心以待显示了以意逆志读书指向圣人的角度是虚心以待,指向自我的是平心体察。不仅在目标上确定伦理,把一切关系视为人际关系,而且在方法上追求伦理性。平心以待包括虚心与切己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虚心等待的理解,另一方面是内在平心的体证;虚心涵泳与切己体察统一在平心以待的理解观念之中。

朱熹以意逆志命题诠释显示了其追求诠释有效性的保障不在方法的外在共同性,而在内在伦理的认同性。清人论文学诠释的伦理认同方法是其回响,“余以为说诗者,譬如出户而迎远客,……故必知其所由之道,然后从而迎之,则宾主怀然把臂,欣然促膝矣,此以意逆志之说也”。现代新儒家徐复观认同迎接的以意逆志方法观念,其强调读者境界提升,凸现追体验的诠释思想,正是朱熹以意逆志诠释所完成的诠释伦理视野之现代回响。徐复观论文学阅读提出:“读者不仅是多知道了什么,而是以诗人的人生境界,提高、洗练了读者的人生境界。”“我们对一个伟大诗人的成功作品,最初成立的解释,若不怀成见,而肯再反复读下去,便会感到有所不足,即是越读越感到作品对自己所呈现出的气氛、情调,不断地溢出于自己原来所作的解释之外、之上,在不断地体会、欣赏中,作品会把我们导入向更深的意境里面去,这便是读者与作者,在立体世界中的距离不断地缩小,最后可能站在与作者相同的水平,相同的情境,以创作此诗时的心读它,此之谓‘追体验’。在‘追体验’中所作的解释,才是能把握住诗之所以为诗的解释。或者,没有一个读者真能做到‘追体验’,但破除一时知解的成见,不断地作‘追体验’的努力,总是解释诗、欣赏诗的一条道路。”同时,徐复观诠释以意逆志命题凸现“迎接”的追体验方法:“由所得到的这种气氛、感动,以迎接出(逆)诗人作此诗之动机与指向,使读者由读诗所得之意,‘追体认’到作者作诗时的志,这才真正读懂了,才可以说《诗》。”

以命题诠释与思想建构相统一的方式,朱熹在新的论题中拓展以意逆志命题的意义空间。其“以自己之意迎取圣人之志”内涵阐释建构了以意逆志读书法,凸现诠释伦理视野的儒学特色,以应对佛禅之学。

可以说,文化价值的向内转变与成圣意志的高涨,使得朱熹提出平心以待的以意逆志读书法来总结经典诠释的传统经验,解决经典诠释的现实问题,开拓经典诠释的儒学新局面。其诠释伦理视野建构是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史中重要的关节点,其扩展方式与扩展过程具有丰富的文论学术史意义。

$小结

汉宋论者扩展以意逆志命题的适用范围、语义,并出现不同意义指向的诠释。

从时代语境与知识谱系来看,在孟子圣人化、《孟子》经典化与总结《诗经》诠释经验的背景中形成的经学诠释学主题,使得以意逆志命题被接受、认同;同时,经学诠释学的内在问题使得诠释者在不同知识谱系中对以意逆志命题作出不同意义指向的诠释,使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具有己意以求与平心而待(经汉学与经宋学)的不同诠释方法思想观念特色。

从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史角度看,汉宋诠释者共同呈现命题运用与语义扩展的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史阶段。其诠释不仅是注释命题本身的学术形式,还是讨论命题所提问题的思想陈述。

从中国诠释学建构角度看,其己意以求与平心而待的诠释观念呈现不同理解技艺,但共同建构理解本体与诠释伦理论域、视野。整体上看,汉宋论者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具有运用以意逆志方法,解决其面临的语言之蔽、主体之蔽,建构诠释伦理视野的文学思想意义,同时具有命题运用、语义拓展为特色的文论学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