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上遣将军赵破奴击车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遂破车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春,正月,甲申,封破奴为浞野侯。
王恢佐破奴击楼兰,封恢为浩侯。于是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亭障:亭,即亭候,障或作鄣,即候城,皆用以候望敌情,为秦汉边防工程建筑。)。
元封六年(丙子,前105)
秋,乌孙使者见汉广大,归报其国,其国乃益重汉。匈奴闻乌孙与汉通,怒,欲击之;又其旁大宛、月氏之属皆事汉,乌孙于是恐,使使愿得尚汉公主,为昆弟。天子与群臣议,许之。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以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往妻乌孙,赠送甚盛;乌孙王昆莫以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以为左夫人。公主自治宫室居,岁时一再与昆莫会,置酒饮食。昆莫年老,言语不通,公主悲愁思归,天子闻而怜之,间岁遣使者以帷帐锦绣给遗焉。昆莫曰“我老”,欲使其孙岑娶尚公主(岑娶:或说为乌孙王孙,或说为乌孙官称,是以官称代指人名。)。公主不听,上书言状。天子报曰:“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岑娶遂妻公主。昆莫死,岑娶代立,为昆弥(昆弥:亦称昆莫,乌孙王号。)。
是时,汉使西踰葱岭,抵安息。安息发使,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大鸟卵:鸵鸟蛋。黎轩,或写作犁鞬、犁靬,又名大秦,汉、晋时对罗马帝国的称呼。善眩(huàn)人,善于吞刀吐火等幻术表演的人。眩,通“幻”,幻术、魔术。),及诸小国囗潜、大益、姑师、扜冞、苏之属(囗(huān)潜、大益、姑师、扜冞(wūmí)、苏(xiè):均为西域国家。潜,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咸海南阿姆河下游。大益,为宛西小国之一,或认为是中亚古族名,游牧于里海东南地区。扜冞,或写作扜弥,都扜弥城,今新疆于田县北克里雅河东岸。),皆随汉使献见天子,天子大悦。西国使更来更去,天子每巡狩海上(巡狩:相传古帝王每五年要视察诸侯所守之境,是为巡狩。秦汉之巡狩,已非古意,主要是视察地方。),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大角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大宛左右多蒲萄,可以为酒;多苜蓿,天马嗜之;汉使采其实以来,天子种之于离宫别观旁,极望。然西域以近匈奴,常畏匈奴使,待之过于汉使焉。
汉武帝太初元年(丁丑,前104)
秋,八月,汉使入西域者言:“宛有善马,在贰师城(贰师城:本大宛属地,在今吉尔吉斯斯坦西南奥西以西马尔哈马特。),匿不肯与汉使。”
天子使壮士车令等持千金及金马以请之。宛王与其群臣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汉使数百人为辈来,而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无奈我何。贰师马,宛宝马也。”遂不肯予汉使。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妄言椎金马而去:汉使以“椎破金马返回长安”相恐吓。)。宛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王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于是天子大怒。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可尽虏矣。”天子尝使浞野侯以七百骑虏楼兰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乃拜李夫人兄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属国:或为属国骑、属国胡骑省称,系征调内附少数民族组成之骑兵,或为属国都尉省称,是汉朝在西北边境地区设立的安置归顺少数民族的组织机构。所辖皆为蛮夷,习弓马,善骑射,故属国骑为时所重。恶少年:多指不事生产、品行不端的无赖子弟,轻薄少年。),以往伐宛。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赵始成为军正(军正:汉代军中掌军法之官。),故浩侯王恢使导军,而李哆为校尉,制军事。
太初二年(戊寅,前103)
秋,贰师将军之西也,既过盐水,当道小国各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士至者不过数千,皆饥罢(罢(pí):通“疲”,疲惫、乏困。)。攻郁成,郁成大破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李哆、赵始成等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引兵而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士不过什一二:十人中不过一二人得还。),使使上书言:
“道远乏食,且士卒不患战而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太初三年(己卯,前102)
汉既亡浞野之兵(汉既亡浞野之兵:将军赵破奴兵败为匈奴所俘,是上年事。),公卿议者皆愿罢宛军,专力攻胡。天子业出兵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渐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轮台易苦汉使,为外国笑,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赦囚徒,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负私从者不与:携带私人物资随军前往的尚未计算在内。),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橐(tuó)驼:即骆驼。),赍粮、兵弩甚设(赍粮、兵弩甚设:携带的粮食、兵器等都很完备。)。天下骚动,转相奉伐宛五十余校尉。宛城中无井,汲城外流水,于是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穴其城。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屯兵以卫酒泉,而发天下吏有罪者、亡命者及赘婿、贾人、故有市籍、父母大父母有市籍者凡七科,适为兵(适:通“谪”。七科谪,是秦汉时代的谪戍制度,因强制规定七种人应服役,故名。七科,指犯法的官吏、逃亡脱籍之人、赘婿、商人、曾经经营过商业的、父母或祖父母曾经经营过商业的七种人。);及载糒给贰师(糒(bèi):干饭、干粮。),转车人徒相连属;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马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轮台,轮台不下。
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兵到者三万。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兵走入,保其城。贰师欲攻郁成城,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其水原移之,则宛固已忧困,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宛贵人谋曰:“王毋寡匿善马(“毋”:一作“母”。),杀汉使,今杀王而出善马,汉兵宜解;即不解,乃力战而死,未晚也。”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王。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宛大恐,走入城中,持王毋寡头,遣人使贰师约曰:“汉无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即不听我,我尽杀善马,康居之救又且至,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孰计之(孰计之:考虑成熟。此意义的“孰”后写作“熟”。),何从?”是时,康居候视汉兵尚盛(候视:伺望。),不敢进。贰师闻宛城中新得汉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计以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不许则坚守,而康居候汉兵罢来救宛,破汉兵必矣”,乃许宛之约。宛乃出其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汉军。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牝(pìn)牡:雌雄。),而立宛贵人之故时遇汉善者名昧蔡为宛王,与盟而罢兵。初,贰师起敦煌西,分为数军,从南、北道。校尉王申生将千余人别至郁成,郁成王击灭之,数人脱亡,走贰师。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康居闻汉已破宛,出郁成王与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贰师。上邽骑士赵弟恐失郁成王,拔剑击斩其首,追及贰师。
太初四年(庚辰,前101)
春,贰师将军来至京师。贰师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入贡献,见天子,因为质焉。军还,入马千余匹。后行,军非乏食,战死不甚多,而将吏贪,不爱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天子为万里而伐,不录其过,乃下诏封李广利为海西侯,封赵弟为新畤侯,以上官桀为少府(少府:官名,汉承秦置,职掌山泽陂池市肆之租税收入,供皇室日常生活、祭祀及赏赐开支,兼管皇帝衣食器用、医药娱乐、丧葬等诸多事务,系皇帝私人属官。),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九卿:九卿并非指九种官职,秦汉诸卿也不止九位。两汉之世,官制颇有改异,九卿所指或有不同。据《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太常(掌宗庙礼仪)、光禄勋(掌宫殿警卫)、卫尉(统率军士、护卫宫门)、太仆(掌宫廷车马)、廷尉(掌刑狱司法)、大鸿胪、宗正(掌皇族事务)、治粟内史(掌财政)、少府、中尉(掌京师治安),此十卿及主爵都尉、右内史(均为畿辅地方行政长官),秩中二千石,均列为“九卿”,故九卿当为中央各行政长官之总称。),诸侯相、郡守、二千石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奋行者官过其望,以谪过行,皆黜其劳(以谪过行,皆黜其劳:以罪谪行者,免其所犯,不计其功劳。),士卒赐直四万钱。
匈奴闻贰师征大宛,欲遮之,贰师兵盛,不敢当,即遣骑因楼兰候汉使后过者,欲绝勿通。时汉军正任文将兵屯玉门关,捕得生口,知状以闻。上诏文便道引兵捕楼兰王,将诣阙簿责。王对曰:“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愿徙国入居当地。”上直其言,遣归国,亦因使候司匈奴,匈奴自是不甚亲信楼兰。自大宛破后,西域震惧,汉使入西域者益得职(汉使入西域者益得职:汉使出行西域,诸国不敢轻辱,出行顺畅、不辱使命。)。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
后岁余,宛贵人以为昧蔡善谀,使我国遇屠,乃相与杀昧蔡,立毋寡昆弟蝉封为宛王,而遣其子入质于汉。汉因使使赂赐,以镇抚之。蝉封与汉约,岁献天马二匹。
讲评
本篇选自《资治通鉴》卷一八至卷二一,《汉纪》一〇至一三,纪年始于汉武帝元朔三年(前126),终于汉武帝太初四年(前101)。
选文以张骞“凿空”西域为主,并提及李广利西征大宛等事。选文之所以节录李广利西征大宛事,主要是基于以下考虑:汉朝与西域间的正常往来,除去使节的沟通联系外,战争或军事行动亦是其中的组成部分,而兵威震慑一定程度上又是推动彼此往来之重要保证。西域是见诸中国史籍的一个地理概念。
西汉以来,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广大地区,即今新疆、中亚乃至更西,被称为西域,即广义西域。狭义西域是指玉门关、阳关以西,葱岭以东,约今天新疆地区。两汉时期,西域问题之所以突出,很大程度上与匈奴有关。张骞通西域的最初目的,是为了联合大月氏共击匈奴;西域诸国请置都护府,实际也是为了摆脱匈奴的控制。汉与西域或联系紧密,或相互隔绝,除去汉王朝自身国力兴衰变化外,匈奴始终是一个重要的制约因素,故汉与西域是“三通三绝”。
张骞通西域,极大地拓展了古代中国人的认知世界,使其了解到前所未闻的关于西域的知识,也使汉王朝的声威及汉文化传播至古代中国人世界视野中的西极之地。张骞通西域还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一、汉政府寻求通往身毒之路的努力虽未能如愿,却加强了与西南夷之地的联系,并逐渐确立起对西南地区的统治权;二、中原与西域及更西地区的联系日益密切,极大地推动了东西方物质和精神文化的交流。公元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首次提出“丝绸之路”之名。他之所以将丝绸之路的开通定在张骞出使后,是因为张骞说大宛以西至安息“其地皆无丝漆”。从文献记载来看,丝绸之路的开通确是以张骞通西域为始,这也是李希霍芬定义丝路开通的依据。
但从考古资料来看,中、西之间以及中、西与西域的物质文化交流,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世纪甚至更早时期。
提起丝绸之路时,很少有人注意西域在丝路开通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从西域史前文化来看,西域与东、西方存在较频繁的交往和接触,说明中、西交流之路的历史是非常久远的。公元前3世纪,横贯欧亚大陆的交通线是经过中亚北部的,天山以北诸国与东、西方联系更紧密些,天山以南的塔里木盆地并不处在主要交通线上。不过,早在张骞通西域之前,西域绿洲诸国为自身的生存,必须谋求各个绿洲间的合作,互通有无,因此无形中就勾通了绿洲间的交通路线,形成相对稳定的商道,奠定了南道丝路的雏形。张骞通西域后,西域各地及其与东、西方之间的联系更为密切,汉朝政治力量的介入更使丝路得到实质性开通。作为丝绸之路贸易的商品集散地及东、西方来往人员的居停场所,西域也是东、西方文明的交汇融合之地。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交融,造就了独特的西域文明。
思问录
简述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的经过及结果。
简评汉通西域的历史意义。
延伸阅读
彭卫.张骞.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
林梅村.丝绸之路考古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余太山主编.西域通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