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文选:假设与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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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齐白石年谱(6)

在北地留连二十有三载,可惭者,雕虫小技,感天下之知名。且喜三千弟子,复叹故旧亦如晨星。忽忽年八十矣,有家不能归。派下男子六人,女子六人,男媳五人,孙曾男女合共四十余人,不相识者居多数!

璜小时性顽,王母欲骂欲笑曰:“算命先生谓汝必别离故乡。”今果然矣。多男多寿,独福薄,惭然。

白石八十二岁。

在北平。白石久居沦陷的北平,心绪意境往往用诗与画寄托。这时期,他有“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告白”一则说:

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熙按:下署“庚辰正月八十老人白石拜白”,是上年写的,大字直幅,现以赐其门役收藏,其门役是清宫一个老太监。)

他有《重到陶然亭望西山》词,其下半阕云:

城郭未非鹤语,菰蒲无际烟浮,西山犹在不须愁,自有太平时候。

又有《跋苦禅画食鱼鸟》云:

此食鱼鸟也,不食五谷鸬鹚之类。有时河涸江干,或有饿死者,渔人以肉饲其饿者,饿者不食。故旧有谚云:鸬鹚不食鸬鹚肉。

白石八十三岁。

在北平。有《遇邱生石冥画会》短文:

画家不要〔以〕能诵古人姓名多为学识,不要〔以〕善道今人短处多为己长。总而言之,要我行我道,下笔要我有我法。虽不得人欢誉,亦可得人诽骂,自不凡庸。借山之门客邱生之为人与画,皆合予论,因书与之。

又有《自跋印章》云:

予之刻印,少时即刻意古人篆法,然后即追求刻字之解义,不为“摹、作、削”三字所害,虚掷精神。人誉之,一笑。人骂之,一笑。

是年十二月十二日,继室胡宝珠病殁,年四十二。(白石在《齐氏五修族谱》批记云:“胡氏宝珠,侍余不倦,余甚感之。于民国三十年五月四日,余在京华凭戚友二十九人,立陈胡所生之子各三人之分关产业字,并诸客劝余将宝珠立为继室,二十九人皆书名盖印,见分关字便知。日后齐氏续谱,照称继室。”)

白石八十四岁。

在北平。有《答北京艺术专科学校》函云:

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言配给门头沟煤事。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贵校之通知误矣。先生可查明作罢论为是。(卅三年六月七日)

又有《题画蟹》云:

处处草泥乡,行到何方好!去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

白石老人虽闭门不出,他已知道敌人已到日暮途穷的境界了。

是年九月,夏文珠女士来任看护。

白石八十五岁。

在北平。重见五十八岁时(民国九年,1920)所作画册,题一绝句,其原稿为:

前身非雪个,何以怪相侔?此老无肝胆,一掷舍千秋!

改稿为:

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此翁无肝胆,轻弃一千年!

记此两本,以见白石改诗的功夫。(参看民国九年谱)

白石日记中记梦颇多,今抄他最后一次记梦的日记:

三十四年阳历三月十一日,阴历正月二十七日,予天明复睡,梦立于余霞峰借山馆之晒坪边,见对门小路上有抬殡欲向借山馆后走之意。殡后抬一未上盖之空棺,竞走殡之前,向我家走。予梦中思之,此我之棺,行何太急?予必难活长久。忧之而醒。

是年秋,敌人投降。十月十日,北平受降。白石有“侯且斋、董秋崖、余倜视余,即留饮”诗云:

柴门常闭院生苔,多谢诸君慰此怀。高士虑危曾骂贼(此三字原稿作“缘学佛”,后改“长抱佛”),将官识字未为非。受降旗上日无色,贺劳樽前鼓似雷。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

白石八十六岁。

十月,乘航机到南京上海一游。他在南京时,中华全国美术会举行白石作品展览。他在上海时,上海艺术界也举行白石作品展览。

白石八十八岁。

在北平。

近年常过从之弟子,娄绍怀、陈纫兰、李苦禅、李可俨、王雪涛、卢光照、刘冰庵、王庆雯、余钟英、罗祥止、姚石倩、姜文锦等。

白石九十七岁,实九十五岁。

十月十六日,他死在北平,实不满九十四岁,因为他生在阴历十一月廿二,等于阳历12月22。

胡适记

邓广铭

对于艺术部门当中的绘画和印章之学,我全然不懂,然而对于一个由木工出身、一跃而为近代艺术界的巨擘,在绘画和治印方面又都别开生面,有其特殊造诣的白石老人,他的艰苦的出身,和他由学习历练以至巍然自成一家的种种经过,我却是一向就感着极大的兴趣,而且怀着极高的敬意的。又因为我在近十年内,连续写成了几本古代人的传记,对于传记文学我也有极浓厚的兴致,很想进而就近代或现代的重要人物当中,选定几人作为我写作传记的对象,例如胡适之先生和白石老人便全是我的目标人物之一。

三十五年夏,适之先生由美返国,我也从四川复员来平,不久我便听说适之先生有试作齐白石先生年谱的计划,又听说白石老人亲自把手边积存的传记材料送交适之先生参考。三十六年的夏天,适之先生利用了那些材料,编成一本简单的年谱,题作“齐白石自述编年”。三十七年六月,适之先生将稿本送交黎劭西先生,请他再做一番订补充实的工作。黎先生补充完了之后,适之先生又把稿本交与我看,希望我对这本传记能提供一点意见或材料。我翻读适之先生的序文,在其所列白石老人交来的资料当中,只见有“白石诗草自叙”,不见有“白石诗草”之名,后经询问,才知道因为白石老人手边已无此书,而且也没有记起曾经印过这本书,所以在送资料给适之先生时把这书漏掉了。

在《白石诗草》当中,凡可以作传记材料的,我都已摘出补入这本年谱中了。此外应作的工作,便是向白石朋辈的著作中去搜辑一些有关白石生平的资料了。于是我借来了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和《湘绮楼全集》,姚华的《弗堂类稿》,罗正钧的《劬庵文稿》,瞿鸿的《诗选遗墨》,易顺鼎的《琴志楼丛书》,陈师曾、罗瘿公和八指头陀等人的遗诗。我遍加翻阅,结果却只有在《湘绮楼日记》中检获了有关于白石老人的三数事,在其余若干种内,偶尔有涉及白石之处,也只是一两首题画诗之类,与白石的生平无关,所以一概没有采用。此外,我所想到的还有樊樊山的诗文。自从光绪三十年樊山白石识面以后,两人便极相投契,因而在这年之后的樊山的诗文中,必有不少与白石相关涉的。可惜现今有印本流传的全是樊山中年以前的作品,他的晚期作品全未辑印,所以,我虽多方访求,终竟毫无所得。

白石老人的朋友和门生,现时住在北平的也还不少,如陈半丁、徐悲鸿、王雪涛诸人,也应当去向他们采访一些白石的事迹,无奈现时的北平,出门访人也大非易事,这事只有期待于将来了。

有关于白石老人的个性和好尚等等的材料,在《白石诗草》中也还可以钩稽一些出来,惟因无法划定其年代和时限,所以不能编入年谱正文之中,今一并抄录于后,就作为本文和本书的一个结尾吧。

余十年以来,喜观宋人诗,爱其轻朗闲淡,性所近也。然作诗不多,断句残联,约三百余句。丙辰秋为人窃去,因悼之以诗。(卷一,《悼诗》自序)

余生平多病,皆由感受东风之故。每值百草萌动时,头颇作痛。今浅草竞萌,余病益苦。休问旧时宾客,先此聊告诸君。(卷一,《东风寄京师诸友》诗自序)

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卷二,《题大涤子画》)

余性嗜蔬笋,席上有蔬菜,其味有所喜者,虽鸡鱼不下箸矣。(卷三,《饱菜》诗自序)

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君。(卷三,《题大涤子画像》诗)

青鬓乌丝未唤翁,年年佳日喜秋风。自注:余不乐过春日。(卷四,《看菊,怀沁园师故宅》)

吾画不为宗派拘束,无心沽名,自娱而已。人欲骂之,我未听也。(卷四,《诗题》)

长恨清湘不见余,是仙是怪是神狐。有时亦作皮毛客,无奈同侪不肯呼。(卷四,《释瑞光临大涤子山水画幅求题》)

山外楼台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卅年删尽雷同法,赢得同侪骂此翁。(卷五,《画山水题句》)

余平生工致画未足畅机,不愿再为,作诗以告知好:从今不作簪花笑,夸誉秋来过耳风。一点不教心痛快,九泉羞煞老萍翁。(卷六)

题某生印存(自注:古今人于刻石只能蚀削,无知刻者。余故题此印存,以告世之来者。):做摹蚀削可愁人,与世相违我辈能。快剑断蛟成死物,昆刀截玉露泥痕。(自注:世间事贵痛快,何况篆刻风雅事也。)维阳伪造与人殊,鼓鼎盘壶印玺俱。笑杀冶工三万辈,汉秦以下士人愚。(自注:维阳铸工笑中外收藏秦汉铸印者太愚。)(卷七)

皮毛袭取即工夫,习气文人未易除。不用人间偷窃法,大江南北只今无。(卷七,《梦大涤子》)

天津美术馆来函征诗文,略以古今可师不可师者以示来者:轻描澹写倚门儿,工匠天然胜画师。昔者倘存吾欲杀,是谁曾画武梁祠。(自注:武梁祠画像古拙绝伦,后人愈出愈纤巧。)迈古超时具别肠,诗书兼擅妙诸王。逋亡乱世成三绝,千古无惭一阿长。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自注:郑板桥有印文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卷八)

自嘲(自注:吴缶庐尝与吾之友人语曰:“小技人拾者则易,创造者则难。欲自立成家,至少苦辛半世,拾者至多半年可得皮毛也。”):造物经营太苦辛,被人拾去不须论。一笑长安能事辈,不为私淑即门生。(自注:旧京篆刻得时名者,非吾门生即吾私淑,不学吾者不成技。)(卷八)

答徐悲鸿并题画寄江南:少年为写山水照,自娱岂欲世人称。我法何辞万口骂,江南倾胆独徐君。谓我心手出异怪,鬼神使之非人能。最怜一口反万众,使我衰颜满汗淋。

雕虫岂易世都知,百载公论自有期。我到九原无愧色,诗名未播画名低。(卷八)

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十二日广铭写于北平东厂胡同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