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大乘正见(正观、正解)所认识理解的重玄之道,应该是消除一切观念上的对立与差异之后的“毕竟清净,犹如虚空”的境界,是“究竟真一平等大道”;是“真实空”、“常住法”;是“法身”与“报身”。《太玄真一本际经》继承了《老子》本源-本体论的哲学传统,将重玄之道的思辨方法创造性地发挥运用到道教“神学”理论建树中,构建了元始天尊的法身理论。那么既云“是常是实”,何以摆脱因果规律的桎梏?故经中特别强调“非因非果,非修非得”;“非造作法,非生因生,亦非生果,无始无终,无生无灭”。因为“夫因生法,名之为果,本无今有,有必还无,是破坏相,非常住法”,无法凸显道教哲学“常”、“实”的理论特质。而“法身”与“报身”之间又是“开权显实”,“体用不二”、“空有不二”的关系。故此,太上命太极真人为大众“示因缘道,随顺世间说假名义,深畅元始天尊正果不因因相,为今来生得法眼净,无所有性”。
三中观般若学视域中的“重玄”之道与鸠摩罗什《老子注》
按照大乘佛教中观般若学的思想方法所理解、解释的“重玄”,应该是在破相之后无所建立的重玄之境,而不是重玄之道。最终,连此重玄之境也必须遣除、破斥,“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无生亦无灭,寂灭如涅槃”。“问曰:若诸法尽、毕竟空、无生无灭,是名诸法实相者。云何入?答曰:灭我、我所著故,得一切法空,无我慧,名为入。”《中论》卷三,《大正藏》第30册,第23页。这才是中道实相第一义谛的不滞境界。如同僧肇所云:“真般若者,非有非无,无起无灭,不可说示于人。何则?言其非有者,言其非是有,非谓是非有;言其非无者,言其非是无,非谓是非无。非有非非有,非无非非无。是以须菩提终日说般若,而云无所说。此绝言之道。”《答刘遗民书》,《肇论》卷一,《大正藏》第45册,第156页。
僧肇说:“有无之数,诚以法无不该,理无不统。然其所统,俗谛而已。经曰:真谛何耶?涅槃道是;俗谛何耶?有无法是。何则?有者有于无,无者无于有;有无所以称有,无有所以称无。然则有生于无,无生于有;离有无无,离无无有。有无相生,其犹高下相倾。有高必有下,有下必有高矣。然则有无虽殊,俱未免于有也。此乃言象之所以形,是非之所以生。岂是以统夫幽极,拟夫神道者乎?是以论称出有无者,良以有无之数,止乎六境之内。六境之内,非涅槃之宅,故借出以祛之。庶悕道之流,仿佛幽途,托情绝域,得意忘言,体其非有非无,岂曰有无之外别有一有而可称哉。”“况乎虚无之数,重玄之域,其道无涯。……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为道者为于无为者也,为于无为而曰日损,此岂顿得之谓。要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损耳。”《涅槃无名论》,《大正藏》第45册,第159页、160页。可以看作是“关河学派”所传中观般若学视域中对于以“有”、“无”作为基本范畴,以非有非无双遣、双非的思辨方法所理解、解释的“重玄”。
道教方面的思想资料称鸠摩罗什亦注《老子》,然未见佛教方面有相关资料佐证此说,只是据僧肇《鸠摩罗什法师诔》载:“(罗什)融冶常道,尽重玄之妙;闲邪悟俗,穷名教之美。言既适时,理有圆会。”《广弘明集》卷二十三,《大正藏》第52册,第264页。
蒙文通先生在《晋唐〈老子〉古注四十家辑存》中收录有罗什和僧肇的零星注文蒙文通:《道书辑校十种》,巴蜀书社,2001年。同时参见李霖《道德真经取善集》,《道藏》第13册。,今辑录如下:
《第二章》:“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句“罗曰:人之受形,皆智爱形而贪名。其所贪惜,无非名善,此善无善,不免诸苦。名虽称遂,无益于己。”“故有无相生”句“肇曰:有无相生,其犹有高必有下。然则有无虽殊,俱未免于有也。此乃言象之所以形,故借出有无之表者以祛之。”
《第十二章》:“五音令人耳聋”句“鸠摩罗什曰:不知即色之空与声相空,与聋盲何异。”
《第十三章》:“贵大患若身”句“肇云:大患莫若于有身,故灭身以归无。”
《第二十章》:“绝学无忧”句“肇曰:习学谓之闻,绝学谓之邻,过此二者,谓之真过。”
《第二十三章》:“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句“肇曰:真者同真,伪者同伪,灵照冥谐,一彼实相,无得无失,无净无秽,明与无明等也。”
《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句“罗什曰:妙理常存,名为有物,万道不能分,故曰混成。”
《第二十八章》:“复归于无极”句“罗什曰:忒谓爽失也。若能去智守愚。动与机合,德行相应,为物楷式,显行成行,隐复归道,道本不穷,故成无极。一是智慧无极,二是慧命无极。”
《第三十三章》:“死而不亡者寿”句“什曰:在生而不生曰久,在死而不死曰寿。”
《第三十七章》:“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句“罗什、内解曰:心得一空,资用不失,万物从化,伏邪归正。”
《第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句“罗什曰:智无不积为满,空而能正曰冲。言大满之人能忘其满,虽满若虚,虚则不竭,用能如此,则无穷极。”“大直若曲”句“罗什曰:理正无邪曰直,随物曲成为屈。”“大辩若讷”句“罗什曰:智无不周为大辩,非法不说故称讷。”
《第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句“罗什曰:损之者,无尘而不遣,遣之至乎忘恶;然后无细而不去,去之至乎忘善。恶者非也,善者是也。既损其非,又损其是,故曰损之又损。是非俱忘,情欲既断,德与道合,至于无为。己虽无为,任万物之自为,故无不为也。”
《第五十章》:“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也”句“罗什曰:地犹生也,以其摄生无生,故三毒不能伤害。”
《第五十三章》:“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句“王及罗什二家云:介,小也。我小有所知,则使行于大道也。”“肇曰:有所知,则有所不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小知,大知之贼也。”“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句“罗什曰:取其非有曰盗,贵己之能曰夸。”
《第六十二章》:“有罪以免耶?故为天下贵”句“罗什等曰:回向善道,以免诸恶。”
《第六十三章》:“多易必多难”句“罗什曰:轻而不修,报之必重也。”
《第六十六章》:“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句“罗什曰:心形既空,孰能与无物者争。”
《第七十三章》:“勇于敢则杀”句“罗什曰:心定所行,果而忘得,真去邪来,遂获其罪,故言杀。”“勇于不敢则活”句“罗什曰:行柔弱,惟善是与,则获其利。言活,活,长生也。若进心虚淡,不敢贪染,则长生。”
《第七十七章》:“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人不欲见贤”句“罗什曰:得此虚通而无思无虑,岂有心智而欲贵已之贤,能不恃其为,无自伐之心,不居其功,无自满之志,恃为处功则见贤,见贤则是以有余自奉,招损之道也。”
从所辑存的注文中,很难看到杜光庭所说鸠摩罗什注《老子》“明事理因果之道”《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五,《道藏》第14册,第341页。的思想痕迹。
比较罗什和僧肇对“损之又损”的解释,“罗什曰:损之者,无尘而不遣,遣之至乎忘恶;然后无细而不去,去之至乎忘善。恶者非也,善者是也。既损其非,又损其是,故曰损之又损。是非俱忘,情欲既断,德与道合,至于无为。己虽无为,任万物之自为,故无不为也。”僧肇云:“况乎虚无之数,重玄之域,其道无涯。……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为道者为于无为者也,为于无为而曰日损,此岂顿得之谓。要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损耳。”(《涅槃无名论》)结合《老子·二章》“故有无相生”句“肇曰:有无相生,其犹有高必有下。然则有无虽殊,俱未免于有也。此乃言象之所以形,故借出有无之表者以祛之。”可见,罗什和僧肇对于“重玄”的诠释,意思基本吻合。姜伯勤先生说:“鸠摩罗什巧妙地把大乘佛教的龙树中观学说之有无‘双遣’说,用于解释老子的‘损之又损’和庄子的‘兼忘’。”《道家文化研究》第七辑,《论敦煌本〈本际经〉的道性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蒙文通先生说:“正始清谈,东晋而下,湮灭不闻,然道家则依然盛行”,“及知重玄宗出,清谈遂微”,“鸠摩罗什为般若一家大师,亦注老子,其弟子慧观、慧严亦皆有注。……般若之学入于道教而义益圆满,遂冠绝群伦矣”蒙文通:《古学甄微》第323页《道教史琐谈》,巴蜀书社,1987年。
鸠摩罗什是否曾借注《老子》表达“重玄”意蕴已无法考证汤用彤先生说僧肇《老子注》是伪书,(见《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23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但是没有提及鸠摩罗什是否曾注《老子》。,如果文本属实的话,说明他也已经强烈意识到佛教中国化的趋势不可改变,从中也可体会到他为使佛法长流东土而付出的艰辛与苦心。如同吉藏所云:“罗什昔闻三玄与九部同极,伯阳与牟尼抗行,乃喟然叹曰:‘老庄入玄,故应易惑耳目,凡夫之智、孟浪之言,言之似极,而未始诣也,推之似尽,而未谁至也。’”《三论玄义》卷一,《大正藏》第45册,第1页。
鸠摩罗什和关河学派中人将大乘佛教中观般若学的“二谛”、“中道”理论与双遣两边而取中道的认识论、方法论引入《老》《庄》经学解释学,道教重玄之学通过融会贯通大乘佛教中观般若学义理,开辟了隋唐道教哲学发展的新天地。
四《本际经》中的“二谛”、“中道”思想
《太玄真一本际经》将大乘佛教中观般若学“二谛”、“中道”理论的思想方法贯彻到“重玄”之道的阐释中,《付嘱品》说:“智慧之眼,晓了真俗一切法中空有之相,非空非有,正观平等,毕竟清净,犹如虚空。”“正道真性,不生不灭,非有非无,名正中道”,是“重玄兼忘平等正法”,“诸法无修无得,无灭无生,非有非无,非因非果,而有而无,非不因果,巧解因缘,假名中道”,是“非是小圣二乘之所知觉”的“大乘教化之术”。
《开演秘密藏品》中太微帝君问:“若修重玄,遣一切相,遣无所遣,名为道意,即是具足,何须复修诸功德耶?十方天尊皆于无量无数劫中,备学种种无边知见,功勋累积过于尘沙,则为唐捐,无益正观。来世学者宜入空门,自得悬悟无上正真,不复须习诸有行也。”太极真人回答:“如是如是,若能悬悟自然正理,非但不须学有方便,亦复不须习于空想。而为凡夫在颠倒城,烦恼垢重,鄣清净心,要须众行,以自调伏,心意柔软,次入真空,了空不空,乃名善解。若无众行资发正观,无由能得暗会真道。若但修习诸有功勤,不学中道,无实智慧,不能正趣径到道场。如彼盲人弱丧之者,虽资足力欲至居家,不知路径,无由能达。”
借“中道观”修习兼忘重玄之道,领会了“道意”的本质是真实空,就能契入究竟道果,无须再修诸功德。虽然说领悟“道”之真谛为“自然正理”就足够了,但是对于世俗世界的众生来说仍需修习“诸有功勤”“资发正观”,才能领悟真道界(真报身)是中道毕竟真空(真实空)。
《本际经》将修重玄、正观(中道)提升到能够直接契入道教终极真理——自然正理的高度,这样一来传统的诸如积功累德等“其余诸行,皆是枝条”,“种种无边知见”“则为唐捐”,都还没有找到“正趣径到道场”的门路。说明以《本际经》为代表的一批中古道教“新”经典,跳出固有观念的窠臼将传统道教引入智慧升玄、修心正观的理论转型。
太微帝君白太上曰:“若如是者,唯当正解中道之要,便得成道,何须更习诸余经戒,为繁劳耶?”太上告曰:“若诸学人深殖德本,了达正空中道之相,是即具足,无佚更修诸余法术。但为五浊诸众生等,未了此经深妙之趣,先示余法调伏其心,遮断烦恼四魔恶贼。犹如帝王具足无量珍宝乐具,而须城舍墙堑庄严,防断盗贼,遮诸鄣难。如是正观始悟心王,住中道城,以诸戒慧为法墙堑,牢自庄严,备诸魔试。是故十方天尊大圣具演经戒,广开法门。”再次强调了“正解中道之要”是契入究竟真理的根本捷径,诸余法术皆为方便手段。
《本际经》将“兼忘”、“重玄”、“中道”的思想方法作为契入大乘道教究竟真理的根本捷径,是判释大乘道教的真理价值判断标准。《本际经》自称“此经大乘,兼包众经,一切官属,悉从其教”,“此经说真道根本,能生法身慧命。十方得道过去未来三世天尊等,莫不履行而得至真,具一切智,成无上道,到解脱处,为大法王”。并借天尊之口说:“若说小乘有得之义,生灭法相,有有有无,有因有果,说如是等,名为暗师。若说诸法无修无得,无灭无生,非有非无,非因非果,而有而无,非不因果,巧解因缘,假名中道,示教是法,乃名明师。”“夫正道者,寂灭之相,非言语法之所能宣。今言道者,寄言显示,令得悟入,解了无言,忘筌取旨,勿著文字。所言道者,通达无碍,犹如虚空,非有非无,非愚非智,非因非果,非凡非圣,非色非心,非相非非相,即一切法,亦无所即。”
《本际经》充分借鉴、吸收了佛教“中道”义理并将其发挥运用到道教的“法身”理论建构中,强调说明要以中道观观法身。《圣行品》说:“非身离身,亦不不身”,“我……为大法王,欲巡至妙升玄之域,以正观心,导三清众,悉以正真秘密宝藏委付道君,拯恤贫穷无善财者,班锡功效精进之人”。“正观心”的内涵为“洞解真性,正见诸法无生灭相,转出生死,破诸魔众,……正中之中,毕竟永断,名转法轮。法轮之体,是真实智,运出三界,超逾玉清,到常寂处,故名法轮。是诸神尊得是法已,复欲令彼诸众生等,乘此正智出到道场,方便善巧,知所悟说,因此巧说,令得开晓,转暗入明,……是名修习正解正观登顶之相。”“为说重玄兼忘平等正法,入真实际,是名大乘教化之术。”
“正解正观登顶之相”也就是《开演秘密藏品》中“开演心秘密藏”所云“以一切种智洞达空门”,“与真实相,平等为一”。强调“重玄兼忘”是理解、解释大乘道教真理的认识、思辨方法,只有通过它才能“入真实际”,最终到达“登顶之相”。
《本际经》之所以选择吸收、利用佛教的“中道”观念根本原因在于,至《本际经》问世之初,中国佛学的“二谛”理论已经远非印度佛学的“本来面目”,有了重大创新。唐君毅先生说:“观印度西藏之学之言二谛,亦即此二谛见中道成中观,皆不再问此二谛更以何为体为根据之一问题,亦无二谛更以中道为体之说。”《吉藏般若思想之实相义》,《现代佛教学术丛刊》卷四十五,第351页,大乘文化出版社,1979年。反观吉藏“三论”教学体系中的“教二谛”、“于二谛”、“中道第一义谛”、“四重二谛”等,都是对印度佛教“二谛”理论的发展。
龙树在《中论》中只讲到俗谛可以言说、真谛不可说,没有涉及二谛以何为体,更没有直接把“二谛”与“中道”联系起来讲过。吉藏则说二谛是“教”,教有言说,“理”不可说。这样一来,三论宗与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学派在“二谛”基本观念的理解、解释上,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重视二谛之间关系转变为强调二谛之教与中道之理之间的关系,突出了“中道”的意义。
吉藏宣称“四论通显中道理实”《三论玄义》卷一,《大正藏》第45册,第10页。,然而在《十二门论》和《百论》中却一次也没有显示“中”或“中道”概念,仅在《中论·观四谛品》里出现过一次“中道”,《大智度论》中倒是屡现“中道”及中道思想的表述。吉藏却说“通论三论,皆得显中”《大乘玄论》卷五,《大正藏》第45册,第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