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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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清(16)

对杜诗系年。浦起龙更看重系年编排。他说:“编杜者,编年为上,古近分体次之,分门分类者乃最劣。盖杜诗非循年贯串,以地系年,以事系地,其解不的也。余此本则寓编年于分体之中。”(《读杜心解·凡例》)编文集以编年为上也是古人流行的观点。《读杜心解》既以分体编排为主,故编年便另外建立一个系统。其编年体系为:(一)作《少陵编年诗目谱》,将能系年的诗一一分别列于其下。其前有小序云:“往近体裁,卷分各种,既不病其夺伦;迁流人事,义取互相,或颇嫌乎离立。将以还诗史之面目,厥唯寓年谱于篇题,若网在纲,其比如栉。为便读计,则古、律、绝六集,居然案部就班。为尚论资,则玄、肃、代三朝,从此发凡起例,作编年诗目谱。”(《读杜心解·凡例》)(二)在分体中,将诗分时期。如“卷二之三(七古):起代宗大历元年讫五年”,在开头作简要的年谱:“《纂年谱》,大历元年,公在夔,寓西阁。二年春,迁赤甲,寻迁瀼西。秋,往来东屯、瀼西之间。三年正月,去夔出峡。三月至江陵。秋,移公安。冬晚,之岳州。四年正月,自岳之潭,未几,入衡山。夏,复回潭。五年夏,复自潭避乱入衡。欲如郴州,至耒阳不果。秋,回湖湘,竟以寓卒。”所编年谱虽然简略,但还比较细,有助于读者了解杜甫的行踪和事迹,作为读诗的参考。在同一时期中,将诗按写作时间先后排列。另外,他在注中还对能确切系年的诗进行了准确的系年。这就形成了《读杜心解》完整的编年体系。

浦起龙对杜诗编年下了一番功夫。他的编年理念与方法都有可取之处。他说:“盖旧本以编年非其时,而诗失其旨者,动以百数也。道在准居处,酌时事,证朋游,得者八九矣。其无甚关系,无从印合者,略依旧次,不敢妄有牵附焉。”又说:“古人遗集,不得以年月限者,其故有三:生逢治朝,无变故可稽,一也。居有定处,无征途显迹,二也。语在当身,与庶务罕涉,三也。杜皆反是。变故、征途、庶务交关而互勘,而年月昭昭矣。”(《读杜心解·凡例》)他借鉴前人(鲁訔、蔡梦弼等)编年的成果,继续深入研究,又有创获。

《读杜心解》的编可谓煞费苦心,也取得了明显的成绩,但也有明显的缺陷。既要以分体编排为主,又寓含按年编排,本身就很难处理好,再加上《纂年谱》的内容,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过,浦起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古人虽认为诗以编年为上,但对具体诗的编年,往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很难得到普遍的认可,故浦起龙方才采取寓编年于诗体编排之中这种方法。

浦起龙对杜诗注释非常重视。为了杜诗的注释,他做了大量有关准备工作,进行了长时间的知识积累。他说:“昔人云: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地,不可与言杜。今且于开元、天宝、至德、乾元、上元、宝应、广德、永泰、大历三十余年事势,胸中十分烂熟,再于吴、越、齐、赵、东西京、奉先、白水、鄜州、凤翔、秦州、同谷、成都、蜀、绵、梓、阆、夔州、江陵、潭、衡,公所至诸地面,以及安孽之幽、蓟,肃宗之朔方,吐蕃之西域,洎其出没之松、维、邠、灵、藩镇之河北一带地形,胸中亦十分烂熟。则于公诗,亦思过半矣。诗中关合地志处,不可悉数,间又涉天官家言。注家承讹于地志,十有三四,至举天官等书,则不谬者十无一二矣。今地界则取衷于《唐书》,而证之舆图,统志以求其合。历历白榆,举目了然也。唯《伤春》诗之执法则指势星而言,《晋·志》以后无此名,参之石氏《星经》始定。当时乱端不一。其大头脑,前曰安、史,后曰吐蕃,曰藩镇。他如蜀之徐知道,段子璋、崔旰,湖南之臧玠辈,又错起其间。注家遇说乱处,往往东西混淆,甲乙回迕。此亦大费考核。又其时稔乱不已,宦竖典兵。重帅权,轻守令,贵武夫,贱儒术,劳遣戍,困征徭,三致意焉。最足考镜世变,亦特为捻出。”(《读杜心解·发凡》)浦起龙进行广博的知识积累,并对前人注释的得失进行总结,形成了自己的注释思路,这些都为他的杜诗注释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注释是《读杜心解》的重要组成部分。浦起龙认为注释主要是注古事、古语和时事。而他的注释主要是吸收前人的成果,特别是清代学者钱谦益、朱鹤龄和仇兆鳌的成果,自己也有所发明。他说:“凡注之例三:曰古事,曰古语,曰时事。古事、古语自鲁訔、王洙、师氏、梦弼之徒,援据亦略备矣。其谬者,牧斋、长孺驳正特多。近时仇搜罗更富,集中节采,大率本此三书。间有参议论著,十得二三耳。”(《读杜心解·发凡》)他对诗的写作背景的分析时有新见。《前出塞九首》注:“王嗣奭《杜臆》:天宝间,哥舒翰征吐蕃事。愚按:征西已久,不必泥定哥舒,与《兵车行》所指之事同。”诗没有哥舒翰征吐蕃的内容,浦起龙认为就是写西部战争的诗,比较切合实际。在处理注的问题上从实际出发,不拘守一隅,注解往往通达。《游龙门奉先寺》(《读杜心解》卷一,以后略去书名):“‘天阙’‘云卧’,诸说纷纷。王安石改为‘天阅’,蔡兴宗正义作‘天窥’,是欲以虚对虚也。文翔凤云:‘伊阳之北山,如云卧然。’将‘云卧’与‘天阙’俱作地名解,是又欲以实对实也。其说俱不稳。朱注则曰:‘古体诗何必拘拘偶对。’似属超解矣。然此诗中四,却非散体。按‘天阙’字出韦述《东都记》,其为地名无疑。若‘云卧’,正形容宿处之高迥,定属虚用。而‘云’自与‘天’对,‘卧’自与‘阙’对,正以不执死法为文家妙用。”他的说法很有道理。虽是解,却应归入注的范围。《海棕行》(卷二)注“左绵公馆清江濆”的“左绵”:“《蜀都赋》:‘于东则左绵巴东。’按:左绵,对蜀都而言。旧注谓绵居涪水左,误。”浦起龙所注甚是,对旧注有所匡正。《读杜心解》非常重视用杜甫的自注来注杜诗。由于有的刻者和注家不重视杜甫自注,甚至认为不是真正的杜甫自注,故一些版本大量删削。《读杜心解》则非常重视杜甫自注,总是尽量搜罗,尽量用在注中。浦起龙说:“题下篇中时载原注,公自注也。昔人以谓王原叔、王彦辅诸家附益。今细绎之,伪者文字必平顺,其枯涩者断属的笔,悉照原文登录,坊本多仼意削去,或混列注中俱非体。”(《读杜心解·发凡》)杜甫的自注是诗的内容的重要补充和说明,具有重要的资料价值,对理解杜诗非常有益。《山寺》注:“原注:章留后同游得开字。”通过原注可以知道诗作于梓州,和梓州刺史章彝同游西作,由此可知诗的写作的地点和大致时间。《奉寄别马巴州》(卷四)注:“原注:时杜甫(“杜甫”二字当衍)除功曹参军,在东川。”原注使我们理解杜甫时除功曹参军,对理解诗的“功曹非复汉萧何”等内容大有好处。

《读杜心解》的注也有明显的缺陷。

最大的缺陷是注太简略。《读杜心解》既然有注,理应为人们提供有助于文字内容理解的重要材料。一些必须要注释的没有注,必须要引书证的没有书证。《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翠旗淡偃蹇”注:“《七发》:翠旗偃蹇。”(《七发》本来是“旌旗偃蹇”,引文有误。)注不完善。《长门赋》:“淡偃蹇而待曙兮。”李奇注:“淡,犹动也。”理应用《长门赋》和李奇注。又“坡陀金虾蟆”,“坡陀”本应作注,而未注。“金虾蟆”注:“《埤雅》:一名蟾蜍,或作詹蜍。”只注了虾蟆,未注金虾蟆。而“钮琇曰:按《潇湘录》唐高宗患头风,宫人穿池置药炉,忽有虾蟆跃出,色如黄金,背有朱书‘武’字。宫人奏之,放之苑池”,虽然杜诗并不是用此故事,但可参考。《草堂》(卷一)注:“邛州在成都西。”“剑阁在成都北。”《九日寄岑参》“步履随春风,村村自花柳”注:“暗使潘岳河阳事。”《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天笑不为新”注:“天笑,见《说苑》。”注释都有些草率,过于简略。

《读杜心解》的注释还有明显的错误。有时曲解文意。《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卷一)解:“‘问升斗’,旧云:问酒数,吾谓是问生产也。见有此好官,不须记挂口料,不怕没饭吃。吾曹今日,只管开怀痛饮。”问酒数,正是开怀痛饮,问生产则说到一边去了。看似有意出新,实际是封建正统思想作怪,把他的思路引到岔路上了。《新安吏》“次选中男行”注:“顾炎武曰:唐制:人有丁、中、黄、小之分。天宝二载,令民十八以上为中男,二十三以上成丁。”根据下文“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中男应是未成年而身体短小者,而顾注为十八岁,无论从古今看,皆已成人,便无所谓“短小”,故中男应按古代一般所指十六岁为是,顾炎武所注未确。

《读杜心解》的主要精力在解上,其主要贡献也在解上,故其集名为《读杜心解》。

《读杜心解》对杜诗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解释,新见迭出,往往能把握诗的主旨,进行深入分析,给读者以启迪。而在艺术上也能抓住杜诗的特点,精微阐扬,使读者领略其妙处。

好的学术研究成果,大都缘于研究者有新的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浦起龙在杜诗研究上有很大的创新,是根源于他总结前人杜诗研究的得失,力求通过了解杜甫的时代与杜甫的生活和思想,去全面理解杜甫和杜诗。通过全面理解杜甫和杜诗,再从实际出发,理解作品的具体内容,力求把握作品的精髓与特点,不乱想,不臆断,不粉饰,力求按杜甫的本意去解说杜甫。浦起龙说:“吾读杜十年,索杜于杜,弗得;索杜于百氏诠释之杜,愈益弗得。既乃摄吾之心印杜之心,吾之心闷闷然而往,杜之心活活然而来,邂逅于无何有之乡,而吾之解出焉。合乎百氏之言十三,离乎百氏之言十七。合乎合,不合乎不合,有数存焉于其间。吾还杜以诗,吾还杜之诗以心,吾敢谓信心之非师心与?”又说:“解之为道,先篇义,次节义,次语义。语失而节紊,节紊而篇晦。紊斯舛,晦斯畔矣。而说者每喜摘一句两句,甚或一两字,别出新论,不顾篇幅宗主如何归宿,上下文势如何连缀。此最害事,凡是必痛削之。”(《读杜心解·发凡》)这些话都充分表现出他卓越的研究见解与方法。

《读杜心解》特别重视对诗的思想内容的解说。它根据诗所传达的基本思想,确立解说的中心;通过对语言和章节的解说,结合实际生活和时代背景,对基本思想加以阐扬。对于主题思想明确的诗,在点明主题思想后,重点挖掘诗所蕴含的深层次的思想和精神,挖掘杜甫对社会的关照和社会意义。《又呈吴郎》(卷四):“公向居此堂,孰知邻妇之苦,听其窃枣以活。吴郎新到,不知其由,将插篱护圃。公于东屯闻之,吃紧以止之,非既插而责之也。首句提破,次句指出可怜之人,下皆反复推明所以然。三、四,德水所云出脱邻妇,又照育邻妇者。着‘恐惧’字,体贴深至。盖窃食者,其情必恧而怯也。五、六更曲,妇防远客,几以吴为刻薄人,因属多心也。此又德水所谓回护吴郎,又开示吴郎者。末又借邻妇平日之诉,发为远慨,盖民贫由于征求,由于‘戎马’,推究病根,直欲为民社者告焉。而恤邻之义,自悠然言外,与成都《题桃树》同一神味。卢云:‘百种千层,莫非仁音。’知言哉!若只观字句,如嚼蜡耳,须味之于无味之表。”诗的解析准确而透辟。诗的主旨就是要吴郎不要插篱而任邻妇扑枣,又深刻阐扬当时的官府征求是百姓贫困的根源,表现杜甫对带给百姓灾难的战乱的忧虑,表现杜甫关心、同情百姓的仁爱之心。这样的解对读者阅读和理解杜诗有很大的帮助,是真正的“心解”。《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卷一):“是为集中开头大文章,老杜平生大本领。须用一片大魄力读去,断不宜如朱、仇诸本,琐琐分裂。通篇只是三大段。首明赍志去国之情,中慨君臣耽乐之失,末述到家哀苦之感。而起首用‘许身’比‘稷契’二句总领,如金之声也。结尾用‘忧端齐终南’二句总收,如玉之振也。其‘稷契’之心,‘忧端’之切,在于国泰民困。而民为邦本,尤其所深危而极虑者。故首言去国也,则曰‘穷年忧黎元’。中慨耽乐也,则曰‘本自寒女出’。末述到家也,则曰‘默思失业徒’。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则其所谓比稷契者,果非虚语,而结忧端者,终无已时矣。”浦起龙从杜甫的安邦治国的政治理想入手,转到分析杜甫的民本思想,结合诗所表现的当时的老百姓的生存状况,说明杜甫对国家所潜伏的巨大危险的忧虑。剖析剀切,而又非常有创意,其解析非常有功力。《读杜心解》对于主旨含蓄的诗,其解说则主要围绕将诗的主旨解说明白、透辟而进行。其具体方法是在认定诗的主旨后,结合诗写作的社会背景与杜甫的思想生活,对诗的段落和语言进行分析,力求笃实而显豁。《除草》:“除草以喻除奸也。起四句总领。‘曾何生修阻’者,言何尝尽在辽远,虽肘腋间亦有之。‘毒甚蜂虿’,领去之贵速。‘多弥道周’,领去之贵尽。中间十二句一段,分两层看:前六,言去之速。后六,言去之尽。末四句,觉眼中一爽,速与尽兼收在‘芟夷’二句中。结出‘疾恶如仇’四字,略露本意。申涵光谓正义多则反浅者是也。〇从来去奸而奸反为害者,不速不尽故也。解此诗者,总不得肯綮,非胸有千古,目有时艰,深识祸乱之源,历鉴优柔之弊,未易语此。”诗的主题就是讲除奸的道理,即除奸要果断彻底,否则会为奸所害。浦起龙认定这样的主题符合诗的本意。其阐释准确深刻,最难能可贵的是不穿凿附会。

《读杜心解》也重视对杜诗艺术性的阐释。它往往抓住一首杜诗表达内容的突出特点,着重分析它的创造性。因而它的解说往往与内容结合在一起,贴切,精彩,有新意。《赠李白》(卷一):“天宝三载,太白由翰林供奉被放东游,与公遇于东都,公赠之此诗也。太白栖神世外,自相遇之后,即有齐州受箓,王屋访隐之事。其地皆于梁宋为近,所谓‘梁宋游’者,必邂逅盟心之语。公述其语为近,则李是主,身是宾也。今乃先云自‘厌’‘腥膻’,将托迹神仙,而后言李亦有‘脱身事幽讨’之志。自叙反详,叙李反略,则似翻宾作主,翻主作宾矣。不知其自叙处多用‘青精’‘大药’等语,正为太白作引。落到李侯,只消一两言双绾。而上八句之烟云,都成后四句之烘托。明乎彼此虚实之用,可与说杜矣。”诗以结构为视角,分析诗似拙实巧、大巧若拙的特点,颇有独到之处。《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卷五):“元微之言曰:‘铺陈始终,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亦数百。’其所推服,首在斯篇。顾于观是诗制局运机之妙,在于独往独来,乍离乍合,使人不可端倪。如篇首数语,层层伏案,此十面之埋伏也。如当筵听曲,蓦入长安,借明主怀贤,搭上郑李,此陈仓之暗度也。如以怀贤搭郑李,却只写其诗才,将功名按住。既就郑李写诗才,忽接自身北望,将两人截住,此栈道之烧绝也。如以答书问之语,群述瀼西贫况,使实处皆虚,以勖登朝之语,隔开就访本怀,使连处反断,此临晋之疑兵也。直到天明出峡,而后若夔若荆,若己若郑李,一齐合拢,此诸侯之皆会也。乃于出峡就访处,夹入求禅,其实只因便道带出篇尾之根,主意却专在访友,此又云梦之伪游也。至若尾末处,归到‘刮膜’‘离铨’,前尘影事一切扫空,此直鸟尽而弓藏矣,故知善用多多,尤在善能将将,千古唯龙门有此笔阵。杜老以俳偶律切之体,与之分道扬镳,不亦异乎!后来如白傅《代书》一诗,岂不条鬯流美,然只是始叙同官,中言被谗,末致怀思,视此不免直头布袋。然则元氏所云,还说得自家一辈诗。至少陵堂奥,未在未在。善乎遗山子之论诗也:排比铺陈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论述杜诗层次结构的复杂多变,照应关锁的严密精细,充分表现出他对杜诗的精细揣摩和深入研究,故能发前人所未发。

《读杜心解》的解说成就是多方面的,但缺点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