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上帝会与地主团练、与传统的封建迷信势力的政治斗争、宗教斗争日益激化,必然使他们感到有联合一体以保卫自己的必要。前已引述的李秀成、洪仁玕自述说,团练与拜上帝之人,互相攻迫,"因而聚集";清方资料也记载,"乡团与会匪各树旗鼓,争为雄长,至令蠢丑屯聚日繁"( 杜文澜:《平定粤寇纪略》卷一,见《太平天国资料汇编》,第1册,2页,中华书局,1980。)。这都可以说明会众在同敌对势力的冲突中引起了自己的聚集和联合。
这种聚集和联合也出于处理同各股起义势力关系的需要。拜上帝会对被清兵打散的起义者采取有条件收容的方针。由于宗教政治信仰之不同和这些起义者的游动劫掠习气,拜上帝者联合在一起才具有戒备、收容和保卫自己的力量。
当时的"来土"斗争也可能是促使教徒联合聚集的一个原因。贵县大规模的"来土"械斗,并不只发生于道光三十年(1850)八月,而是早从道光二十九年(1849)起就已开始了。(《石达开自述》,见《太平天国》,第2册,780页。)在冲突中失败了的客家人往往寻找拜上帝会的庇护,拜上帝会的同情显然也在客家人方面,这就使它在一定程度上卷入了这场斗争,因而有必要联合在一起以保卫自己。
这时的联合和聚集,并不包括全体会众,也不包括有拜上帝会的所有地区,而只是在某些地区的一部分会众中实行。(这从洪秀全下达汇集金田的通知后,很多地方的会众仍然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聚集就可以推知。)这些联合和聚集虽是当时客观形势造成的不得不然的结果,但这样的大事一定会得到首领的指导和同意。可以说,这应是洪秀全计划中的一部分。但这时的联合和聚集,其形式和性质同中国传统的在乱世中结寨自保相似,没有提出和实行同清朝官方对抗,也不曾与清朝官方发生冲突,因此,它仍然处于太平天国起义的准备阶段。
洪秀全接着通知各地教徒到金田集中,这就是"决定性的一步"。从这以后,拜上帝会的活动进入了新的阶段,如下文将要分析的,具有了同清朝官方全面对抗的性质。简言之,这是太平天国起义过程的开始。
洪秀全向各地会众发出到金田汇集的通知,其时间已不能确知。洪仁玕叙述此事,置于道光三十年十一月发生的事件以后而冠以"此时"字样,但根据后来成为太平天国高级干部的梁立泰的家册,他是"桂平县白沙墟人,庚戌年七月在金田入营"( 《贼情汇纂》卷四,见《太平天国》,第3册,126页。),说明洪秀全要会众到金田集中的通知必在七月以前已经发出。联系到前已述及的这年二月以后不久洪秀全同蒙得恩父子的谈话,五月洪秀全派人去花县搬取家属,可以推想,洪秀全的通知系在道光三十年五月前后发出。
洪秀全的通知是派人传送的(忠王李秀成自述》(影印本):"此时我在家,知到(道)金田起义之信,有拜上帝人传到家中,后未前去,仍言(然)在家。"可知所传之信是到金田汇集之信。),而各县各地途程有远近,各地拜上帝会首领聚集本地会众然后再去金田集中也有难有易。有的人比较积极迅速地参加了,有的不愿参加或来不及参加,也有本来不是拜上帝会的,但在聚集过程中参加了拜上帝会,参加了前去金田集中的行列。在本地聚集和前往金田的过程中,有的较顺利,有的要冲破地主团练和清方兵勇的截击。由于这种种情况,各地拜上帝会会众到达金田的时间很不相同。大约至迟从道光三十年(1850)七月开始,在四五个月的时间内,数以千计的起义队伍,为着反抗封建统治势力,坚信上帝保佑他们的事业,扶老携幼,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奔向金田集中。这是中国农民战争史上的奇观。
各地聚集会众向金田进发的情况,现在能了解的,不很具体,也详略不一。紫荆山是拜上帝会的发源地。在动员聚集会众下山的过程中,有大黄江巡检入山讹诈乡民,这更激起了会众的愤怒和起而行动的决心。(参见光绪《浔州府志》卷五十六,《纪事》。其中说,大黄江巡检入山讹诈乡民不遂,冯云山因而激怒其党下山起义。罗尔纲同志以为金田起义系预定计划,激变之说不足信据。以金田起义为临时激变之说,确是不对的。但起义系预定计划,是指洪秀全等领导人早有起义密谋并在事先有所安排准备,这并不排斥利用封建势力的欺压行为以激发群众起来行动。)这一过程不是一天完成的,其间还吸收了很多新会员,扩大了队伍。如在八月,一天之中就有鹏隘山李进富兄弟二人和杨晚兄弟六人合家连男带女共十七八人参加拜上帝会,随后下山到金田集中。(参见:《李进富供词》,见《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金田韦昌辉家昼夜铸造武器,"竖旗集党",为大本营之所在。
贵县方面的队伍到达金田较早。七月,石达开回到龙山、奇石等地招集会众,当月十三日就取道六乌山口到贵县、桂平交界的大镇白沙墟驻屯了一个多月,在那里立辕门,开炉铸炮,同时继续招集、扩充队伍,然后到达金田。这支队伍在出发前曾遭到熊姓、刘姓地主团练的拦截,但战斗规模不大。当时广西当局正在查办贵县"来土"械斗案,地方团练不敢随便过问,因而途中麻烦较少。(参见民国《贵县志》、民国《桂平县志》、《太平天国起义调查报告》。前述白沙墟人梁立泰在七月就到金田入营。历史资料中未记有七月到达金田的大股队伍;梁立泰可能就是石达开七月到白沙墟后先行派往金田者。)贵县龙山的一部分矿工并没有在这支队伍中,而在十一月底另股汇集于金田。(参见梁廉夫:《潜斋见闻随笔》,见《近代史资料》,1955(1);光绪《浔州府志》。)
陆川等地的队伍经历了紧张的战斗。八月,陆川拜上帝会首领赖九率众到玉林州以南四十里的水车江地方,杀败了前来"剿办"的玉林州知州的练勇。"赖九本意欲多结党与,作大队赴紫荆山。至是连日为勇练牵绊,恐争持日久,前途愈阻,遂移往龙安墟,不敢入村,惟在山谷停宿,声言借路,向乡人租借器用造饭。次日早,即趋蒲塘。州壮及博、北各勇亦追至力击,贼且拒且走,忙奔大洋。"(光绪《玉林州志》卷十八。)大洋,即桂平大洋墟,在郁江之南。十月十八日,赖九到大洋,当晚即有已到金田的拜上帝会队伍赶来接应。与练勇战斗,互有伤亡。赖九的队伍在二十日前后从上游渡江,到达金田。(参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郑祖琛等奏张必禄病故折》,见《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
博白县的部分会众参加了陆川的队伍,另一部分从玉林州白马江出桂平大洋墟,经大莫村到桂平南岸之定子桥、旱雷岭,十一月底从牛儿岭渡江,到达金田。(参见光绪《浔州府志》卷五十六,《纪事》。)
象州石龙村拜上帝会首领谭要于八月初一日宰杀牲口,祭拜上帝,聚集会众。"有不从者,奔大乐告司汛,司汛以兵团骤至。谭要拒守,兵团不敢近"。但谭要聚集会众的计划也颇受影响。当晚,谭要率众进入紫荆山。(参见覃元苏:《象州乱略记》,见《太平天国革命时期广西农民起义资料》上册,130页。)
广东信宜的拜上帝会队伍由凌十八率领,转战千里,始终未能到达金田。凌十八曾在广西平南以种蓝为生,道光二十九年(1849)在广西参加拜上帝会,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在信宜县其家乡附近大寮等地聚集了数百人,至七月,渐聚渐众,置办军器,与前来攻剿之团练战斗,杀乡勇数十人。咸丰元年(1851)正月,凌十八率党向广西进发,先后进攻陆川、玉林、博白等州县城不克,乃于四月初五日回转广东,后在罗定州罗镜墟被清军消灭。(参见光绪《玉林州志》,[日]佐佐木正哉编:《清末秘密结社资料》。)凌十八在途中贪攻城池,未能掌握汇集金田这一主要目标,其所带队伍纪律也不严明,所以后来太平天国对他采取批判的态度。但他进入广西后,沿途战斗,吸引了部分清军力量,在这一点上对太平军初期的战事也起了一定的配合作用。
广西平南拜上帝会向金田集中,经历了激烈的战斗,它直接引向了起义的高潮。
平南拜上帝会以胡以晃为首,于九月十三日开始聚集会众到鹏化山区内的花洲。山内会众的聚集经历了一些时间,花黄水一带的蒙时雍等是于九月十八日去花洲的。当时,洪秀全和冯云山正隐藏在胡以晃家,所以,花洲的活动可以说是在他们指挥下进行的。
在花洲聚集会众的过程中,胡以晃等同平南和鹏化山内的地主团练打过几仗。蒙时雍回忆说,他到花洲后,"十月初一日打大仗"( 《蒙时雍家书》,见《太平天国》,第2册,755页。);清方也有记载说,"十月,胡以晃由花洲攻思旺"( 《广西昭忠录》卷一,《张镛传》。)。十月初一日的"大仗"和"十月"进攻思旺是否一件事,打仗的对象是谁,都没有其他记载可以参证。但在十一月初一日却有"打大仗"的具体记录:
八垌武生胡以珖亦聚党于鹏化花洲相应。十一月朔,知县倪涛督率兵壮并惠政等里团瑶丁,围剿逆党于花洲,兵败,阵亡练丁四十八人,瑶丁八人。(光绪《平南县志》卷十八。光绪《浔州府志》所记略同。)
接着,胡以晃还向山内花良村的地主团练进攻:"(十一月)二十日,逆焚花良村团长陈宗淮家。"(光绪《平南县志》卷十八。光绪《浔州府志》所记略同。)
这些战斗,说明了在花洲的起义过程中拜上帝会与地主团练斗争的激烈。两天后,十一月二十二日,在金田的杨秀清派出队伍,由蒙得恩带领,于二十四日晨向驻防于思旺墟的清浔州协副将李殿元军进攻,杀秦川巡检张镛等人,获得全胜。这是拜上帝会起义者第一次与清朝正规军大规模交战。关于这次战斗,清方报告说:
十一月二十四日黎明,有贼匪三千余人由金田过五洞蜂涌而来,先将守卡及探信兵壮杀散。该副将李殿元等及平南县知县倪涛……各督弁兵壮勇,分路开炮轰击……贼匪旋分三股扑回……兵勇力不能御,退至官村堵截,贼匪拥进思旺墟(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劳崇光等奏进攻金田失利伊克坦布等战死折》,平天国文献史料集》。)。
李殿元逃到平南县城,在思旺墟防御的巡检张镛和桂平、平南的两名团首被杀。金田来的队伍和花洲会众会合,第二天迎接洪秀全由思旺去金田。胡以晃带领一路队伍二十七日进攻罗掩村,杀团长覃展成等,然后到达金田。
思旺墟一战,被称为"迎主之战"和太平天国起义史上的第一件大事。它之所以被特别强调,据认为是由于它包含着有关太平天国革命生死存亡的严重事件:花洲团营开始后不久,清吏即已侦知洪秀全隐藏在山人村,于是李殿元即来思旺墟驻防,围困封锁山人村的出路。胡以晃十月初一日攻打思旺墟未能冲破清军封锁,杨秀清闻讯派人马迎救洪秀全去金田,才使革命事业免遭扼杀。
这一说法近四十年来已为我们所共同接受。但对历史的认识总是没有止境的。由于新资料的发现和理解之不同,现在可以说:这一说法中的若干重要环节是大可存疑的。由于这一事件在我们过去认识中所占的重要地位,这里不能不稍作考证分析。
首先是在道光三十年(1850)九月十三日花洲团营开始后到十月初一日以前的期间,清方官吏是否已经知道洪秀全、冯云山为拜上帝会的革命领袖并侦知他们密藏在胡以晃家的问题。
如前所述,清朝方面对拜上帝会的革命密谋本是毫无所知的。道光三十年夏秋,因陈亚贵等一度攻陷修仁、荔浦县城而引起清廷的恐慌,起用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来镇压,其目标都是在广西蔓延已久而在此时达到高潮的天地会起义者。但到九、十月间,金田韦昌辉家已经竖旗举事,前述从贵县经白沙墟、从象州越紫荆山、从陆川经大洋墟等向金田集中的会众,都已先后到达,有的在这一过程中与官兵、团练发生了冲突和战斗。这时,平南花洲又开始大规模聚集会众。这样,广西当局才逐渐得知在原有的"匪徒"以外,又有新的"匪徒"活动。道光三十年十一月初五日,广西巡抚郑祖琛向皇帝报告说:
查桂平县之金田村、白沙、大洋,并平南县属之鹏化、花洲一带及玉林州属,现据该州县禀报,均有匪徒纠聚,人数众多。(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郑祖琛等奏捕获钟亚春并派兵勇进剿金田等处折》,见《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
这是金田村和拜上帝会的活动首次出现在清朝官方文书中,迄今所见,以前的官方记录从未提到过金田、花洲等地有"匪徒"活动之事。而且就是在这个时候,清朝官员也不知道这是与天地会不同的拜上帝会,更不知道洪秀全、冯云山是它的领袖。清方将帅确知洪、冯的地位是以后的事。至于洪秀全密藏于山人村胡以晃家,李秀成说"并无一人得知",说九月间已被清吏侦知,也是难以相信的。
当然,郑祖琛是根据州县的禀报得知金田、花洲等地的活动而于十一月初五日向皇帝报告的。州县官获知金田、花洲等处的拜上帝会活动必然要早一些,所以陆川、平南等处拜上帝会的活动都曾遭到州县官率领的团练壮勇的拦截进攻。但这里说的是九月间清吏侦知洪、冯之所在因而李殿元去思旺墟布防封锁的问题。李殿元是浔州协副将,是清方浔州府正规军队绿营的长官,这不是州县官所能调遣的。即使桂平、平南的知县很快就获知了九月中旬开始在花洲团营的活动,也不可能在旬日之内调派一支正规军到思旺墟去布防封锁。
更重要的是考察清军对付拜上帝会的军事部署和李殿元本人的活动行踪。
清朝广西当局派出正规军对付拜上帝会始于郑祖琛向皇帝报告金田、花洲等地有"匪徒"活动之时。他从梧州派出署抚标中军参将成安带兵勇五百人驰赴平南一带"相机剿捕";又要正在贵县的署臬司杨彤如派出抚标游击成保、知县恩龄带兵勇一千余名由贵县折赴桂平;并命浔州府知府顾元凯、桂平县知县李孟群、平南县知县倪涛等"多雇壮勇,协同官兵迅速剿捕"。清廷起用的前来广西镇压各股地方起义的前任提督张必禄刚到柳州,郑祖琛要他带领正从贵州调来的署总兵周凤岐和绿营兵"驰赴桂平、平南相度机宜,督饬剿办"(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郑祖琛等奏捕获钟亚春并派兵勇进剿金田等处折《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
郑祖琛这些布置是十一月初五日上报皇帝的,实际部署是在什么时候呢?郑奏中有"正在调派间,适张必禄到柳州"之语。按张必禄系于十月二十五日到柳州,所以郑祖琛派兵"剿办"桂平、平南的拜上帝会的部署,时间是在十月下旬。老朽的张必禄于十一月初七日从柳州到桂平,当晚病死,督带贵州兵和广西兵勇的职任便由周凤岐负责。
由此可见,郑祖琛派出军队对付拜上帝会系在平南花洲团营开始后一个多月,其中也没有李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