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维”字,也很费解。这个“维”字,在《诗经》里面约有二百多个。从前的人都把它解错了。我觉得这个“维”字有好几种用法。最普通的一种是应作“呵,呀”的感叹词解。老子《道德经》也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可见“唯”“维”本来与“阿”相近。如《召南·鹊巢》的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
若拿“呵”字来解释这一个“维”字,那就是“呵,鹊有巢!呵,鸠去住了!”此外的例,如“维此文王”即是“呵,这文王!”“维此王季”即是“呵,这王季!”你们记得人家读祭文,开首总是“维,中华民国十有四年。”“维”字应顿一顿,解作“呵”字。
我希望大家对于《诗经》的文法细心地做一番精密的研究,要一字一句地把它归纳和比较起来,才能领略《诗经》里面真正的意义。清朝的学者费了不少的时间,终究得不着圆满的结果,也就是因为他们缺少文法上的知识和虚字的研究。
上面已把研究《诗经》训诂的方法约略谈过,现在要谈到《诗经》每首诗的用意如何,应怎样解释才对,便到第二条路所谓解题了。
这一部《诗经》已经被前人闹得乌烟瘴气,莫名其妙了。诗是人的性情的自然表现,心有所感,要怎样写就怎样写,所谓“诗言志”是。《诗经·国风》多是男女感情的描写,一般经学家多把这种普遍真挚的作品勉强拿来安到什么文王、武王的历史上去;一部活泼泼的文学因为他们这种牵强的解释,便把它的真意完全失掉,这是很可痛惜的!譬如《郑风》二十一篇,有四分之三是爱情诗,“毛诗”却认《郑风》与男女问题有关的诗只有五六篇,如《鸡鸣》《野有蔓草》等。说来倒是我的同乡朱子高明多了,他已认《郑风》多是男女相悦淫奔的诗,但他亦多荒谬。《关雎》明明是男性思恋女性不得的诗,他却在《诗集传》里说什么“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把这首情感真挚的诗解得僵直不成样了。
好多人说《关雎》是新婚诗,亦不对。《关雎》完全是一首求爱诗,他求之不得,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是描写他的相思苦情;他用了种种勾引女子的手段,友以琴瑟,乐以钟鼓,这完全是初民时代的社会风俗,并没有什么稀奇。意大利、西班牙有几个地方,至今男子在女子的窗下弹琴唱歌,取欢于女子。至今中国的苗民还保存这种风俗。
《野有死麇》的诗,也同样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诗。初民社会的女子多欢喜男子有力能打野兽,故第一章:“野有死麇,白茅包之”,写出男子打死野麇,包以献女子的情形。“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便写出他的用意了。此种求婚献野兽的风俗,至今有许多地方的蛮族还保存着。
《嘒彼小星》一诗,好像是写妓女生活的最古记载。我们试看《老残游记》,可见黄河流域的妓女送铺盖上店陪客人的情形。再看原文: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实命不犹。
我们看她抱衾裯以宵征,就可知道她的职业生活了。
《芣苢》诗没有多深的意思,是一首民歌,我们读了可以想见一群女子,当着光天丽日之下,在旷野中采芣苢,一边采,一边歌。看原文: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
《著》诗,是一个新婚女子出来的时候叫男子暂候,看看她自己装饰好了没有,显出了一种很艳丽细腻的情景。原文: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我们试曼声读这些诗是何等情景?唐代朱庆余上张水部有一首诗,妙有这种情致。诗云: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你们想想,这两篇诗的情景是不是很相像。
总而言之,你要懂得《诗经》的文字和文法,必须要用归纳比较的方法。你要懂得三百篇中每一首的题旨,必须撇开一切毛传、郑笺、朱注等等,自己去细细涵咏原文。但你必须多备一些参考比较的材料:你必须多研究民俗学、社会学、文学、史学。你的比较材料越多,你就会觉得《诗经》越有趣味了。
(本文为1925年9月胡适在武昌大学国文系的演讲,一骑等记,原载1925年10月16日至17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副刊;1930年9月修改,收入1931年朴社出版的《古史辨》第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