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昌权
一、涪江号子的自然环境及其他文掠影
涪江发源于青藏高原边缘的松潘县东麓海拔5688米的雪宝顶山,经平武高山峡谷地带,出江油武都观雾山口(龙门)后,即泻入丘陵地区的绵阳、三台、射洪、蓬溪、遂宁、潼南等县,于合川汇入嘉陵江,流至重庆注入长江。涪江全长776公里,流经10余县,流域面积3.66万平方公里。绵阳以上为上游;绵阳至遂宁为中游;遂宁至合川为下游。涪江中下游是水运最繁忙的河段,也是涪江号子流传的江域。其营运里程544公里,有险滩214处,最大流速在3米/秒以上;最大降比1.9%,其航漕弯曲、滩长水陡、浪大流急、礁石挡漕,且冲淤多变。但也有不少河床开阔、微波荡漾的缓流,映衬着涪江两岸应接不暇的秀美山川风光。
涪江流域盛产粮、棉、丝、甘蔗,以及天麻、白芷等名贵药材,秦时已是华夏重要农产区。汉、晋时,沿江重镇相继崛起,至唐、宋,已有多处巴蜀繁市。汉光武帝刘秀、唐穆宗李恒、宋徽宗赵佶等多位帝王登基前,都在涪江两岸的土地上,封边侯、为过王,涪江水还哺育过大唐开一代诗风的陈子昂和诗仙李白。自古以来涪江一直是川西北和川中的重要水运航道,在历史上担负着各地物资交流的繁重使命。
二、涪江号子的溯源及其流传发展
涪江号子沿于何时,尚无史料可据。然而人类的劳动呼号声是先于语言出现的,有劳动就有劳动号子。船工号子是随水运劳动的出现而产生的。船工中流传的歌谣“夏禹王疏九河才有拉二(纤夫)”就是有关船工及其劳动号子的传说,即夏时就有了船工号子。《诗经》“风”中的邶(国)、鄘(国)篇里均辑选有《柏舟》,这是我国有文字记载最早的行船歌。汉武帝刘彻(公元前156—前87年)在他的《秋风辞》“箫鼓鸣兮发棹歌”句中的“棹歌”,就是船工唱的划棹(长桨)号子。1989年,涪江中游三台县新德镇的汉墓中,出土了东汉时的“拉纤俑”,证实了在东汉以前,涪江上就有了拉船的纤夫和涪江号子。唐代诗圣杜甫(712—770)《奉使崔都水翁下峡》诗中“无数涪江筏,鸣桡总发时”的诗句,生动地描述了当时涪江水运场面之壮景和涪江号子的庞大气势。
涪江虽系嘉陵江的支流,并非川内之大江,且水运环境复杂艰险,但却担负着川西北和川中极其繁重的物资交流的历史使命,故而大船、重船多,与川内其他江相比,有些多独有的特色;
1.船工队伍庞大
川内各江,每船用纤夫多为40人左右,需用纤藤1盒(180丈—200丈)。而涪江上,每船用纤夫常多于他江,最多时竟达500多人,需用纤藤5盒(近千丈)。故被他江同行及两岸群众取名为“老鸦(wā)纤”。喻指涪江船只拉纤的队伍一来,就像老鸦归巢一样黑压压一大片。
2.号子工专业专职化
涪江各船庞大的船工队伍,对其航行中必须精悉江情的指挥者、鼓动者要求特别高。川内他江的号子工多为半脱产,有时也得扳桡、拉纤。而涪江上的号子工则均为全脱产,不参加水运劳动。其工钱为船工的数倍,地位仅次于驾长。
3.涪江号子曲目多,适应广泛
号子工的专职化,促进了涪江号子的发展。他们不断扩充曲目,体现对水运环境复杂多变的适应性,增强对“连手儿”们的感召力,逐渐形成了涪江号子的曲目体系。故涪江船工凭着众多的曲目而任行他江他河,无有不适应者。而他江的号子工则不能完全适应涪江的水运环境。
三、涪江号子的曲目体系及其唱词、唱腔
(一)涪江号子的曲目体系
涪江号子除自己独有的不少曲目外,一些与他江同名的曲目,其行腔亦有差异,形成了自己独自的曲目体系。老船工百岁老人聂春林(1905年生)回忆:“涪江上的号子多得很,远不止你们收到的这些,多得连我也说不清楚了。”现仅就其已掌握的曲目,按如下系列分述之。
1.出(下)水航行系列
《边桡》——准备起航,拨正船头驶向航漕时唱。
《三转弯》《三吆三趁》——船只驶入江宽流缓的航漕时唱。
《交架号子》《搭水号子》——船只进入长滩急流时唱。
《打艄号子》——船只转弯改向扳艄时唱,又名《出艄、钩艄》。
《鸡啄米号子》——轻载船或较小船只的短桡快划时唱。因划船动作速率快,划桡者的头俯、仰交替,疾速如鸡啄米而名之。
2.逆水航行系列
《造纤号子》《咋咋号子》——在逆水航行起航时或航途中,船只因承受泥水冲力过大而拉不动甚至倒退时唱。
《呐呐河》——船只从缓流驶向激流长滩时唱。
《抓抓号子》——用于船只在急水险滩中停滞不前或拉动困难时唱。
《数板号子》——船只由急流长滩进入缓流“漏尾”后唱。
《走挽号子》——用于纤夫无纤路可走而就地迂回拉船时唱。
《抛河桡子》——途逢高崖绝壁,纤夫无纤路可走,又无迂回拉船的空间,需将船划过对岸另觅纤路时唱。
《红鸡公打架》——纤夫拉船中,途逢上坡下坎、跳越沟壑,纤绳时紧时松时唱。
《逗脚号子》——用于逆流较缓和,纤夫用力不大、脚步较快时唱。
《拖浅号子》——用于逆水上滩后,船搁浅河床拉不动时唱。
《烟包包号子》《松纤号子》——用于逆水行船至缓流水河段,纤夫因付力不大易打瞌睡时唱。
《推推纤》《追追号子》——轻载或较小船只在缓流中与邻船互相追赶时唱。
3.出水逆水通用系列
《尖(进出)档号子》——用于航船进港、出港需从密集停泊的船群中钻出来、挤进去时唱。
《斑鸠号子》《橹号子》——用于航船驶入长滩急流时唱。此两号子常组合使用,名曰《斑鸠夹橹》。
《嗨嗨号子》——又名《扳螃蟹(hǎi)》,用于出水“闹沱”和逆水进入长滩急流时唱。《嗨嗨号子》有《快嗨嗨》和《慢嗨嗨》,其领腔和应腔均不同,但却是组合一起唱。
《龙船号子》——由急流进入缓流时唱。
《背船号子》——出水或逆水航行中,船只于险滩上已死搁在河床,推桡、拉纤均无法启动,船工需下河用背将船只顶到畅流中去,此时唱《背船号子》。
4.非航行劳作系列
《立(倒)桅号子》——用于竖立桅杆或放倒桅杆时唱。
《扯仓号子》——在船上装货、卸货时唱。
以上诸系列中的各首号子,无不是以其水运环境变化过程中所历时的需要而定。故而各首号子的“规模”(呼号声的多少、叙唱词的长短)均是可变的。例如:《背船号子》要唱到在不同的水势下用背将船顶入畅流中,把船“造活”为止;《抛河号子》要唱到在不同宽度的河面上将船划至对岸为止;《嗨嗨号子》在“出水”航行中“闹沱”时,要唱到驶出不同大小的“沱”面为止;“逆水”航行中要唱到驶过不同长度的险滩急流“漏尾”为止;《数板号子》叙唱历史传统中的题材时,因不同航程,可从盘古王开天辟地唱到民国,也可唱到任一个朝代终止。非航运现场随船采录的各曲目,只能视为具有可变性的“基本表述形式”曲目。涪江号子流传时间久远,被遗忘者、未搜集到者均不少,故现有的涪江号子曲目体系只能称作是已采录到的、尚未失传的涪江号子曲目体系。
(二)涪江号子的唱词
涪江号子中除少数几首号子的领腔叙唱,或领腔的呼声中偶尔点睛的句子、短语有具体内容外,多数号子均为领腔者、应腔者在不同的劳动环境下、不同的劳动紧张度中,以及不同的劳动心态中所激发的各种歌唱化了的劳动呼号声。尽管这些呼号声并未通过语言来传递信息,然而所塑造出的形象却具有易解性,且无比真切、鲜活、生动感人。有的悠扬婉转,使你美在其中;有的欢快热烈,让人为之兴奋;有的诙谐风趣,教你分享其乐;有的痛楚凄凉,使人油然动情;更有那震山惊水、穷力拼搏的生命呐喊,似乎将你也卷入了惊涛骇浪之中。这些呼号声比语言表达力更强,使你如临其境,如随其行。正如《毛诗序》中所云:“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
涪江号子中如《嗨嗨号子》《数板号子》等少数几首,则是直接通过语言来传递信息。领腔者所唱的段子五花八门、涉及面广。有述说船工苦困生活的:“山高道险行路难,衣单腹饥风雪寒。妻儿盼望下锅米,腊月三十吃糠团。”有戏说历史传说的:“混沌开全靠那盘古老汉儿,伏羲爷制人烟才有娃儿。神农皇制五谷才有稀饭儿,轩辕皇制衣衫才有汗头儿(男人的贴身衣、褂)。夏禹王疏九河才有拉二(纤夫),河里头长出了螺蛳蚌壳儿,殷纣王爱妖女丢了皇帝儿,周幽王点烽火为逗美人儿。”有谴责荒淫昏君的:“满盘珍珠挂鱼钩,小杨广无道下扬州,一心要观群花会,八百美女拉龙舟。昏王稳站船舱口,手舞宝剑卖风流,斩断了拉船丝鸾带,八百美女葬荒丘。”也有带哲理性的:“远看青山白草稀,近看松柏长不齐。十根指头有粗细,山中树木有高低。壁画的美人不能搂戏,庙中的泥马不能坐骑。”等等。这些数量繁多的唱词,在漫长的涪江水运史中,曾为一代又一代的船工解乏、提劲,为他们艰难困苦而枯寂的人生历程增添过不少情趣,丰富了他们的精神生活。
(三)涪江号子的唱腔织体
涪江号子系多声部大型套曲,在川西北和川中的民间歌曲中,具有突出的地位。号子工的领腔(高声部)与众船工的应腔(低音部),形成了和谐的两个声部。有时当两个号子工交替领腔还出现尾音和起音的叠置(如《抛河桡子》),或众船工同时出现两种不同的应腔(如《斑鸠夹橹》),均形成了三个声部。
涪江号子在川江号子体系中,是少数极具特色的支系。《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四川卷》的《四川汉族民间歌曲述略》文中,所引用的船工歌谣:“渠河桡子保宁纤,涪江号子惊叫唤。”“嘉陵江唱小生,涪江唱小旦,长江上游唱生角,岷江唱花脸。”即对涪江号子的特点作出了准确的评语。涪江上的号子工常以非自然音域的“小嗓子”(男唱如女声)行腔,与众船工自然音区的应腔,形成较宽的音程距离,各声部格外清晰感人。
为适应复杂多变的涪江水运环境,涪江号子的唱腔织体亦是多样性的。兹举较为典型的数例以观一般。
1.平稳和谐的唱腔织体
在出水航行中,江宽流缓,船工劳动强度小、劳动心态平和时,高音部悠扬婉转、从容不迫;低音部则以宽松的节奏、固定的音调、平和地予以对应。
2.具有复调形态的唱腔织体
在战险滩、斗恶水的殊死拼搏中,号子工、众船工,无不处于极限性的精神状态,形成了声部的横向进行和纵向叠置节奏,变化频繁、对比强烈。许多片段或段落中均有对比式复调的形态出现。而在一些松弛、诙谐的号子中,应腔在领腔的长音下不断模仿领腔前面的节奏,又出现了模仿式复调的形态。
3.有长段独唱的唱腔织体
在逆水航行中,航船过了险滩“漏尾”后,进入了较平稳的逆流唱《数板号子》时,在一段短小的合唱后,众船工即停止了应腔,而由号子工单独叙唱。此时众船工只是按着叙唱的速度,默默地拉着船,倾听号子工几句吸引力的长段唱词,直到水情变化“倒板”时,又才应腔,恢复了多声部原貌,继而过渡到另一首号子。
4.长段叙述性唱腔,固定音型应腔
出水的“闹沱”和逆水进入长滩急流中用《嗨嗨号子》时,号子工以饶有趣味的长大唱段为众船工提神提劲。此时众船工因劳动强度较大,需一桡桡地划,或一步步地蹬,船的反向力越大,动率越慢。众船工在领腔唱段每乐句结束的长音出现时,进入了负重的应腔(嗨——嗨——∣或嗨——∣嗨——∣)。倾心听唱与劳动呼号两不误。
5.在领腔的强音位,以短促的固定低音应腔
用《橹号子》逐步加快航速,当进入情绪高涨的段落时,低音部以短促的固定低音,规律地出现在四二拍的强拍上。而高音部则以短小的音型从弱拍开始,不断模进,塑造出了富有弹性、热闹欢快的音乐形象。
6.有转调的唱腔织体
涪江号子在曲目套联时,常有转调的现象,在同一曲目内有时也要转调。如逆水航行进入长滩急流时唱的《呐呐河》(中速稍慢、四四拍子),领腔在1—4小节自然音区的唱段后,即以“小嗓子”接唱,造起了紧张的劳动气氛。到了第9小节时,突然由原D调转入旋律下降后复而上升,与沉重而有力的应腔共同刻画出了拉船纤夫每前进一步都得到穷尽其力的艰难场景。而《三吆三趁》的中途转调,却是另一迥然不同的意境。
《三吆三趁》系出(下)水航行缓流时用的号子,是出航船工心境的抒述,情深曲美。领腔唱到第(12)小节时,突然转调,高潮骤然勇起,喊出了“幺幺(呃),乖乖妹儿(啊),哥哥走了(啊)!”凄美之声,撕心裂肺,却又万般无奈,只得于(18)小节处,又转回了原调。带着牵挂、思念和忧伤,将船继续划向远离心上人的他乡。
四、涪江号子的重要价值
在我国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水上运输曾经是各地物资交流的首要途径。数千年来,涪江一直是川西北和川中的重要水运航道,涪江号子在统一协调无数代涪江船工劳作中,在指挥鼓舞这些水上先辈们战恶水、闯险滩的殊死搏斗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做出了巨大的历史贡献。涪江号子在川西北、川中的民间歌曲中具有突出的地位,是近两千年来无数代船工集体智慧的结晶,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是无比珍贵的民族音乐文化遗产。
涪江船工号子是汉族民间歌曲中少有的多声部大型套曲,号子工的领唱音域宽广,真假声结合巧妙,穿透力强。涪江号子对于建立我国民族音乐的旋法、和声、复调、曲式以及声乐的科学体系,具有一定的研究和参考价值。也是民族音乐作品创作的宝贵素材。
(摘自《四川省民族民间音乐研究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