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如果不是女王提起了这个人,她早已经忘记了吧?
人,最擅长的不是记忆,而是遗忘。
十年前,她不过六岁小儿,能懂得什么真情真意,即使曾有过那刹那的心动,也来不及成长为茁壮的情根。
与女王斗气一年,险险使她丧失了一切,那时候她天真热情,不懂人情事故,也不想懂,她不知道原来看似温暖热闹的亲情在皇家其实那么淡漠,只要她稍微处世不谨,或者不听话,或者耍点属于孩子的脾气,就会失去母皇疼爱的目光,就会失去母皇给予她的一切,甚至失去仿佛属于自己的生命。
乔语的话至今犹在耳边,“你母皇的心中只真心疼爱过兰书,至于你,身为女儿国的下一代储君,只能认清现实,在你没有任何力量抗衡的时候,你唯一要学习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命,别说月华,就是你父后的性命,也不在你要保护的范围内。”
“那我,又该如何保护自己,甚至终有一天,能够保护父后,保护你?”
记得那时,她泪涟涟地询问乔语,乔语告诉她。
“你如今软弱无力,若要实现心头的梦想,只能拼命充实自己,获得力量,去向你母皇低头吧……”
如今的她,已不再软弱,可是那道让她压抑的童年光彩一瞬的彩虹哪里去了?
金丹园里,天涯领着一名老人悄悄进来,却看到兰荪罕见地沉默着,若有所思,若有所待,若有所失。
天涯悄步走近,正要出声呼唤,兰荪突然回过头来,冷月眸中如剑的厉芒直射向天涯,天涯心头一跳,顿时止住了脚步,再也不敢踏前一步。
兰荪直直地看着天涯,半天,才淡淡地回神,“是你啊——”
“属下冒昧打扰,该死!”天涯只觉脊背发凉,兰荪近年的随和让她有些逾越分寸了,幸好——今天之后,她绝对不会再犯这样致命的错误。
“什么事?”
“乔老爷子求见!”天涯轻道,仿佛怕吓着了兰荪,又仿佛是怕吓着自己。
兰荪忙站起来迎向乔参,边向天涯抱怨,“怎么不早说呢?来了我金丹园竟然让老爷子等,可不让老爷子笑话?”
天涯低下头,乔参上前一步,满脸堆笑,“殿下平易近人是百姓的福气,可是老朽不能不知规矩,天大人也是为了保护殿下,请殿下息怒。”
兰荪斜了天涯一眼,“看在老爷子为你求情的份上,本宫就不追究了,下去吧,给老爷子泡上今春新下的凤尾茶。”
“凤尾茶乃是茶中极品,陛下也只得了四罐,送了两罐给殿下,老朽饮用只怕糟蹋了。”乔参有些心疼地道。他的生活一向朴素简单,迥异于女儿国奢靡的风尚,听兰荪提到万金一罐的凤尾茶,只觉得浪费至极,心头飕飕地疼。
“上次兰书来我这儿,死乞白赖地,我才把一罐送给了她,这剩下的一罐,可是专门用来招待老爷子这样的贵客的。对了,老爷子进宫可曾遇到兰书?”兰荪笑吟吟地问道。
乔参老眉一耸,“遇上她,老朽哪里还敢来打搅殿下?”
兰荪哈哈大笑,“老爷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爽快!老爷子最近过得如何?看您气色红润,眉舒眼畅,想必是家事和谐,子孙孝顺了?!”
“托殿下的福,老朽的确在小辈中得到一名天赋异禀的奇才,老朽原本预备培养他接老朽的衣钵,不料他却适应良好,无师自通,短短半月,过手治疗了数名不治病人,名声大噪,直追当年玉华宫主的盛名,老朽后继有人,欣慰安慰至极。”乔参笑眯眯地道。
兰荪月眸微闪,笑容灿烂如花,“老爷子,名声过盛未必是好事,难道你不怕如玉华父妃那般的洪福再次降临乔家?”
乔参一呆,“陛下后宫名额已满,而且陛下已经十四年未有选秀之举……”
他越说越小声,汗水悄悄渗出,想起了三日后的盛典,陛下是不会选秀了,但是眼前这个殿下却有可能……
呜呜,他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名百年难得的衣钵传人,难道又要拱手让人?
“本宫只是随口说说,乔老爷子不必当真。”
见乔参脸色阴晴不定,兰荪一笑,扬起衣袖大幅度明快转身,仿佛要将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抛开一般,潇洒而决断。
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也许,青冥之于她,也不过是第二个慕容月华罢了。
断瓦残橼,异常萧瑟,鸽翎蝠粪遍地,曾经精致朱红的外墙半塌半毁,青苔漫生,月影泠泠,枭鸟残嚎,越往里走,越是难以下足。
这是当年那个辉煌的慕容家吗?
园中荒草没膝,树影奇形怪状,张牙舞爪,仿佛死守家园不肯离去的冤魂般,不远处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六角凉亭在月色和暗影掩映下,半露半隐,残损的轮廓已经少了两角。
凉亭深处黑幽幽影憧憧,似是站了一条颀长的人影,兰荪心头顿时起疑,加快速度再往里疾走几步,那黑影蓦地一动,兰荪立时戒备,却不料耳中突然听到“扑拉拉”的乱响,还未反应过来,劈头盖脸飞过来一阵小眼中齐齐幽光闪烁的蝙蝠,惊了兰荪一身冷汗。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背后,传来一声轻问,兰荪心头顿时剧跳,继而惊喜地转过头。
“是你?”
月光下,门口那条似乎沉默良久的修长身影,一步步走向她身边,一张英气迷人的面庞缓缓从阴影中露出来,五官深刻地交错着光与影的魅力,但那双璀璨的电眸不但丝毫没有在黑暗中淹没,反而更绚烂如神秘星空,却少了一份生气,多了一份深沉。
原来,白天里俊美耀眼风流放肆的他,其实更加适合夜晚的风格,那看似不曾经历世事的俊美脸庞在清冷的月光下慢慢辐射出神秘的魔魅诱惑,只有人生阅历丰富曲折的男人才能拥有这种经历千年锻炼的精粹灵魂,一丝白天看不到的冷漠沉静和成熟倦怠冷冷地萦绕在他周围,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才是他真性情的一部分吧?
看到她一抹游魂般地走进那堆废墟,他本不想置理,可是想到自己目前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地适应这里的环境,百分之九十是这个女人的功劳,青冥还是咬咬牙,跟了上去。
鬼魅的环境,意外的女人,和她脸上那一瞬的黯然,通通落入他暗处的眼中。
心里激荡的感情不知道是不是同情,但是忍不住,他还是缓缓走了出去,却不知道,自己这一动,是彻底走出了自己脱轨人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