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荪风一般地奔跑在柳条凌乱拂过的小道上,任那乱舞的柳条扑打在自己的身上,溅起丝丝疼痛,霎时奔到了尽头,扑通跪倒在地,揪着头发扬起头,月眸痛苦地紧闭,想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尽头处,是行馆的厚实的东墙,高高在上,眼前,已无出路,身后,轻捷的脚步声声,堵住了退路。
背后伸过来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将她轻松地抱起来。
“你没事吧?”
青冥担忧地问道,从没见过兰荪这样的表情,让他心里充满不安,甚至超过了刚才的嫉妒与愤怒,他本该有很多话要说,很多情绪需要发泄,可是,他没有立场说任何话,他是兰荪名义上的妃子,但他更是自由的,他不能以自我束缚的方式去质问兰荪,一旦质问的话出口,他的心也将失去自由。
一种仿佛即将失去的预感,在迷雾中慢慢地显形……
“……没事。”兰荪轻轻地挣扎着站稳,离开他那温暖得让她有些依恋的怀抱,深深地吸气,再吐气,企图压下那无端而来的沉甸甸的挫败感。
做了的事情,就不要回头追究,不管对错,她都应该向前看才是。金慎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她可以把自己的心和爱给青冥,但是,身为女儿国的太子,她不能只拥有他一个人,不能。
“青冥,这边银粮一到,我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了,明日我们便回去。母皇那里尚不知她有什么表示,万一她还在气头上……你回皇宫只能是自投罗网,我虽是太子,却更是母皇赐予的太子,翅膀再硬,也硬不过区区一道圣旨,所以回去后,我会将你安排在温泉别院,派人保护你,你能接受吗?”兰荪冷静地道。
“没问题。”他离开这里的时间,也快到了——然而,本来只是当作一场游戏一场梦,却在想到‘离开’二字时,胸口开始闷闷地。
“你明白就好。”兰荪轻叹,“对了,我前日特意去拜访了隐居在子母城的前朝与乔家齐名的一代神医殷易,费了不少唇舌,把他亲手书写整理的宝贝医典弄来了,打算送给你,你在温泉别院闲着无事时,也可以借它打发打发时间。”
青冥心口一痛,他常和一些古怪而医术高超的中医打过交道,心中比谁都清楚,神医医典,岂能这么轻松便拿到手?兰荪得到医典的过程,不可能像她说得这么轻松,不要对他这么好……
“神医医典用来打发时间,未免太过奢侈!”他半开玩笑地道。
“只要你高兴就好。”兰荪轻声道。
青冥一窒,毫无准备的心无法承受这一刻兰荪浓烈而又含蓄的情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一直都在谈一场不能称之为感情的恋爱,他一直独立于这份感情之外,他觉得自己做到了妥善周密地保护自己,却忘了提醒对方。
这一定不是爱情。
他所知道的爱情,他所经营过的爱情,无时无刻都是甜蜜的,毫无烦恼的,浪漫唯美的,即使分手后也可以做朋友。
可是他很难想象,他和兰荪,一旦踏上完全相反的路,还有握手做朋友的可能。而且,他和兰荪之间的一切,既不甜蜜,也不浪漫,更横梗着一堆堆的烦恼问题。
所以,这一定不是爱情,只是一种习惯和依赖罢了,他认真地想。
兰荪回过头,专注地看向青冥,然而,眼角蓦地滑过一道银光,青冥的电眸中闪过一抹惊讶和冷肃。
兰荪猛地一把推开青冥,那柄利剑便直刺向兰荪的咽喉,兰荪随着剑势平平如大雁般向后飞快退去,突地几道寒光突至,“钉钉钉——”一串急响,在剑身上激起十数点小小的火花,也如愿将剑势击偏。
那飘逸的白衣身影因为讶异着突如其来的凌厉暗器,停下攻势,兰荪顿时看到那张戴着牡丹面具的面庞,青冥趁机闪到兰荪面前,食指与中指间,捏着几枚细长的银针,向来笑容不变的俊脸冷肃严酷。
刚才击偏剑身的,便是这样的几枚细如毛发的银针。
“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本事。”花紫陌摆起剑,剑身上数道蜿蜒深刻的划痕,让他十分惊讶,面具后深幽的眸子,将青冥重新打量了一遍,“难怪能够宠冠金丹园。”
青冥没有功夫接他的话,直接问身后的兰荪,“你没事吧?”
“没事。”兰荪心底温暖着,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这个遇到危险毫不犹豫地挡在她面前的男人,压根就没把她当成女儿国的女人啊!
“原来是花宫主。”兰荪扬声看向花紫陌,“几个月不见,贵体如何?”
花紫陌注视着她,看透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别费神了,你声音再大也引不来你的手下们,我既然出手,自然会将你和那些侍卫隔开。”
“呵,花宫主果然想得周到,只是你大概没有想到青冥也有一身功夫,再加上本宫,今天花宫主恐怕又要无功而返了。”兰荪哂笑道。
花紫陌也不以为意,悠然道,“青妃功夫怪异凌厉,一时之间,花某的确需要时间思考破招之法,但青妃不懂内力,时间一长必然落败;至于太子殿下,刚刚行过……房事,只怕亦无法全力以赴对付花某,今日花某却捡个便宜,正好如愿。”
兰荪的面庞上难得地浮起一层红晕,“花宫主对本宫的行踪真是了如指掌,看样子,花宫主为了刺杀本宫,可谓下尽了功夫啊!”
“……身不由己。”花紫陌淡淡地道。
青冥心头一跳,只觉得这花紫陌的态度无比怪异,根本不像是一般的刺客——会有刺客和刺杀对象这样风淡云轻仿佛老朋友一般地聊天吗?
“花宫主,这几年来你不断地行刺本宫,本宫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了,本宫真的非常好奇,你为什么如此固执地要刺杀本宫?本宫猜测,要么是本宫无意中得罪了你,要么是咱们皇家无意中得罪了你,即使你要本宫死,也得让本宫死个明白啊!”兰荪看着花紫陌一字一顿地道。
花紫陌默默地注视着兰荪,一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这一瞬间的静谧,让兰荪的心头剧烈地跳动,似乎一股深埋心底的熟悉感正破土而出,逐渐苏醒。
眼睛开始有些酸涩,心口纠痛得难受,是空气中被花紫陌下了无色无味的剧毒吗?
青冥立刻发现了兰荪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她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花紫陌轻得听不见的声音飘来,青冥大疑回头看向他,刹那捕捉到他语气中的一抹痛楚。
兰荪脸色微变,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花紫陌,花紫陌却偏过了头,缓缓举起手中剑,“往事已逝,再追究下去完全没有意义,今天,就让我们来一个了断吧,要么你死,要么我死,要么我们都死不成——不管怎么样,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我会全力以赴,让你真正了解武林高手的实力,希望你把握好机会,如果你死不成,就能从中获益,看你自己吧!”
“你——”青冥被花紫陌彻底弄糊涂了,他不是该放一通狠话吗,怎么说着说着变成要教兰荪武功似的?
兰荪瞳眸遽缩,右臂轻挥,一条长长的银光扭动诡异地钻了出来。
长剑嗡嗡,青虹如电,刹那划破夜空,青冥只觉身子一斜,被兰荪推到一边,跟着银华放光,一条灿亮如银的长鞭飞卷吞吐,与长剑纠缠在一起,剑势高贵凌厉,鞭影灵动迅捷,只让青冥感到眼花缭乱,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功吧?
刹那间,剑与鞭翻翻滚滚已经过了数十招,青冥的眼前只剩下一团飞速旋转的光影,气流轰鸣的沉闷声音不断传出,几乎震碎了青冥的耳膜,现代的武术比起这个来,称为花拳绣腿还抬举了。
峭拔的气场逐渐向四周扩散,刮面生疼,青冥被迫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心底又担心光影中央的兰荪,无奈自己虽擅长刀法,却一来没有将玄铁刀带在身边,二来根本就插不进去。
“啪——”一滴液体飞溅出来,打在青冥脸上,青冥一怔,伸手抹过,却是一颗血珠!
谁受伤了?青冥心头顿时一凉。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光影遽然迸裂,长剑破空而来,嗤嗤直响,竟是直指青冥的咽喉,青冥措手不及,迅速后退,全身却已然笼罩在长剑的剑势范围内,避无可避——
斜刺里银光凶猛不要命地缠上长剑,狠劲往里一带,“碰——”的一声响起,长剑断成两半,而长鞭却绷断成了一截一截,无力地落在地上,余下半截短剑去势已老,紧急中花紫陌收回了五成的内力,剑势竭力上挑而去,只撞得胸口气血翻涌,一瞬间被自己收回的内力反噬受伤。
“噗——”一声闷响。
场面一瞬间定格!
白衣静静地垂着,花紫陌站在丈外,一动不敢动地捂着胸口,唇畔鲜血潺潺流出,眼神异样复杂地注视着兰荪。
兰荪扶着一棵削断半截的小树,缓慢艰难地站起来,右手鲜血淋漓,已经脱臼,而右肩窝去插着一柄短剑——倘若花紫陌没有半途改变剑势,那剑必定会插进右胸肺部,兰荪便会当场死去。
三人中,唯一没有受伤的便是青冥,兰荪救了他,自己却受了重伤。
青冥脸色死白,迅速看清场中的形势,咬咬牙,捡起半柄断剑向花紫陌走去——这个时候杀花紫陌的确胜之不武,以前的青冥是绝对不做这种事情的,但是现在,他宁愿背负难听的名声,也绝对不能让花紫陌再有伤害兰荪的机会。
“不要,青冥。”兰荪一眼便看透了青冥的心思,虚弱而坚定地唤住他,她不想让青冥背负恶名,也——不想让花紫陌死。
青冥已经走到花紫陌面前,和花紫陌幽深平静的眼眸对视着,听到兰荪的话,他回头不解地看着兰荪。
兰荪盯着青冥坚定的深邃眼眸,缓慢果断地摇头,倏地,青冥心中灵光一闪,明白了兰荪的意思,不禁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头的荒凉滋味,轻轻扔了断剑,走回兰荪身边,扶住她。
花紫陌的眼底浮起一丝笑意,一丝苍凉惆怅的笑意,含着了悟和自伤,喃喃低语,“红尘有情,有情不老,这是天意,天意啊……”
兰荪听到了花紫陌的低语,浑身一震,呆呆地看向他。
好不容易勉强运气护住了心脉,花紫陌翻身飞上墙头,踉跄而去,孑然的背影无比孤独,兰荪仿佛着了魔一般,怔怔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
“他走了,没事了,我扶你回去。”青冥欲抱起兰荪。
兰荪一把推开他,翻身跟着飞上墙头,迅速向花紫陌追去,兰荪从未有过的态度,令青冥一怔。
山崖边,花紫陌衣袂飘飘,白衣胜雪,丰姿端雅,迎着幽幽的清辉月华,仿佛广寒宫里谪落凡尘的神仙一般,那背影,那背影……
兰荪静静地立在离他两丈的地方,一身血迹狼狈,脸色比花紫陌的雪衣还要白上几分,完全没有了以前面对花紫陌时的狂傲自信。
“红尘有情,有情不老。”兰荪轻声重复道,怔怔地看着花紫陌的背影。
“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早已忘了。”花紫陌轻声道,声音中有一丝暖暖的笑意。
“我永远也不会忘的,我一直都留着它。”兰荪心头微酸。
“你为他,真的不要命了。”花紫陌轻声道。
“我……”兰荪只觉有些结巴,有些心虚,有些疼痛。
“那很好啊,他对你的情很真,很好,完全配得上你,而你依然懂得爱人,没有被权力腐蚀至深,我应该为你感到高兴才对。”花紫陌温柔地道。
兰荪心头如被撕裂般疼痛,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并不是真心想伤你,只是,我得有一个借口,才能光明正大地看到你……”花紫陌的声音被山风吹散,朦胧地几乎听不清楚。
“对不起。”兰荪轻声道,这声对不起,应该由她来说才对。
欠了好多年的对不起,如今却轻得风一吹便没了痕迹。
“我已经查到了当年事情的经过,真的完全与你无关,所以,我要走啦,以后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花紫陌继续道。
“什么?”兰荪一怔。
“我要走了。”花紫陌重复道,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兰荪听。
“你恨我吗?”兰荪低低地问,问完便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昧的问题,倘若她是他的话,岂止恨这么简单,她会用毕生来向他讨回这笔血债。
可是她也知道,她不是他,他也不是她。
“恨?为什么?”他疑惑地反问,反而不明白她的意思。
兰荪终于忍不住,扑过去从背后抱住花紫陌,纵然只有一只手能够动弹,却还是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没死,真好,泪水一串一串地滑落。
花紫陌被扑来的力道激得往前一倾,又疾忙稳住,有些困惘,有些柔情,“别这样,让他知道了,会误会。”
“他不会的,他会明白。”兰荪摇头,他和青冥,对于她而言,完全是不一样的存在啊!
“纵然如此,一切,也已经过去。”花紫陌低声道。
“……”真的过去了吗?
“我现在是花御宫的花紫陌,太子,你可要看清了。”花紫陌转过头,看着兰荪茫然的神情,一缕柔情升起,又被他生生压下。
兰荪缓缓放开手,迷惘中又有一丝清明。
“花紫陌,慕……,是的,是不一样了,你曾文冠凤陵,何曾懂得一丝武功?”
“我们即使不是敌人,也无法做成朋友了——我们之间,有无数你还不知道的问题,总有一天,你也许会……”花紫陌惆怅地道。
远远地,一道身影缓缓而来,看到他们,便不再走近,山风拂起他长长短短的柔软乌发,月色下,蜂蜜色俊美的面庞泛出琥珀般优雅的柔辉,别有与众不同的潇洒魅力。
他担心她,不顾一切地担心她,寻着一路的血迹追随而来,可是,他却看到她主动抱住另一个男人的腰,月眸充满哀伤的眼泪,短短一个晚上,他两次尝到了汹涌而来的嫉妒的滋味,苦涩蔓延,仿佛破裂了肝胆,充溢满嘴满胸的苦汁,神经在瞬间麻木,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感觉。
青冥转身离开,他要离开这里,他必须要离开这里,他不能放任自己变成一米软虫,啃噬着情爱的苦果。
青冥俊脸严肃得怕人,眼角,却闪出一抹珍贵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