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府书房内,傅玉楼来回沉重地踱着步伐,这一个来月的朝野巨变,让她这个当朝丞相措手不及,情况完全失去了控制。
很明显,一直以来,是她低估了兰荪,也高估了自己。
那样血腥的屠杀场面,连她这个常年浸淫官场,杀人不见血的老手也暗自惊骇得肝胆俱裂,兰荪却高坐监斩官的座位上,平静得仿佛是在看一出无聊乏味的闹剧一般,她实在不敢想象,她当时借机为宁云邀宠的时候,兰荪心里产生了什么样的想法。
总以为,身为兰荪的姑姑兼岳母,她会一直辅佐兰荪登上皇位,兰荪的英明加上她的老谋深算,一定会将国家治理得富有强大,而傅府一门也会永远地荣耀下去。
可是现在她不敢肯定了,完全不敢肯定了。
从宁云那里得知,他已经得到了兰荪的临幸,可是她看得出来,宁云并不快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整日病恹恹的毫无生机,看得她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这步棋走差了,从兰荪回京后的一系列举动看来,兰荪没有显露的性格竟是这样出乎人意料的一面,也许这其实并不出乎人意料,而是她这些年过的太好,都忽略了帝王的尊严和残酷。
而今,也许她就要为她仅有的一步错棋付出惨痛的代价。
如何挽回?如何挽回?
书房外,突然传来一声迟疑的禀告,“大人,有,有客人来访。”
客人?这么晚有谁来找她?而且,在这个敏感时期,谁敢半夜私访?
她疑惑地打开房门,一个她万万意想不到的人赫然出现在她面前,直直地看向她眼眸深处,了然地读出那灵魂深处的不安和恐惧,清瘦的脸上慢慢出现一抹她从未见过的冷讽笑容。
温泉别院里,青冥正无所事事地钻研殷易的医典,浓密的黑发已长至脖颈,半遮半掩着极具穿透力的电眸,璀璨漆黑的眸子乌柔幽深,不再咄咄逼人,也不再无意识地闪动着邪芒,使他神情比初来时熟滑宁静了许多,更像女儿国的男人了。
只不过,无论外形是如何的相像,内心都永远无法做到同化。
他也知道,温泉别院外,女儿国的天地已然翻覆,血染凤陵,朝野惊悚,他更知道兰荪心底深处的想法。
那个虽然掩着面,却依旧飘洒得令人无法忽视的男人,用他身为现代男人的苛刻眼光来评价也无法找到一丝瑕疵的男人,但若说这次血案的酿成是因为这个男人,其实也不确切,埋葬在所有冠冕堂皇表面以下的根本就是人心的贪婪和欲望的丑陋。
在这里,他扮演的到底是一个什么角色呢?
现在,他总觉得他来到这里不是偶然,所有偶然的因素汇聚一起便成为了一种必然的结局,他要在这个结局里扮演谁呢?
他翻着手中的医典,往日几乎让他欣喜欲狂的医学巨著此时却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他的心不知不觉飞离了温泉别院,飞向那曾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碧瀛殿,一个月不见了,她,好吗?
他要离开了,他很想见她最后一面,很想。可是他心里也清楚,真见到了她,也许他离去的决心又会受到重大的考验……
院内突然传来几声细细几声响动,随即一股飘忽的血腥气极快地窜进他的鼻中,他一惊,迅速无声地掠向门后。
一瞬间,房门外出现了好几道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他立刻明白,温泉别院的下人们已经被人解决,他被彻底包围了!
迅速返身从药箱底层抽出玄铁刀隐入袖中,将枪揣入怀中,这才从容如平常地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黑夜弥漫着意外的寒气,房内的灯光陡地穿透了黑暗,昏昏地熏出一方小小的甬道,阴兰言裹着一袭纯黑的斗篷,消瘦的脸庞带着阴狠的笑意,被昏然灯光渲染得异样苍白,一群沉默冷峻的黑衣人跟着她簇拥着她,缓缓踏上他门前的台阶!
青冥一身家常居服,闲散自在,当胸抱肘,站在兰言面前,默默地盯着她,足足比她高出一头不止,高昂的气势便让兰言身后的黑衣人暗自警惕,兰言却一哂,丝毫不以为意。
“这么平静地开门,你以为是兰荪?没想到是我吧?”
兰言直视着青冥,虽是轻松的语气,清甜的嗓音却已经不再,渐渐透出了一股刮铁般的生冷尖锐来。
“的确没想到,我以为你会缩在你的银丹园不敢出来,看样子你的胆子和势力比我想象中大得多。”
“你也比我想象中懦弱得多,分明不是女儿国的男人,却能忍受和别的男人共事一妻的屈辱,甚至还能默许妻子对自己宠爱而心底却深爱着另一个男人。”
青冥保持沉默,兰言的话虽然刺耳却不至于能引起他的肝火,明知兰言想激怒他,却依旧中计,他青冥不是这种愚人。
眼前的局势他还没弄清楚,兰言的来意他也没有摸透,他不能轻举妄动。
兰言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露出一抹近似顽皮的笑容,只是近日来一系列的事件让她元气大伤,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好几岁,这种顽皮的笑容,出现在以往她的脸上十分和谐,如今出现却显得分外僵硬和可怕。
“好沉静的气质,往日我却不曾注意,或者说你刻意掩饰——我也和不少人打过交道,略略懂得看人,能做到你这般沉静几乎忽略自己存在的人,不是杀手便是密探,看样子你的身世的确惹人关注,兰荪向来偏爱世家公子,举止文雅,却看上你,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我今日看到的你,让我心底明白,兰荪起先是想招揽你做她的下属吧?”
兰言侃侃而谈,杏眼中闪动的不再是勾人的娇媚,而是一份不输兰荪的自负,青冥心头微惊,兰言的话句句都猜中九分,就凭这份智力,兰荪和兰言看似已经落幕的争斗也不可能结束,兰荪虽然出其不意,可是这样的兰言又怎么可能甘心认输?
“你想怎样?”
终于,青冥开口问道,他知道,兰言就在等着他开口。
“很简单,我要你离开兰荪。”
“凭什么?”
兰言闻言一笑,突然拍了拍手。
黑暗中又走出几名黑衣人,步履沉重得十分怪异,紧跟着青冥便知道怪异的原因——
这几名黑衣人抬着一副简易的藤床,藤床上躺着的赫然是花紫陌!
花紫陌,被拿下了牡丹面具的花紫陌,正处于昏迷不醒中,浑身血迹斑斑,伤痕累累,雪白的衣裳已经染成了红衣,苍白的面庞毫无血色,近乎透明,仿佛随时要脱离红尘飘然而去一般,尽管狼狈,却不掩其绝色本质,莹澈明净,柔和端雅得不似凡间人物。
难怪他总是戴着面具,撇开戴花形面具是花御宫规矩这一点不说,如此绝色的男人,身在女儿国而不掩饰自己的容貌,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他静静地躺在藤床上,翩然安详,是青冥二十多年来见过的男人中最绝色出众的男人,连傅宁云、越明归这样一流的美男也望尘莫及。
可是,可是,青冥的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一向熟知自己的各种面貌,因为熟知自己的各种面貌,才知道为什么花紫陌陷入昏迷的模样那么眼熟,眼熟得让他无比愤怒崩溃!
也许他耀眼的外貌和花紫陌端雅的面庞迥然不同,也许他略带邪气的气质和花紫陌仙人般的气质也完全无法按照同一种审美观比较,但是,花紫陌昏睡时长长的浓密睫毛搭下了丝丝的阴影,高挺的鼻梁隆起一道柔和的暗影,投射在苍白的面庞上,带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却和他睡着时毫无二致!
“明白了吗?你不离开,以兰荪自誉无愧天地良心的性格,也必然不肯回头接纳他,可你知道,他是谁吗?”
兰言当然也捕捉到了青冥脸上一闪而逝的了悟和震惊。
“你只知道他是花御宫的主事者,但你不知道,他更是兰荪思念了十年的心上人——慕容月华!”
青冥抿嘴,脑中迅速转念,还是不很明白兰言的意图,慢慢抬起阴沉的眸子,“你想怎样?”
“我说过,要你离开兰荪!”
“凭他?他落在你的手里,对于我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拿他当筹码,是不是神经错位了?”青冥嘲讽道。
兰言虽然听不懂“神经错位”是什么意思,但看青冥的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话,忍了忍,脸色尽可能保持不变。
“我跟兰荪之间的恩怨即将要走到最后,你这个时候还死抱着兰荪这棵树,也不怕树倒压了你?”
“这是我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兰言眯眼看着青冥不识好歹的态度,“你这犟脾气,我倒也喜欢,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走?那样的话,你不但能够保住性命,我还会给你起码不低于三妃的位置,识时务者为俊杰,相信你应该懂!”
“利用男人来打击自己的姐姐,你即使赢了,也不光彩,我青冥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也不希望成为让人唾骂的小人,你要么将我杀了,要么请便吧。”
既然话不投机,青冥也不废话拖延,直接下了逐客令,黑衣人见青冥态度恶劣,迅速举起刀剑,兰言抬手阻止了她们,傲慢地看着青冥。
“哼,你在兰荪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尔尔,杀你倒污了我的刀,要杀,我也要杀慕容月华才对!”
闻言,青冥盯着兰言,“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说出你的真实原因,凭你刚才那番话,你完全没有冒险来温泉别院的意义。”
兰言翘起嘴唇,冷笑,“我若是说其实我就是想激得你留在兰荪身边,你信吗?”
“不信。”
“如果我告诉你,一旦你留在兰荪身边,月华就会死心,同意待在我的身边,我不仅得到了心上人,也同时一举掌握了花御宫的势力,你信吗?”
“……不信。”
“如果我再告诉你,只要我掌握了花御宫的势力,就能凭着花御宫和我手里仅存的势力翻身,并且让兰荪永世不得超生,你信吗?”
“不信。”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小事情,逼你走是傅玉楼和我的交换条件,她身为女儿国丞相,完全有能力和份量在女王面前保住我在凤陵的政治地位,留下你则是我牵制傅玉楼的筹码,只要留下你,傅玉楼就会畏于兰荪,还是不得不靠向我这一边。你信不信?”
摇曳的灯光下,青冥觉得分外地冷,白天的热气已经褪尽,一张寒浸浸的罗网已经密密地笼罩向他的头顶。
“……你都告诉了我,不怕我告诉太子?”
“正合我意。”
这就是兰言简单自负的回答。
青冥看着兰言,半晌,突然叹口气,“你是我见过最善于运用阴谋诡计的女人,最善于掌握人性的弱点——兰荪虽然雄才大略,运筹帷幄,在这些细节上却比不上你!”
兰言笑吟吟地,“是吗?现在到我身边来还来得及!”
“不必了,请回吧!”
是的,一切都不必了,他本来就是要走的,权衡一下留下与离开,看来还是离开带给兰荪的伤害小一些。
只是,他到底是青冥,就算走,也要回报兰荪这些日子的情谊。
“等等,请你留下慕容月华!”
正欲返身离开的兰言听到青冥轻却坚定的声音,慢慢回头,带着不太相信的神气,“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留下慕容月华。”
青冥重复了一遍,兰言的脸上露出想笑又克制的神情,“换我问你了——凭什么?”
青冥不语,淡淡地点了点下巴,指向兰言胸口!
兰言低头,一根明晃晃的银针隐在她的对襟处,上面的蓝光一闪即逝,顿时一阵麻痒窜过,兰言咬牙闷叫了一声,带得整个五脏六腑都似乎狠痒起来!兰言不敢相信地瞪着神情如常的青冥。
“你什么动手的?”
青冥耸耸肩,“我屋子四周都撒了我自制的药粉,你们刚一踏进药粉圈子,药粉就快速通过毛细孔侵进了你们的血液中,包括慕容月华在内,你再遇到这银针上的轻毒,轻毒和药粉无知无觉地在你的血液里转化了成分,比起她们更加严重,死状惨不忍睹。”
“你……”
“把他给我,反正他已经中毒了,他死不死不管我的事,你也许也不在乎,可是你和你的那些下属的命你难道也不在乎吗?”
“你敢威胁我?”
“不敢,只是告诉你,兰荪今晚马上就要来了,她可是随身带着著名的金骑军,你们再不放下慕容月华离开,那你们就永远留在这里吧,恕我势单力薄挖不了太多的坑埋你们,到时候我或者将你们制成药人研究,或者一把火烧了,怎么样?”
“你信不信……”
“信不信你把我抓到,扒皮挫筋?你应该有所觉悟,我这种人,根本就不在乎所谓的酷刑。”
“你……”
兰言盛怒,指着青冥说不出话来,风头顿时逆转,兰言眼睁睁看着青冥占据了上风!
外围突然奔进来一名黑衣人,伏在兰言耳边悄悄嘀咕了几句。
兰言一凛,抬头瞪了青冥一眼,不甘不愿地冲黑衣人摆摆手,放下慕容月华,“药呢?”
青冥一笑,伸手弹出一枚帛团,“喏,这是药方,自己去配药解毒吧!”
当兰言和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后,青冥收起了笑容,看向藤床上安静的绝色美男,半晌,深深地叹口气。
“好吧,我把你治好送给太子,我和她就两清了,这样,就算我仍然生活在这个空间或者是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都不会感到愧疚了。希望你能好好爱她,她把我当作你的替身,如今我却要你当我的替身了!”
嘉瑞三年八月二十八日,五国聚会将至,太子兰荪过玉丹园提前为小皇子阴兰书庆生,饮酒归来,宿其宠妃乔青冥暂居之温泉别院,乔青冥趁太子醉酒不备,于茶中下毒,御医不及救治,太子兰荪于当夜逝世!
女王皇后悲痛,下令丞相傅玉楼彻查,乔青冥已不知去向,但从小皇子阴兰书处搜得剧毒药方,女王惊怒失望,命丞相审理此案,阴兰书自言被人陷害,竟以死明志,小皇子阴兰书之父玉华宫主得知一手抚养长大的太子兰荪遇害,爱女兰书以死明志,伤痛至极,于玉华宫自缢,女王哀,吐血数升,一病不起。
同年五国聚会,皇子阴兰言出席,轩辕太子轩辕启怒毁会场,君子国国君御瀚拂袖而去,罗刹国君与释理国君接纳阴兰言。同年十月,女王与皇后郁郁而终,皇子兰言登上皇位,改年号为“定乾”。
史称“金银易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