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地大,她现在唯一能够盼望的,就是罗刹和释理国的军队。
身后是疲惫的人马,而她,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这种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一天也过不下去,为什么她的命运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不,甚至比原点更加不堪!
“陛下,这条路不能往前走了,前面,前面是悬崖。”
她立刻勒住了马,悬崖,怎么可能?难道天真的要亡她吗?
“她们,有没有追来?”
“秉陛下,探子回报,在过山道之前就没有看到她们的踪影,可能在我们过了西川后就没在追踪了,她们似乎也不能过于暴露行踪。”
“既然如此,全体停下,原地休息,明早继续赶路。”
“是。”
她想睡一觉,吃个饱饭,她想起宫里的美食,美人,她后悔来西川,可是她还是没有弄明白,把她带到这流亡的路途上的到底是谁。
山脚下,一条孱弱消瘦的身影,缓缓地往上爬,脸色如蜡纸,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可是那无神而依然漂亮的眸中透出股绝望的倔劲,支撑着他的精神。
“谁?”一声低喝,林中陡地窜出一支银晃晃的长枪,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路人。”他低低地道,面不改色,中气极度不足。
“你一个独身年轻男子,半夜出门,不要命了?而且今夜山上不太平,你还是绕开吧,免得怎么丧命的都不知道。”那躲在暗处的人见他柔弱可怜,口气放缓,虽然不动听,却透着份关心。
“谢谢大姐关心,我是来这里等人,必须要来这里,大姐不必紧张,我什么都不懂,不会给你们惹麻烦。”他吸口气,感激地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赶紧走赶紧走,我们不怕你惹麻烦,而是你要顾着你的小命。”黑暗中的声音不耐烦地道。
“我的小命,早已没有了,现在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大姐,求你成全吧,我已经病入膏肓,就这一个心愿了。”
“你——”
“大姐,让我去吧,我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
“我已经警告过你,你不听,若丢了小命,可别怪我。”半晌,那声音沉沉地道。
“谢谢大姐。”他感激地微笑。
待他雪白孱弱的背影缓缓消失在山路尽头,密林里又响起一道压低的声音,“二当家,你怎么就放过了他,万一他跟上面那些人是一伙的,那上面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狡猾。”
“你长着眼睛不会看?他虽然风尘仆仆,可那身衣料,绝对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何况他长得……,我估计他十成是找上面那些人的,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就不信他们能三番两次耍弄我秋潋滟。”
“要是让宫主知道了……”
“你懂什么?不说了,今晚好好值夜,可别再出篓子了,让宫主失望,让容狐他们看笑话。”
“是,属下已经布置妥当。”
他缓缓地走近,速度很慢,从看到那堆篝火到他走到篝火旁边,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走得满头细汗。
身体太虚了,太虚了。
他叹口气,蓦地篝火庞窜起数条身影,霎时将他围住,火光下锋锐异常的刀剑齐齐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是谁?”
篝火那边,熟悉的询问声音冷漠而透着丝丝的惊慌,他突然想笑。
“我再走近一点,你不就知道我是谁了?”他轻声道。
“宁云?”篝火那边,声音充满质疑,声音的主人霎时奔了过来,却藏在众人的身后,双目震惊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来这里?”
宁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宁云微微一笑,“我娘临终前对我说,若陛下离开了西川,那么必然会通过这条路,让我先在这里等着陛下。”
“什么?临终?”阴兰言瞠目。
“傅家已经被抄了,陛下宫里的妃嫔都已被处死,兰书念在我性情软弱,又曾是兰荪表兄的份上,饶了我一命,将我贬为庶民——可是傅家抄了,娘也死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我本想一死了之,但娘让我来找陛下,娘说,不管陛下曾经对我怎么样,如今陛下身边只有我一个妃子,一定会允许我跟着陛下的。”
“你说,兰书,进了皇宫?”兰言的瞳孔缩起,她首先反应过来并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
“是,娘让我找到陛下时,转告陛下,罗刹受到轩辕国的牵制,已经自顾不暇,陛下若要求助外援,要么释理,要么君子国,只有这两国尚有闲余兵力,至于我小姑姑,她已经投奔了兰书,陛下万不可去找她。”
宁云轻轻淡淡地道,难掩一身疲惫。
兰言多疑的目光在他身上刺探了良久,终于放下了一半的心。
“你既然来了,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谢陛下。”宁云缓缓绽开一个绝美的笑颜,兰言微微失神。
篝火前,兰言和宁云相对而坐,兰言盯着宁云的面庞,那红润的面容,明亮的眸子,含羞而绝美的笑容,娇嫩的唇瓣,跟了她六年来,她从来没有看到宁云这样的美态,似乎又恢复到了他曾经刚成为兰荪太子妃时的光彩。
兰言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宁云的柔弱哈泊欺负的模样,恰恰满足了她那种扭曲的心理,也之所以,她当初才没有杀他,而是把他留在了身边折磨。
“丞相,是怎么死的?是被兰书害死的?她怎么猜到我会来这里?”终于,她想起了这个问题。
宁云的心里轻嘲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却愈加凄凉。
“娘,是自杀的。”
篝火倒映的对面的身影,果然一颤。
“走到这一步,是是非非她已经不愿意去想了,但是,她放心不下的只是我,本想让我去投奔小姑,可我有什么脸面去……,后来,娘说,这条路是通往罗刹和释理边境的必经之路,陛下很可能会从这里经过,让我在此等候,必经夫妻一场——但倘若陛下真的没有来,那是宁云的命,宁云也怨不得别人。”
一番话下来,由不得兰言不信,她放松下来,自认温情地望着宁云,“朕如今落难,没想到患难见真情,他日朕重掌天下,一定封宁云做金华宫主。”
宁云勾起微笑,“金华宫主么,宁云也没那个野心,只希望陛下和宁云以后能平平静静地渡过一生,这便是宁云最大的心愿了。”
“既然如此,爱妃随我前去休息吧。”兰言逃亡中,竟得到宁云的软语安慰,心头大乐,一时又按捺不住。
宁云垂眸半晌,慢慢抬头,脸上红晕蔓布,“陛下,这荒郊野外……”
“荒郊野外才有情趣啊,哈哈……”兰言放肆地笑。
不远处,疲惫饥渴的守卫们摇头叹气,望着兰言将羞涩不语的宁云拉起,拽入旁边的帐篷里。
这样的王,真的值得她们拼死护卫吗?
天色微明,本该趁此时动身,无奈帐篷内丝毫没有动静,守卫们又不敢打扰,急得团团转。
终于,一个稍稍胆大的守卫鼓起勇气,走近帐篷,正要出声,帐篷门突然被掀开,她们大吃一惊。
掀开帐篷门的是宁云,一脸惨白发青,不似活人,倒似死去多时一半,脸上去带着畅快悲哀的笑容,眸子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她们。
“你们从此就散了吧,有家的回家种田,没家的也下山去成个家,好好地过个平静的下半生。”
守卫大惊,三四个人一把推开宁云,将他推倒在地,冲进了帐篷。
帐篷内,兰言躺在干草上,双目紧闭,脸色发紫,犹带着几分惊恐,身上衣服却穿戴完好。
“你,你把陛下怎么了?”她们返身冲出去,却一齐说不出话来。
宁云的嘴角,缓缓地流下一道乌黑的血丝,那绝秀的面容,竟显出了几分妖娆诡异的魅惑,他笑得温柔,语调平静,令她们竟然不敢上前为陛下报仇。
“我知道她色性不改,却多疑诡诈,下毒定然不能成功,所以,上山前我已经服下了剧毒,一旦她要求交欢,毒就会从我的身上过渡进她的体内,她作恶多端,毁我一生,今日我和她同归于尽,也不算对不起她。”
“你……”
“你们,脱下这身侍卫服装,举手下山吧,山下的人不会为难你们,你们难道要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陪上自己的命?”
山下那群人不是坏人,倘若她们能够悔悟,他相信她们是可以安然下山的。
——兰荪,兰荪,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娘说,希望这个结局能够洗刷一点她的罪孽,在黄泉路上,也不至于无地自容。
很久很久以后,当放走投降侍卫、得知山上发生的一切的秋潋滟赶上山的时候,看到呼啸的山风中,宁云那洁白的衣袂随风飘荡,衬着安祥而美丽的容颜,如一朵误落人间的云,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她为他流下了泪水,唯一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泪水。
定乾六年,女王阴兰言巡查西川民情,途遭不测,女王妹兰书登基,年号“御景”,封前太子侧妃越明归为后,以纪念前太子,天下云服。轩辕国、君子国、皆送来贺礼,约为百年盟国。
新君体貌文弱,然仁慈开明,甫登基,即拨三十万担粮草解南方之灾,在位三十年,兢兢业业,休养生息,无为而治,女儿国始恢复元气。后寡言仁善,才貌俱全,曾披甲上战场,助帝平定叛乱,为世人所称颂,育有一女,即后来之长文帝。
景帝力排众议,一生惟守越后一人,痴情专一,帝后情深爱笃,帝驾崩之日,后以三尺白绫自缢,随帝而去,长文帝悲切,破自古帝后不合葬之旧例,将景帝越后合葬一陵,后世恋人皆羡帝后,野史争传纷纭。
一顶软轿,悄悄地抬进越国公府,直直奔向书房,越国公含泪等在里面。
“娘——”一声颤抖的声音响起。
“孩子,你受苦了。”
六年了,等这一声娘等了六年,她只怕今生再也听不到,却不料峰回路转,虽然她已鬓发如霜,孩子也被沧桑浸出一身绝代风华,可终究,她和孩子都还活着,熬了这么些年的苦,值得。
登基大典纷纷乱乱地过去,兰书携着越明归易容匆匆来到凤陵花御宫的分堂,却见人去楼空,那一日越府后院的含笑相对,竟成了她们姐妹今生的最后一面。
她说,她累了,原来人的一生,除了权力外,还有很多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她说,她想通了,她害怕失去,所以,必须要先学会放弃。
她说,她也许能够给女儿国带来繁华,但同样也会带来战争,吞并,流离失所。
她说,她要回去了,有人在等着她。
她说,她已经选择了一道难题,接下来,还有更难的一道题在等着她。
登基的当晚便是新婚之夜,大红的烛光下,她平静地将她和墨潭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越明归,然后在外书房窝了一夜。
第二天,明归双目红肿,微笑着告诉她,他也想通了,他和她应该过得幸福,这样远方的她才会放心。
她上前搂住越明归,两人的泪水交流在一起,苦涩中亦透着深深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