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
《涉江》收入《楚辞·九章》中,是屈原被放于江南之野以后的第一篇作品。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云:“《涉江》《哀郢》皆顷襄王时放于江南所作。然《哀郢》发郢而至陵阳,皆自西徂东;《涉江》从鄂渚入溆浦,乃自东北往西南,当在既放陵阳之后。”其《楚辞馀论》下云:“《涉江》《哀郢》,皆序迁逐所经之地。《涉江》始鄂渚,终辰溆;《哀郢》始郢都,终陵阳。”其说甚是。顷襄王元年二月秦军攻楚、取淅十五城之时,诗人被放江南之野,他随郢都老百姓逃亡到彭蠡,然后沿赣水南下,西南至庐水上游的陵阳。当年秋冬之际又由水路返回鄂渚(今武昌),然后陆行至洞庭湖边,再越洞庭,入沅水,沿庄南行路线,直至溆浦,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写了《涉江》。庄于怀王二十八年(前301)年底起事,二十九年初撤至黔中(今湘西)。庄不断向南,后来以楚军名义克且兰(牂牁,今贵阳),入夜郎,最后入滇,形成同朝廷失去联系的一个代表楚国政治势力与文化的地方政权(参赵逵夫《庄事迹与屈原晚期的经历》,《文史》第55辑)。屈原在完全没有可能回朝廷为国家尽力之时,只能关注庄,希望他能在开发南方,经营南方,将来为稳定楚国的局势、增强楚国的国力方面起到作用。但屈原到溆浦后,已近了楚国南疆,不能再向南。他大致在溆浦暂住了一段时间,所以篇中写了那里的自然环境。由其中“霰雪纷其无垠”一句看,当时显然是入冬的天气。所以,本篇应作于顷襄王元年(前298)冬。
《涉江》开头有八句与上下文意思不连贯,意境上相冲突。其次,这八句中有六句“兮”字在句中。在《离骚》及《九章》中,除乱辞外无此例。再次,《离骚》及《九章》各篇的句式,一般上下两句中,上句之末带“兮”字,下句之末为韵脚,二韵为一节。而本篇中有两个单句,且其中一句末尾既不带“兮”,也不入韵,显然有窜乱。闻一多《楚辞校补》认为《涉江》开头有八句是《惜诵》乱辞窜入。考《惜诵》末尾文义末完,闻说是。又今本《惜诵》之末二句,实《涉江》篇文字,今也移入《涉江》第一段(与闻一多校本不同者,见注中校语)。
余幼好此奇服兮[1],年既老而不衰[2]。带长铗之陆离兮[3],冠切云之崔嵬[4]。矫兹媚以私处兮[5],愿曾思而远身[6]。哀南夷之莫吾知兮[7],旦余济乎江湘[8]。
乘鄂渚而反顾兮[9],欸秋冬之绪风[10]。步余马兮山皋[11],邸余车兮方林[12]。乘舲船余上沅兮[13],齐吴榜以击汰[14]。船容与而不进兮[15],淹回水而凝滞[16]。朝发枉陼兮[17],夕宿辰阳[18]。苟余心其端直兮[19],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20],迷不知吾所如[21]。深林杳以冥冥兮[22],猨狖之所居[23]。山峻高而蔽日兮[24],下幽晦以多雨[25]。霰雪纷其无垠兮[26],云霏霏而承宇[27]。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28]!
接舆髡首兮[29],桑扈裸行[30]。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31]。伍子逢殃兮[32],比干菹醢[33]。与前世而皆然兮[34],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35],固将重昏而终身[36]。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37]。露申辛夷[38],死林薄兮[39]。腥臊并御[40],芳不得薄兮[41]。阴阳易位[42],时不当兮[43]。怀信侘傺[44],忽乎吾将行兮[45]!
(据白化文等点校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开头参闻一多《九章解诂》)
[1]余:屈原自称。好(hào):喜欢。奇服:奇异的服装,指下文提到的长铗、切云冠和明月宝璐之佩。汤炳正《楚辞类稿》云:“盖屈子自称’奇服‘,并非谓异于众人,实指异于其他国家或异于其他民族之服饰耳。此乃屈子深厚的爱国主义或强烈的民族意识之体现。”“高冠、长剑为楚国民族服装之共同特征,其见于典籍者,如《说苑·善说》云:’林既衣韦衣而朝齐景公,齐景公曰:”此君子之服也?小人之服也?“林既逡巡而作色曰:”夫服事何足以端士行乎?昔者荆为长剑危冠,令尹子西出焉;齐短衣而遂偞之冠,管仲、隰朋出焉;越文身鬋发,范蠡、大夫仲出焉;西戎左衽而垂结,由余亦出焉。“‘从这一段叙述可证楚之长剑危冠与齐之短衣遂偞,戎之左衽垂结等,都是民族服饰之特征。”汤先生认为《左传》载钟仪之“南冠”,杜预注“楚冠”也即此“高冠”、“切云冠”。所论极是。
[2]衰:减弱。
[3]长铗(jiá):长剑。铗,本义为剑柄,此处代指剑。陆离,长的样子。
[4]冠(guàn):用为动词,同于“戴”。切云:冠名,取义于高切青云。切,摩。崔嵬(wéi):高耸的样子。此下原有八句:“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闻一多《楚辞校补》云:“考本篇篇首言驾虬骖螭,游园圃,登昆仑,皆神仙之事,而自’哀南夷之莫余知兮‘以至篇末,所言俱属现实世界。且既曰’高驰不顾‘,又曰’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则是已离群高举,与造物者为友矣,乃下文复云’固将愁苦而终穷‘。此其一篇之中,前后矛盾,尤不可解(黄文焕、贺宽辈亦尝怀疑及此)。及考《惜篇》篇末身字不入韵,而此八句与彼末段语意适相衔接,乃知八句乃彼篇之文,移写误入此也。”闻说甚是,今以移《惜诵》之末。
[5]矫:通“挢”,举。兹媚:指上文所说“奇服”。兹,此。媚,美好。私处:独处。
[6]曾思:反复思考。远身:远离时俗。“矫兹媚”二句今本《楚辞》中在《惜诵》之末,闻一多将其先后次序颠倒(置“兮”于“身”字后),以与由《涉江》移入之“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合为一节,而以“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上缺二句。其实“世溷浊”二句应与“恐情质”二句为一节。阳鱼合韵,《楚辞》中有其例。“矫兹媚”二句为《涉江》中文字,与“哀南夷”二句为一节,真阳合韵(闻一多原以“哀南夷”二句前缺二句,但并无证据)。
[7]南夷:指居于长江以南、彭蠡泽以西的少数民族,其地当楚国东部边境,为扬越(当时的南方少数民族)所居,楚人以其文化落后,故称之为“南夷”。
[8]旦:早晨。余:我。此回忆离开陵阳到洞庭湖上时的情形。济乎江湘: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云:“原自陵阳至辰、溆,必济水而历洞庭也。按湘水为洞庭正流,故《水经》以洞庭为湘水。济洞庭,即济湘也。”
[9]乘:登。鄂:即今湖北鄂州市。渚:此指长江中高出的沙丘。反顾:回顾。
[10]欸(āi):叹息。秋冬之绪风:秋冬之交的馀风。此句言指风虽小,但感到其寒意。
[11]步:慢行。山皋(gāo高):傍水的高地。
[12]邸(dǐ):舍,停宿。方林:武昌岳州地名,胡文英《屈骚指掌》言即岳州方台山。
[13]舲(líng)船:有窗的小船。上:溯流而行。沅:沅水,发源于今贵州都匀县云雾山,上游称清水江,至湖南黔阳县始称沅水,东北入洞庭。
[14]齐:朱熹《集注》:“同时并举也。”此处指同时用力。吴榜:大桨。《方言》:“吴,大也。”汰(tài):水波。王逸注此句:“齐举大櫂而击水波。”
[15]容与:徘徊。
[16]淹:留。回水:漩涡。凝滞:滞留不前。原作“疑滞”,洪兴祖曰:“江淹赋云:’舟凝滞于水滨。‘杜子美诗云:’归客舟凝滞。‘皆用此语。其作’疑‘者,传写之误耳。”《集注》作“凝滞”。
[17]发:出发起程。枉陼(zhǔ):地名,枉水入沅水处的一个小河湾,在今湖南常德县南。“陼”同“渚”。洪兴祖、朱熹皆引一本作“渚”。《水经注》:“沅水东历小湾,谓之枉渚,渚东里许,便得枉人山。”《太平御览》卷六五引《湘川记》:“枉山在武陵郡东十七里,有枉水出焉。山西有溪,溪口有小湾,谓之枉渚,山上有楚祠存。”
[18]辰阳:地名,在今湖南辰溪县西。《水经注》:“沅水又东迳辰阳县南,东合辰水。辰水又径其县北。旧治在辰水之阳,故即名焉。”
[19]苟:假如,这里同于今之“只要”。端直:正直。僻远:偏僻边远。此指当时诗人所居之地。
[20]溆(xù)浦:今湖南溆浦县地,在溆水滨。溆水在溆浦县西三十里,发源于溆浦县东南顿家山,西北流入沅水。儃(chán )佪(huái):徘徊。
[21]迷:迷惑。如:往。
[22]杳(yǎo):幽深。冥冥:昏暗的样子。
[23]猨:同“猿”←(yòu):黑色长尾猿。洪兴祖引一本及《集注》本“猨”上有“乃”字。
[24]而:原作“以”。按《楚辞》文例,上下两句中如一作“以”,则另一作“而”。今据洪兴祖引一本改。
[25]幽晦:昏暗。《辰州志》云:“溆浦在万山中,云雨之气皆山岚烟瘴所为也。”
[26]霰(xiàn):雪珠、雪粒。纷其:纷纷。无垠(yín):无边。
[27]霏(fēi)霏:此处指云雾纷纷飞动的样子。承:承接。宇:屋檐。王逸注:“屋室沉没,与天连也。”
[28]固:本来。终穷:穷困到底,在穷困潦倒中结束一生。
[29]接舆:春秋末年楚国的隐士,《论语·微子》云:“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邢昺《论语注疏》:“接舆,楚人,姓陆名通,字接舆也。昭王时,政令无常,乃被发佯狂不仕,时人谓之楚狂也。”本之皇甫谧《高士传》。《庄子·人间世》亦记其事。髡(kūn)首:剃掉头发,古代的一种刑法。朱熹《集注》云:“披发佯狂,后乃自髡”。大约自髡以后表示对世俗的反抗。
[30]桑扈:古代的隐士,即《庄子·大宗师》所谓子桑户。或疑《论语·雍也》所谓子桑伯子亦是此人,夫子称其简。《家语》又云:“伯子不衣冠而处。夫子讥其欲通人道于牛马。”即此裸行之证。俞樾又疑亦即《汉书·古今人表》中的采桑羽,其说是(先秦古音“羽”、“户”相近)。又:本篇前后皆四句为一节,节为韵。此处“行”与上下句皆不韵。由下一节四句看,此二句前脱二句,其末一字韵属阳部。
[31]忠:指忠城的人。必:一定。言忠诚的人不一定被重用。贤:指贤人,品德高尚的人。
[32]伍子:伍奢,春秋时楚贤臣,因谏楚平王不应信费无忌之谗而疑忌太子建,为平王所杀。
[33]比干:殷末贤臣,纣王的叔父,因谏纣王,被剖心。菹(zū)醢(hǎi):古代一种酷刑,把人剁碎做成肉酱。
[34]与前世:整个前代。与,通“举”,全部。
[35]董道:正道。王逸注:“董,正也。”《左传·桓公六年》“随人使少师董成”、《昭公三年》“而辱使董振择之”,杜预注皆同。不豫:不二、不变。古“豫”“贰”通(参何剑熏《楚辞新诂》)。
[36]重昏:指幽闭于南夷荒远之中(王夫之《楚辞通释》说)。
[37]巢:用为动词,筑巢。堂:殿堂。坛:土筑的高台,古代用于祭祀、朝会、盟誓、封拜等。
[38]露申:瑞香。辛夷:木笔。皆香草。
[39]林薄:丛生的草木。
[40]腥臊(sāo):恶臭污浊的东西。御:用。
[41]芳:芳香之气。薄:靠近,接近。
[42]阴阳易位:指忠邪颠倒。
[43]时不当(dàng):不逢其时。
[44]信:忠信,诚实。侘(chà)傺(chì):失神、茫然的样子。
[45]忽:恍惚。
评
《涉江》是屈原于顷襄王元年秋冬之际由陵阳到溆浦之后所写,由内容看,当写成于当年冬。当年屈原五十六岁,故篇中说“年既老而不衰”。《论语·季氏》“及其老也”,邢昺疏:“老,谓五十以上”。又《资治通鉴·纪一》“发关中老弱未傅者”,胡三省注:“过五十六为老”。虽然对老的理解因时、因地、因人而异,但由《孟子·梁惠王上》“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等语来看,五十以上称老,在古代应是比较普遍的习俗。
作品开头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这表示屈原仍然保持着青年时代所树立的人生理想。屈原在青年时代所作《橘颂》中说:“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他虽然被放于江南之野,完全没有了重返朝廷的希望,但他希望为国家有所贡献,不以个人得失、习俗褒贬为怀。当时楚人所谓“江南之野”包括彭蠡泽以西的陵阳一带。由于当时秦军进攻来势凶猛,屈原先在那里停留了大半年。那里是扬越民族所在之地,其生产习俗等都比较落后。篇中称那里为“南夷”,便包含了希望用楚文化加以开发引导的意思在内。屈原返回洞庭湖后,并没有在洞庭湖边的某地停留下来,而是沿沅水南行至溆浦。这是楚黔中郡的最南部,诗人这样长行不会没有目的,这就是为了了解在怀王二十九年(前300)退到黔中的庄部队究竟怎样了。由于顷襄王的继位和一些亲秦旧贵族的把持朝政,庄已没有被招安回朝的可能,于是继续向南。屈原希望庄能在安抚和开发南方方面有所作为,以便在形势变化之时,有利于楚国统一全国之大业。以往之论《涉江》者都未能说清屈原何以要沿沅水行至楚南部极偏僻之地,因而也就不能揭示这篇作品深刻的主题;对其中“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等句的喻意,也以为只是诗人自喻,也不能说明诗人的南行同他的政治理想之间的关系。
这篇作品可分为5段。第一段两节,表明自己的基本态度。但其中一些句子同《离骚》一样,应有着一定的喻意。“带长铗之陆离,”是说佩着长长的宝剑,这应是表示其思想上重视武功的一面。因为除了防御强敌需要武力,打开联络、交通、交流的通道,有时也需要武功的配合。屈原不仅是一位诗人,他首先是一位有政治理想的改革家。“冠切云之崔嵬”,比喻其高尚的人格,也象征着礼仪与文化。下面的“矫兹媚以私处”的“媚”,就应该是指上面所说的陆离长剑与切云之冠。
第二段3节,写由陵阳至鄂渚后的行动路线。步马、乘车至沅水,经枉渚直至辰阳。“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写逆水行船之困难。一路艰险,全包含在此二句之中。其末尾说:“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是说只要自己存心端正,虽至黔中南部极僻之地,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这实际上是说:虽然追随庄南行路线至楚南部疆界,但秉心端正,无可厚非。
第三段3节,写了在溆浦停留之地的自然环境。开头说“迷不知吾所如”。因为诗人已近楚南部边境,不能再走,因而东折入溆浦。在溆浦停止南行,是不得已的事;折而东行,又没有了目标,所以这样说。这一段中的写景文字十分优美,开后代山水诗借景以抒情的法门。其末尾几句,实际上是表现了政治理想无法实现时的苦恼:自己有才却无法施展,一生所追求的由楚国统一全国的愿望及切实可行的战略方针,不能付诸实施,而国家却在一天天走向衰微。
第四段联系历史上贤能之人往往得不到好下场的事实,对此前整个奴隶社会进行了批判,也表现了诗人决不向腐朽势力低头的决心。
第五段为乱辞,回顾楚朝廷中贤能者不能立足,而奸邪与腐朽的势力把持朝政的情况,表现了极大的愤慨。这当中不仅有自身的经历,也包含了对庄这样的人只能远走高飞的惋惜。
屈原作于江南之野的作品同样继承了其在汉北所创作《离骚》等作品的引类譬喻的特征,但已失去了打破时空界限,上天下地,在现实与幻想世界间自由活动的浪漫主义风格,而更倾向于真实和直接地抒情。如果以屈原早期的《橘颂》《大招》为其创作的第一个阶段,怀王中晚期的创作为第二个阶段,那么,他在顷襄王朝被放江南之野的创作为第三个阶段。在第三个阶段中,他虽然在沅湘一带民间祭祀歌舞辞的基础上创作了《九歌》这样充满了神话传说诡异色彩的组诗,而其直接抒写个人经历与心情之作则转向平实,有了明显的变化。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屈原的《涉江》对后代述行之作和山水之作有很大影响,故被视为述行赋之祖和山水诗赋之祖。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