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际间,章、邹等被捕一案,也引起了震动。特别围绕着要不要“引渡”的问题,列强之间,以及列强各国内部,都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英国下议院,议员们多次就这一案件提出质询,首相巴尔福和外交大臣蓝斯唐反复声明,将反对清朝政府所提出的对被捕诸人处以极刑的要求,并将拒绝把章、邹等人“引渡”给清廷处理。美国领事古纳曾致书上海道,说他非常怀疑章、邹等人正“与长江一带匪徒暗相联络”,认为“使非治以重罪,恐其势力不久扩张,必有害于各国商务及骚动全国,而外人之居于中国者,亦将罹其危难”,为此,他表示:“当将反抗中国政府诸领袖,如今之《苏报》一案诸人,一律交华官,听其治罪。”此论一出,美国内外舆论哗然。上海英文报纸《北华捷报》撰论抨击这位领事说,他的言论“非亏伤其个人之德,即有负于公举之职,使美国公民闻之,必痛恨其不然”。在美国国内外舆论强烈抗议下,美国国务院训令美国驻华公使康格,改变原先态度,与英国采取同样立场。
在清朝统治集团内部,围绕着如何处置章、邹等人,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两江总督魏光焘、上海道袁树勋等坚持“引渡”并判处被捕者以重刑;内阁大学士张之洞主张让步,同意对章、邹等人“只以监禁了事,决不办死罪”,要求以此保证向租界当局交涉;兼湖广总督端方支持魏、袁,但是,在张之洞大光其火、表示不再与闻之后,又转变态度,致电张之洞,斥责魏、袁拒绝向列强做任何让步,说他们“颇似梦呓”,称“此辈大话,不足较也”。后来,袁树勋等又提议,其他被捕者均可由租界当局审理判决,“唯章、邹二人,必求付与江苏巡抚之手”。慈禧太后本人对交涉迟迟未有结果,更是又气又恼。她恨恨不已地说:“江督于此区区小事,尚不能为朝廷尽力,重治《苏报》诸人之罪,以慰我心!”然而,所有这些主意和纷争,都遮掩不住清政府的狼狈;他们竭力以凶狠严厉来掩盖自己的虚弱,反而把自己的虚弱暴露得更加清楚。早已与章太炎在政治上完全分手的孙宝瑄,这时已经出仕,他在日记中感慨万千地写道:“余杭章炳麟,一布衣耳,而政府疆臣至以全力与之争讼,控于上海会审公堂。政府延讼师,章亦延讼师,两造对质,无论胜负如何,本朝数百年幽隐不可告人事必被章宣播无遗。盖讼词一出,俄顷腾走五洲,满人之丑,无可掩矣。章虽败,亦何恨?……今章炳麟亦以一人与政府为敌,且能任意侮辱之,使不复得伸眉吐气,炳麟虽败,亦豪哉!”章太炎、邹容在清政府面前,成为气势磅礴的强者,这也正是清朝统治者更加气急败坏,必欲将章、邹等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一个重要原因。
7月19日,曾与唐才常一道联络会党、组织自立军、发动自立军起事的沈荩在北京被捕。清廷为发泄对革命党人的极度仇恨,示威于天下,7月31日,由慈禧太后亲自下令,将沈荩“捶毙于狱”。据记载:“迨旨达刑部,刑部官相顾眙。而卒以西后之旨不敢违,乃拽荩,以竹鞭捶之,至四时之久。血肉横飞,惨酷万状,而未至死。最后以绳勒其颈,而始气绝。”章太炎原先曾与沈荩相识,消息传来,他以《重有感》为题写了一诗,说:“不见此君久,江湖久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魑魅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应待我,南北几新坟。”上海革命党人在愚园举行沈荩追悼会,章太炎在拘留所中书写了《祭沈荩文》,并为章士钊所撰写的《沈荩》一书作序。“不有死者,谁申民气?不有生者,谁复九世?”《太炎文录初编》卷二,《沈荩哀辞》。他相信,一己的牺牲,必定会唤起更多的人走向革命,因此,他充满了视死如归的精神。而沈荩惨死,使人们对章、邹等人的命运格外关注,国内外反对将章、邹“引渡”给清政府的呼声也格外高涨,形势变得反而更有利于革命者,清廷处境愈益狼狈。
经清廷与各国公使反复交涉,双方共同决定,在上海会审公廨开额外公堂,由上海县知县汪懋琨会同英国陪审官等对章、邹进行会审。1903年12月3、4、5、7日审讯四次。在清廷一再坚持下,12月24日,额外公堂宣布判决结果,说章、邹二人“不利于国,谋危社稷”,“不利于君,谋危宗庙”,例应“凌迟处死”;而“妄布邪言,书写张贴,煽惑人心”,亦应“斩立决”;兹因正逢慈禧太后七十寿辰大庆,格外恩典,所以将二人“定为永远监禁,以杜乱萌,而靖人心” 。
消息传出后,舆论又一次大哗,领事团被迫宣布这次判决无效。交涉又转到北京。各公使会议一面“谓此二人必当定罪”,一面又强调判决必须得到英国陪审官员的同意,二人监禁期不得超过三年。清廷认为判决太轻,拒不接受,宣判于是又一次被拖延下来。1904年4月,上海各国领事会议决定将苏报案断结,照会上海道,要求于一个月内再会审一次,如不断结,就要将章、邹二人释放。清廷方面,力争维持“永远监禁”原判而不得,又请求展期十天,终于在5月21日于会审公堂由汪懋琨会同英国副领事翟维门复审。在这天公堂上,宣读了由清政府外务部和各国公使共同签署的判决书:章太炎监禁三年,邹容监禁二年,皆从被拘之日起算;监禁期内罚做苦工,期满则逐出租界。
章太炎和邹容虽被判了刑,然而,这与其说是中外反动派的胜利,毋宁说是他们的失败。清朝政府失败得更惨。断断续续地迁延了近十一个月的审判,不但没有吓倒革命者,遏止住革命的浪潮,反而进一步暴露了清朝政府的野蛮暴虐、腐朽无能和在外国侵略者面前奴颜婢膝的丑恶嘴脸。章太炎、邹容的革命思想,反而传播得更迅速更广泛,他们的革命精神给人们树立了楷模,有力地鼓舞了人们的斗志。人们深切地思念他们,热烈地颂扬他们,有的说:“神州男子气何壮!义如山岳死鸿毛。自投夷狱经百日,两颗头颅争一刀。”有的说:“泣麟泣凤佯狂客,搏虎屠龙革命军。大好头颅抛不得,神州残局岂忘君!”有的说:“耳鼓齐迸裂,雷音爆五洲。……泰斗南冠壮,风云北瑟秋。”还有的说:“国仇未复事纷更,革命风潮业已生。众煦漂山心胆裂,党人弥狱苦相萦。主张立宪痴情辈,驯伏豻岂我曹?大好头颅如黑铁,不堪重涅觉罗刀。”正因为如此,革命派在上海所创办的《警钟日报》就章太炎、邹容被宣判发表社论,题目就叫做《论中国国民之大纪念》,确实,章、邹之狱成了“中国国民之大纪念”!
铁槛内外
被捕以后,章太炎除在拘留所中和法庭上坚持斗争外,还继续密切关注着沪上和全国革命运动的进展,与国内外革命者保持着频繁的联系。
章、邹被羁,《苏报》被封后,爱国学社社员四散走避,吴稚晖等一部分人去西洋留学,多数人则去日本。中国教育会虽然没有解散,但会员大都散去,“几乎消灭”,活动近乎停止。章太炎获悉这一情况后,十分焦急,连忙写信给狱外,说:“自教育会分散以来,爱国诸君亦既飘摇失所……自兹以往,私设诸校益凌迟衰微矣。”他对此表示深为关切,要求狱外会员们对于中国教育会“尽力持护”,“当使朱鹤龄、陈长发辈知后起有人,积薪居上,亦令奴性诸黉不以爱国〔学社〕分散之故,遂谓天下之莫予毒也”。在章太炎的激励下,中国教育会留沪成员议决继续活动,并照旧开办爱国女校。“教育会虽不能如上半年之公开鼓吹革命,然内地之运动革命者,皆以教育会及爱国女学校为秘密接洽之机关”。
8月,章太炎的两个盟弟章士钊、张继和何梅士、陈独秀、苏曼殊等在上海创办了《国民日日报》,他立即给予热情支持和指导。对于留日学生创办的《浙江潮》、《江苏》等杂志,每出一期,他都认真阅读,提出中肯的改进建议。在拘系之中,他还写了不少诗文,送交这些报刊发表。
就在章、邹等人被捕后不久,孙中山结束了在越南的半年多旅居生活,回到日本横滨。这时,留日学生中革命情绪日渐浓厚,但是,孙中山的主要注意力仍然放在华侨与会党身上,没有重视在留日学生中迅速发展革命组织。为了促进留日学生运动同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活动合流,章太炎特意致书孙中山,“尊称之为总统”,并请张继送往日本。同年11月,黄中黄即章士钊译述白浪庵滔天(即宫崎寅藏)所撰《三十三年落花梦》一书的有关部分,编成《孙逸仙》一书,正式出版。章太炎为这部书专门题了词,说:“索虏昌狂泯禹绩,有赤帝子断其嗌。掩迹郑、洪为民辟,四百兆人视兹册。”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确认孙中山为革命的领袖与中坚,促进革命势力的集结与团结。
1903年冬,蔡元培从青岛回到上海。他赶到拘留所,会见了章太炎。这时,在清朝当局镇压之下,拒俄义勇队及军国民教育会的活动暂趋沉潜,“其事遂在若存若亡之间,上海、内地之应和者亦寂寂无举动”。为了重振拒俄运动的声威,并为扩大革命宣传组织活动提供公开的阵地,在章太炎的建议和支持下,蔡元培与刘光汉、章士钊、陈竞全、林森等人创办了《俄事警闻》,不久改名《警钟日报》,建立了警钟社,又以此为核心,组织了对俄同志会、对俄同志女会。1904年3月,在对俄同志会第二次会议上,由多数会员决定,又改名为“争存会”,明确斗争目标不仅仅是不做大俄国顺民,而且要不做大日本顺民、大英顺民、大美顺民、大法顺民、大德顺民。“所谓彻上下通古今之主义,孰有大于天演学之物争自存乎?吾党是以改对俄同志会为争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