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涛说,我凭声音想象。他接着道: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交谈,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开玩笑说,谁让你是明星啊,不然我们早就成了朋友。他说,谁让你不找我呢?我们边吃饭边打嘴仗。因为是公共场所,他吃饭用嘴而没用脚。他吃饭的速度很快,用牙咬起杯子与别人碰杯。饭后,我拿牙签,礼节性地问他要不要。他说他要。我心里纳闷:我给你了可你怎么用呢?我说,我帮你掏吧。他说,不用,我自己来。我就递给他,他用牙一咬就接过去了。我看不见,就问,你掏牙方便吗?他说,没事,这不掏得挺好吗?我想,真不简单,这种生存的本领和毅力让人佩服。我常常对我的那些残疾学生说,什么都不重要,我们首先要学会吃饭(学会吃饭!这四个字里包含着太多的含义。)。生存的欲望与动力在军权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从此之后,我与他接触就多了,只要他在荆门我们就在一起。我们在一起聊得比较多的是体育、个人生活、人际交往的处理等等。2003年8月,他在沙市训练,我去看他,他很高兴。之前除了赵敏很少有人去看过他。那天他发着烧,但一直陪着我。我们逛街、聊天,直到我离开。何军权与残疾朋友在一起。3
2004年,军权要去雅典参加残奥会。那时,赵敏已怀了孩子,身体不好正住院治疗。军权的父母年纪很大,料理自己的生活都不方便更别说照顾赵敏了。临走前,军权来到我这里,说,我就要走了,可赵敏病了,又怀着孩子,怎么办啊?我说,没事没事,既然是朋友,你就交给我们,保证在你拿下奥运金牌凯旋归来时,抱上一个好的孩子。你就去吧,安心地去。赵敏也怕军权为她担心,她劝军权安心去比赛。她说,家里有事,我会给海涛哥和姐(指刘海涛妻子。)说。你好好比赛,多拿金牌。
军权走了之后,我经常给他去电话,或他给我来电话。说赵敏的情况啊、他自己的情况啊。赵敏生孩子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都联系,通情况。这可是大事,我和我爱人一点也不敢马虎。赵敏生孩子是在八月份。我建议她剖腹产,但剖腹产费用高一些,当时他们经济上并不富裕,再加上赵敏是一个十分节俭的女人,她决定自然生产。那时节正是三伏天气,到处都热得发烫。我给她联系了一间空调房,但赵敏却没有住,而是住在普通病房里,大概是心疼钱吧。(这让那些以为她是冲着钱去的人觉得不可思议,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美德。)女人生孩子是最需要关心的,但丈夫却不在身边。那段时间军权人虽在训练,心理波动却很大,他几次对我说想回来陪赵敏。他说,大不了我不参加奥运会了。赵敏不同意。赵敏说,回来一趟花钱不说,跑来跑去耽误时间。一个男人没了事业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段时间正是军权训练的最后冲刺阶段。生孩子那天上午,我打电话给艾教练,跟艾教练沟通,要求放军权半天假,让他守在电话边。一是让他随时了解赵敏的生产情况,再就是怕万一有什么事,我也能及时与他商量。其实这个时候训练对他来说是没有多大效果的:一心挂两头的折磨让军权心力交瘁。艾教练破例给他放了半天假,他就一直守在电话旁。孩子终于很顺利地出生了。孩子抱出产房后,我打电话给军权,我说恭喜你,孩子大人都好。你猜猜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他曾听他妈说,看赵敏走路害伢的样子好像是个女孩。他就说,女孩吧?我说,儿子!他就喊了起来,儿子啊!有点害羞,接着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听说,他那几天在宿舍里常常一个人笑出声来。(这是最快乐的笑!)孩子出生后的那几天,天气更热了。我劝赵敏说,钱上的事你别考虑太多,不行我们来负担,你还是住空调房吧。好不容易赵敏同意了,可空调病房没有了。当时我很难受,心想,这赵敏生孩子与其他名人的妻子生孩子的区别好大啊!
残奥会比赛期间,军权身体不太好,他不让我告诉赵敏。他自己的压力很大,常常吃不香睡不好。我对军权说,要笑对奥运,笑对成败。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拼搏了,你拿了金牌,我们高兴,你没拿到金牌我们也绝对不会说你什么!晚上,我专门打电话与他聊天,放音乐他听,尽量给他减压。他也把最新的成绩告诉我们。那段时间,我们虽然不比赛但比他还累。我们总是守在电视旁,打开最新的比赛成绩看,看到军权又拿到金牌就到处打电话告诉我的朋友们,甚至一些与军权并没接触的朋友。真的非常高兴!2004年,他从雅典一到北京就给我打电话,回荆门时,社会各界都有人去接他,热闹得很。那时,他的启蒙教练袁先良教练去世了,怕影响他的训练与比赛,所以一直没告诉他。回来后,他将所有的事放一边,与袁教练的学生一起去了袁教练的墓地祭奠袁教练。
回来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的家庭生活,这期间他与赵敏之间有了些不和谐。他俩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孩子其实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以前是恋爱,现在是夫妻,又没有一定的磨合时间,所以性格上的差异一下子显现出来了。比如,那段时间,军权整天被包围在鲜花和掌声中,而赵敏刚生完孩子,产妇一般都有产后综合征,情绪有时候不稳定,再加上孩子又挺会闹的,所以两人会因为孩子有一些不愉快;再比如,军权妈妈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赵敏对军权妈妈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军权也会很生气。于是两人就吵嘴,军权也苦恼,常说,结婚难道就是这样的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去当和尚。
后来呢?我问。
后来还不是就好了,海涛说,哪对夫妻没经过那样的一段日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民谚不就是这样说的?[资料链结]:
赵敏日记三则:
1.权权,你现在还好吗?我好想你,妈妈回去了,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除了想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可想。这几天我天天都在生病,我好想见到你,真的!想到你为了这个家一直在努力,你太劳累了,我想到你身边与你一起努力。妈在这里生活不习惯所以我让她回去了,剩下的就是我一个人在这里想你,我没有太多的奢望,我只想要你陪在我的身边。妈有她的事,你也有你的事,不是吗?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事干,我觉得好无聊。没有什么地方可走,一个人也不认识。老公,我知道你在外面也很担心我在家里是否还好。没事的,我一切都好,你安心地在外面训练吧!说实话我一个人晚上还真有一点怕,但是没有什么办法,有你在的日子当然会很舒服。
2.今天你又要走了,我好想你,我甚至于想哭着不让你走,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你有你的事业。我有的时候真的很自私不想让别人占用我们的时间,我想跟你呆在一起。我知道你是不想走的,你也很想我。
3.今天你又一次出门了,如果我不让你走你一定会恨我。你知道吗?在我怀孕的日子里我好想让你陪在我的身边。我没有一个亲人在这里,可是你的时间总是安排得满满的。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的心好累好累。我不想让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想让你陪我说说话。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3
讲述人:邓三波
时 间:2007年11月26日
地 点:按摩诊所
采访人:泉溪
邓三波是何军权的队友,知道何军权的不少训练和生活琐事。于是,我再次拜访了他。他回忆说:在云南训练时,有次我和权哥一起去逛街。在一家小摊位上,权哥给典典挑了一件衣服。权哥觉得贵了点,老板就说,一个残疾人,没钱就别买衣服。权哥火了,说,残疾人就不能给自己的孩子买衣服了?残疾人也有儿女啊,他的声音不大,但话很重。老板见我们敢顶嘴,嚷嚷着,要动手的样子。权哥是不怕跟人动手的,据说他小时候常常与健全孩子打架,一双脚可以踢到人家头上去。但权哥不愿意惹事,说了这话后,就拉着我走开了。
还有一次我们在武汉坐公汽。上了车,我走到车厢里面,权哥在门旁站,准备投币。他对司机说,麻烦你帮忙我把荷包里的钱拿出来投币。司机吼了一声:你没有手啊?权哥说,我有手还找你拿啊?军权一甩袖子,说,我有手吗?司机说,没手你自己想办法!我连忙摸着挤过去,对司机说,他是残奥冠军何军权。司机说,他是何军权?我说,不像吗?司机有点慌了,可能怕权哥投诉他吧,但权哥不再说什么了。下了车,我想去投诉司机,权哥说算了。据说权哥小时候脾气很爆,不过我只是听别人这样说,从没见他与别人动过粗,所以也一直没见他用那据说很厉害的脚踢过谁。
训练时权哥会拼命,玩起来他也特别“调皮”。
2003年9月,我们在南京参加全国第六届残运会。比赛结束后领导组织我们去雨花台啊玄武湖啊这些地方玩。在湖里坐摩托艇时,我有手,他们就让我驾,但我眼睛不行,看不到方向,于是他们就指挥我。摩托艇摇晃得厉害。权哥一看不过瘾,他要驾。他把脚跷到龙头上掌握方向,他的脚很灵活,开得快极了,像飞。可当他回头一看,船上的人全不见了。原来我们全都掉水里去了。事后我笑他,说,没想到有的人的技术比我还差啊。
我们湖北去的队员有四个,三个男生一个女生。没事时就打牌,斗地主什么的。他老搞我们的鬼,常常偷牌夹牌。我们发现了,打趣他,说,没想到你的脚蛮灵活的,还练就了这么个功夫啊。与残疾人队友在一起。
4
讲述人:刘海涛
时 间:2007年11月24日
地 点:按摩诊所
采访人:泉溪
2007年11月24日,我再一次拜访了何军权的盲人朋友刘海涛,他向我介绍了与军权的一些琐事:军权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比如上厕所他一般都带一个钩子,钩子挂在裤腰上,下面用脚一拉裤子就脱掉了。我让他把钩子给我摸摸,问,谁做的?他说,我自己做的。军权从不穿系皮带的裤子,因为系皮带的裤子用起钩子来不很方便。
他很坚强,虽然训练得很苦,满身是伤痛,但一直挺着。有一年,他回荆门休了大约半年的假,我为他做了一些治疗。他的腰、颈椎、肩椎问题很大。我将他的颈椎和腰椎复位后,给他带上腰带(一种治疗工具,上面有钢板,用于腰椎固定复位。)和脖套。在治病的过程中,我了解到他身体的许多部位都不好。比如有胃病,患有很严重的胆囊炎。他的肝区在被电击伤时脂肪全被电烧没了,现在只有一层皮将肝区给护着,而我们正常人都由一层厚厚的脂肪护着。因此。他的肝区我用手轻轻一摸,就有一种透到里面去了的感觉。在治疗中我尽量小心翼翼。他带着脖套和腰带,行动很不方便,甚至连吃饭都很困难,我却从没看到他畏惧过。
他有很多爱好,喜欢喝茶,看足球,鼓捣电脑。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在城里转悠。我们也谈美女啊、足球啊,尽管我俩都踢不了足球。2004年雅典奥运会结束后,他在荆门休假。我和我爱人,他和他爱人,我们四个人去街上玩。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俩就跑到街上溜冰。他的平衡感很好。我俩像孩子一样在街上溜,很童趣。我们并不因为自己是残疾人就很自卑,虽然别人常常以一种很另类的眼光看我们,但我们尽可能地表现出与常人一样。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努力,而且一直做得很好。2004年以后,我们的接触就很多了。春节的前几天,他说,我就要和赵敏一起去云南过年了,你陪我好好玩两天吧。我说好啊。那天下午,我俩跑到雅斯(荆门的一家超市。)比赛爬电梯。雅斯的电梯是斜坡式的。我们上上下下爬了好多次,很好玩。他不怕别人另类的目光,也没有明星心态。
尽管军权已经出名,但他仍能很平淡地对待那些不理解和不尊重残疾人的人。2004年10月,他从雅典回来,荆门市为他举行了一次很隆重的欢迎仪式。他在台上发言的时候,有些人在下面说怪话。有人说,哎,你看他的嘴那么大,一定是拱饭拱的;有人说,你看他的嘴唇这么厚,一定是衔东西衔的。我在现场,离他不远,我想他也听到了,但他很坦然地面对着。
我有几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每个星期六都在一起聚一聚。军权平时很孤独,于是我让他加入到我的这个朋友圈里来。开始,我的这些朋友都很尊敬他,但没想到要接纳他,怕跟我们玩不到一块,因为他毕竟是名人。我对他们说,没事,军权我很了解他。然后,我又对军权说,现在有很多人因为一些原因讨好你,但我的这几个朋友不会这样,如果你愿意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只会把你当朋友。内心里他很孤独的。他说,我们接触一下试试吧。大家第一次接触是在我家。那天他们都到了后,我说,向你们推荐一位朋友——何军权。他是我的朋友,也希望成为你们的朋友。我说,今天谁也不许提什么名人冠军,今天咱们就是兄弟聚会。然后,我按照年纪排了一下位。大家感觉很好。赵敏嘴很甜,也勤快,于是很快就与大家熟了。每二次是另一个朋友坐庄,我去邀他。军权问,我去合适吗?我说合适,都是兄弟了。
就在这次聚会中,军权见到了当年他为赵敏点歌时遇到的那个电台节目主持人。他们一起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感慨良多。后来两人成了朋友。
有一次轮到军权做庄。军权问,是在家里吃还是到外面吃?大家说,家里,让赵敏做。赵敏也很乐意。军权的融入性很强。那段时间,大家都非常非常开心。后来又去爬山,并且还比赛。军权与我一组,他眼好没手,我有手没眼。我们在一起互补。到了山顶,我们又练弹跳。军权成绩最好,赵敏耐力最差。那天我们还照了很多相。2004年的圣诞节,大家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到广场边的歌舞厅唱歌。军权唱了一首《牵挂你的人是我》,与赵敏一起唱了一曲《心雨》。我打趣他们,说,还心雨呢,明天就成别人的新娘了。军权说,孩子都生了,我还怕啥啊!赵敏在一边呵呵地笑。军权的嗓子不怎么样,但唱歌时那副投入认真的样子,让人看着就忍俊不禁地想笑。
我的诊所与军权家一街之隔,所以他与赵敏有事没事爱过来聊天。有一天,赵敏来了,对我直嚷嚷:这日子没法过了。说着就开始掉眼泪。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回事,忙问,怎么了?她说,我想回云南。我说,回云南干什么?日子过得好好的!她说,真没法过了。何军权太让我失望了。原来,军权有个很要好的儿时的伙伴,家里很困难,想投资做点小生意,他找到军权想借点钱。军权也没与赵敏商量,当时就把钱给借了。赵敏说,我又不是不同意借,可他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啊?好像我是外人似的。两人吵了一架。军权也烦,觉得又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还得开个常委会讨论讨论?累不累啊!我用了一个多小时把赵敏劝好,让她不再哭鼻子掉眼泪,然后送她回家,接着就给军权打电话让他来。过来之后,没等我开口,他先就诉苦了,也是那句话: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我开始和稀泥,说,钱是你俩的,家也是你俩的。你把钱借出去人家有知情权嘛。按婚姻法,你借出去的钱里有一半是人家赵敏的,人家没说不借,总该让人家知道嘛。军权听了也不做声,我又说,女人服哄,你得哄着一点。你想想,人家那么远来荆门,不是来受气的。就这样,我与他瞎扯了个把小时,就让他回去了。第二天,赵敏告诉我,他回去后,望着她一个劲地笑。赵敏说,笑笑笑,笑什么啊!他也不说话,仍是笑,弄得她也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