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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人:何明华
时 间:2006年12月29日
地 点:何军权家
采访人:泉溪
这几天陪着老爷子聊军权的事,老爷子高兴得很。大概因为这是一个让他骄傲的话题,同时也可以消除他进城后的孤独和寂寞吧。于是,在这个冬天里,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话便有了一种温馨的暖意,而那火源就是军权的故事。老爷子坐在那里,黑色的棉袄大衣,黑色的老式棉军帽,看上去像一座锈迹斑斑的铁塔。他说话中气很足,带着不太浓重的四川口音,言语之中也偶尔流露出一些本地方言和音韵。军权的母亲在我们面前来来往往,做着自己的事,最初的几天我好像从没听过她说一句话,再加上她的脚步很轻,像一片影子。后来我想,可能这就是中国女人的传统作派吧,她们觉得男人们做的都是大事,女人是不能打扰的。
1994年的一天,一个邻居从场部回来,带来一封信,说放场部几天了。我打开一看,是个通知,说上面要选拔运动员,让军权去参加考试。可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一天——信在路上耽搁了。军权不死心,仍要去,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军权赶到市里。残联的领导说,选拔的教练们已经带着选上的队员走了。最后他们安慰说,等下一次吧。(真的是好事多磨吗?那时,军权父子却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希望再一次与他擦肩而过。)1995年的4月,正是清明节。市残联托人带信来,让军权赶快到荆门城去,省队选队员。第二天,我带着军权一早就赶去了。地点在市体育场。领头的那个教练让所有应试的人围着体育场跑两圈,一群十六七岁的残疾孩子们就在体育场内的跑道上使劲地跑,有男有女。那些省里来的专家就站在一边看。军权没有膀子,平衡不好,跑得慢。有个教练对军权说,小伙子,你身材条件不错,但腿部力量差,回去好好锻炼一下,明年我们再来一定把你选上。军权问:怎么锻炼呢?教练说,早上起来跑跑步,腿上绑个沙袋,练弹跳,增强腿脚的弹力。我们回来后,军权来了干劲,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起来跑步,跑三公里,沿着我们屋边的那条乡村土路跑,一个大下坡,然后一个大上坡。坑坑洼洼,一跑一阵灰。他天天如此。刚开始村里的人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们那地方还从来没有人搞过什么体育锻炼,都觉得奇怪。村子里的人说,这孩子是不是有问题啊,这么个大冷天每天起来在这泥巴路上跑来跑去的。何军权守候过的小泵站。
1995年,我们家承包了场里守水库泵站的事。泵站离我家有几十分钟的路程,一间小屋子修在水库边,旁边长着小树和杂草。抽水机在房子里,油菜收了之后就抽水沃田插秧。我年纪大了,一般都是军权在那里守。12月份的一天,市残联的领导专门开车到家里来,通知军权明天到市体育场报到,要开始训练了。我问训练做么事?残联的领导说,明年元月份省里要开残疾人运动会。原来,湖北省残疾人田径游泳乒乓球举重射击运动会要在武汉举行。荆门以前的老运动员都退役了,市残联的领导很着急,到处找运动员。不晓得哪个提醒了一句,说,我们把何军权弄来试试,总比没有人参赛好吧。于是,他们就找上了门来。军权回来吃饭时,他妈对他说,市残联的领导来找你了,要你去参加比赛。听了他妈的话,军权好高兴。那天下午,我到泵站换他回家吃饭,见他一个人坐在泵房边的水库堤上想心事。我问,想么事啊?他说,想比赛的事。晚上,他妈专门给他做了几样好菜,猪肉啊什么的。他从小就喜欢吃肉。我就到村里一个有车的人家去,他家有一辆东风车,每天跑荆门。我请他明天早上发车时带上军权。那个乡亲高兴地答应了。晚上吃过晚饭军权就去睡了,可是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着,很兴奋。第二天天没亮他一个人就先起来了,然后全家人也都起来了,送他。一会儿,车来了,他搭上乡亲的东风车就往荆门赶。(对于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机会的军权来说,他要紧紧扼住命运之神的喉管。冬天的晨风很冷,但升起在天边的冬天的太阳却很红很美很温暖。那就是希望!)那是冬天,路上打了霜,全都是白的,风吹着像刀子在脸上割。
窗外,建材市场上响彻着嘈杂的人声和机械的轰鸣声,而室内则是一个十分宁静、温暖的空间。讲述进行了三个多小时,老爷子越讲兴致越高,甚至还讲到了他五十年代在西藏当兵的一些故事:藏地与内地那些不同的生活方式。他反复说军权的性格像他,倔强而直爽。但现在我在老爷子身上一点也看不到那个敢与生产队里的领导“抬枯杠”的“犟牛”的影子了,我眼前的是一个和善的,开口带笑的老头儿。同时在与军权有限的接触中,我也没发现他性格是如何犟,好像从没听到谁说他跟哪位领导或队友过不去过。他待人处世很理性。要说犟,唯一的表现可能就是他对事业“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追求吧。
军权母亲过来,对他父亲说,扯这么远做么事?陈锅巴烂谷子的。老爷子说,人家要给军权写书,我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哩!老爷子说完呵呵笑着,十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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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人:何军权
时 间:2007年12月20日
地 点:何军权家
采访人:张洪
时隔一年,我去采访何军权。何军权说,那天,我搭那个叔叔的车进城。到了向东桥他停下车,对我说,你直接往前走,走到街头上就到了。于是,我就一个人沿着街往头上走,走到头时果然就看见了市体育场。那时,天刚亮。
市残联的领导对我很关照,专门安排一个姓唐的师傅照顾我穿衣服,上厕所这些事。我和队友们住在体育场看台上的房子里面,一共有十几个队员。这期间我爸来看过我一次,给我买了一个洋瓷缸子让我打饭喝水用。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父母也很担心的。训练很苦,好累,每天早上跑步,一直跑到肚子发痛。跑步是为了锻炼肺活量。那时候我的比赛项目确定下来了,是游泳。教练之所以给我定游泳,一是当时荆门残疾人游泳队员少,只有三个队员;二是我的伤残级别比较高。竞争少,容易拿名次;再就是可能教练觉得我水感还好。
先是练肺活量,练换气。袁先良教练给我们每个人弄了个洗脸盆子,放上水,那时是冬天,水冷,兑上点开水,练换气。把头放到水里将气吐完了,再将头偏过来换一口气。因为没联系好训练的池子,所以只能采取那个方法。后来,市残联多方联系,才借用到石化总厂一个宽3米,长6米的洗澡池。我们每天在澡池开放前练几个小时。训练了十几天,就一车将我们拉到武汉,直接参加在汉口举行的湖北省残疾人田径游泳射击举重锦标赛。1996年1月17日,比赛开始。当天我就拿了两块金牌。市残联理事长一听说我拿了两块金牌,特别地高兴,一下子就把我抱起来了。袁教练对理事长说,他的水感相当好,是我带过的学生中最好的(袁教练以前带健全人游泳运动员)。你们好好地培养,他将来有前途。
从武汉回来时,荆门正在下雪,市里的领导给我发了五百块钱奖金。我高兴坏了,一个人从荆门跑回家,一走进屋,屁股一趔,对我爸说,给。我爸说,么子?我说,钱。我把钱装在裤子口袋里。我爸问,好多?我说五百块。他拿出来一看只有四百。说,只四百么?我说,我用了一百块。我爸有疝气,因为没钱,所以一直拖着没治。我让他用这钱去做手术。我记得当时我爸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爸问,你得了个什么奖啊?我说,两块金牌。我爸说,快把金牌拿来我看看,我说,嘿,只说有金牌,没发。我爸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这样啊!(父亲何明华对这一情节同样记忆犹新,每当讲到这里时总忍不住嘿嘿直笑,十分开心。)
邻居啊乡亲啊还有我四伯,他们特别高兴。过春节的时候,我们家买了很大一挂鞭,在门前“噼里叭啦”地放,特别热闹。正月初二我去给我四伯拜年,一到我四伯家,我四伯就给我压岁钱。我不要。他说,今年这个压岁钱你一定要要。他说你马上又要出去训练了,需要钱。我说,没听说啊?四伯说,通知寄到我这里来了。通知上说,正月初八去省队训练,备战全国第四届残疾人运动会。我一听,更高兴更激动了,做梦都没想到过会进入省队。四伯说,好好训练,以后拿更好的成绩。四伯一直为我今后的生活担忧,现在他觉得我终于有了能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
正月初七我出门训练。离开家里上路的时候,我哥哥姐姐,还有我的左右邻居都来送我。堂哥堂姐给我钱,让我在外面训练时买点营养品。堂哥对我说:不要教练说你两句你就跟人家顶,别人踢你一脚你还要还别人,你的坏脾气要改。
第二天早上,市残联就安排车将我送到武汉。在武汉过了一夜,第二天我就到了荆州,进了艾勇教练的游泳训练队(艾勇,男,国家高级游泳教练,现任国家残疾人游泳队教练)。市残联的领导走的时候特别来到我住的宿舍,对我同室的老队员说,军权不方便,请你们帮忙多关照一下。队友们都说好。队长特别关照我,也特别喜欢我。去的时候,六个队员里只我一个新队员,我以前没参加过正规训练,成绩比老队员差一大截。我就下决心赶。那段时间训练得很苦很累,累的时候饭都不想吃。有一天,我游了八千多米,上楼梯时腰都直不起来,进了寝室倒床就睡了。做饭的师傅以为我病了,急得连忙去找艾教练。他说,何军权今天饭都没吃,你快去看看。艾教练一路小跑,赶到宿舍,摸了摸我的额头,问了问情况,才知道是累了的。一个月后,我的成绩从一分五十几秒提高到一分二十几秒。艾教练特别高兴。艾教练以前没接触过残疾人运动员,觉得我没有双手,却游得这么好,十分感动。两个月后,我的成绩提高到一分二十五秒,破了亚洲纪录。
有一天,游泳馆来了个日本人。由荆州市领导陪着来的,据说这人以前曾任过日本水上自卫队队长,特别喜欢游泳。这次他是来荆州进行投资考察的。交谈中,艾教练说,我们这里有个队员,他现在的成绩是亚洲残疾人的最好成绩。日本人一听来了兴趣,不知是不相信我的成绩还是想检验一下他自己的水平,他提出要跟我比赛。他的翻译问,可以吗?我很干脆,说,行!比赛在一个25米长的池子里进行,我游到头时,将他甩了一人远。他一游到边就把我抱起来了,又高兴又激动,连连对我竖大拇指。(呵呵,这算得上是军权的第一场“国际比赛”,在这场特殊的赛事中,他为他的祖国争得了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