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看一些家庭生活、爱情情感方面的电视剧;我喜欢看武侠、打打杀杀的(其实是听。不知他视觉世界里的一切是不是与我们听觉世界里的一切是否一样啊?)。有一次放《乡村爱情》,我不干了,发脾气要换台看武打片。他也不与我争,只是将遥控器扔在床上就出去了。之后,我们两天没说话。一天晚上,熄灯睡觉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说,唉,权哥,我错了。想想这些年,我们在一起,你帮我那么多,我还惹你生气。说到这里,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想起他带着我逛街,指导我训练。想起我患感冒在医院打吊针时,他就坐在我旁边守着我。还有一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那就是我到国家队训练也是他推荐的。没有权哥可以说就没有我的今天。
三波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对我们说,他一说到这些,眼里就会有想流泪的感觉。的确,我们看见他那双布满白翳的眼眶里潮湿着。他用手抹着眼睛。
三波大约有一米七高,皮肤黝黑,身材偏瘦,透出一种健康的结实。如果不是眼睛有问题,一定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他的眼睛患有先天性白内障,眼眶内陷,眼球被一片白翳包裹着。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没感受过天地之间的色彩与光线。因为提前预约过,所以他一直在诊所里等我们。在与他的交谈中,我们感到他是一个比较开朗的人,与军权的少言与沉稳不太一样。他身上透出某种冲动与抑制不住的热情,在采访中,有时他为了弄准确某件事的细节,他会马上掏出手机与远隔数千里外的队友通话。
权哥有什么事常常装在心里,不太表露。我如果不高兴了总是挂在脸上。他对我说,你得改改你的脾气,能忍则忍,能让就让。我们残疾人要学会忍让。况且这是在外面,队友来自天南海北,各有各的性格,不比在家里。家里都是亲人,大家都会让着你。在外面你要学会与人沟通,比如遇到了队友和教练打个招呼。再就是说话要想好了再说,我平时都是想到哪说到哪。现在我改了许多,说话时,总是要想一想,说这话不要对别人有伤害。我跟他跑了很多地方,也认识了很多朋友。
这些年,权哥的年纪也有些大了,体质不太好,经常生病,运动量大,心脏负荷大。体力也有些跟不来,还患有胃病、胆囊炎。今年从丹麦比赛回来后,他腿上的韧带拉伤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在云南训练的时候,他到玉溪找一个有名的中医开了中药。有一天,我对他说,权哥,我帮你按摩吧,我学过按摩。开始他不让,说,你训练也很辛苦的。我说,你照顾了我那么多,帮你按一下没什么的。于是我就天天给他按,有了一些效果。时间一长,他看我有些累,就不再让我按了,而是跑到医院去按。我有时候想帮他洗衣服,他从来不让,只是洗好后让我帮他晾,因为他晾不了。他一直很节俭,但有时候在我身上花了几块钱,十几块钱从来不要我还。除了上厕所、换泳裤、晾衣服这样的事外,其余都是他自己做。
他的人生格言是:笑对人生。何军权在训练中。
他说,不要遇到挫折就灰心丧气,要笑对每一天,乐观对待生活。
我刚进队时,动作不标准,向他请教,他就教我。我眼睛看不见,学起来很难,有时一个动作他教了七八遍我还是做不好。我不好意思再问他了。他看见了,就对我说,做不好的就问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是老乡又住一个宿舍,还像外人似的!他在国内国外训练了这么多年,经验很丰富,对各种级别的动作标准烂熟于心,应该怎么游他都知道。他教了我很多技巧。他擅长仰泳和蝶泳,教我最多的也是这两项。在他的帮助下,后来我在残运会上拿了100米和200米两块金牌,成绩一直在提高。
有时候有的队友发现自己游得不顺,就会去问他,他总是很乐意帮别人。他往岸上一站,看人家游,发现问题的症结后再下水纠正别人的动作,一般都能让别人很快掌握动作要领。他的技术功底比我们深厚多了,加上他做人很地道,又够朋友,一般小问题大家也乐于问他。有一个福建队友,他自己本身很优秀也很刻苦。他就经常向权哥请教。比如有一次,他说,权哥,我这个动作怎么这么不顺啊?于是,权哥就为他讲解。两个月后,这个福建队友的成绩就有了很大的提高,高兴得不得了。他在别人心目中是一个很好的人,善于帮助人也乐于帮助人。
有时候,我跟他一个泳道。他从那边游来,我从这边游去,他游的是仰泳,眼睛看不到前方,我是自由泳,可我眼睛不行,游着游着就撞在了一起,“扑通”一声,头上就起了个大包。呵呵,我无所谓,他的头撞计时板撞怕了,所以后来他见我游来了就躲,躲得老远。
最初我腿的力量不够,关节不灵活,他每天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坐在我腿上帮我压关节,改动作。压得我疼得受不了了,他就对我说坚持——坚持——,讲一些笑话,或者与我聊天分散我的注意力。为了纠正我的动作,他让我趴在床上,一点一点教我蹬腿、收回,反反复复地练。还总结了几句顺口溜让我记:脚心要朝天,分水靠两边……这都是他自己多年总结出来的“秘笈”。早上起床后他让我往床上一趴,替我压肩关节。他说,你的肩关节太硬,踝关节不灵活。这样逼我压关节,压腿、拉肩,半个月后,我的成绩慢慢提高了。看到了训练成绩,我嘿嘿地笑,对他说,老手就是老手啊!
2004年,我们在石家庄参加全国锦标赛。赛前我既兴奋又紧张,一次赛前热身,从泳池起来时,“嘭”地一下,头撞在了出发台上。那时的出发台不像现在是用塑胶做的,当时是石头做的,很硬。我眼冒金星,接着一片漆黑。晕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当时头麻了,感觉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没敢摸,就挣扎着从池子里爬起来。一会儿血流了下来,很多,头上都染红了,泳帽也破了,人站不稳,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去。权哥看到了,马上喊艾老师。他说艾老师艾老师你快来。这时,我支持不住,身体往地上倒,他一下子跑到我身边用肩将我扛着,让我靠在他肩上慢慢移到旁边靠墙站着。当时人多,艾老师没听见。情况紧急,他就用肩将我扛着跑出游泳馆。到街上,站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送我到医院。到了医院,他一边让我靠在他身上,一边喊医生。因为流血过多,我就昏了。等我醒来,不知道在哪里,很害怕。我就喊:权哥,这是哪里啊?医生说,你真是命大,要不是那个没有膀子的,个头高高的,瘦瘦的小兄弟送你过来,你就没命了。我问,他在哪?医生说,你现在在重病监护室里,他在外面等你。我的伤口破得很大,肿了,头皮比较薄,缝不上,医生就打针消炎,消了一天炎,第二天消肿后才缝上。从中午到晚上十点多种,权哥就在重病监护室外守着我,一直没吃饭。他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我怕极了,就喊:权哥,你在哪里啊?(那声呼唤让我的心灵震撼,并久久地回荡在我的脑海中!)你没事吧?他在外面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头疼不疼?我说,我的头木木的,不晓得。从监护室出来后,权哥就守在我床边。因为那时打了麻药,没什么感觉,我就用手去摸,他马上将头伸过来用脸将我的手一拦。他说,你干吗?我说,我的头没有感觉,我想摸摸看伤得厉害不厉害。他说,当心感染了,现在麻药还没散。他问,你饿了没有?我说,有点。我问,你呢?他说,你进去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打电话又不方便,就一直在门口等你,早饿了。于是我对医生说,医生,我哥没手,他从中午一直到现在还没吃饭,你们能不能帮我们弄口吃的,让人帮忙送来?我们是从湖北来参加全国残运会的运动员。因为赛前石家庄市做过宣传,那段时间电视上也都在直播比赛实况。护士们一听我们是残运会运动员,都很高兴,说,哎呀,原来你们是运动员啊。于是问我们吃什么,赶忙帮我们去买。买来后,权哥让我先吃。我说,你先吃。推来推去,还是我先吃了。我吃后要喂他,他不让,说,你手上还挂着吊瓶哩!那天晚上,他就陪我坐了一夜。第二天他有比赛项目,虽然我知道他必须走,比赛不能误,我还是忍不住喊起来:权哥,你走了我怎么办啊,谁来照顾我啊?我不想他走。他走了我难受,也很害怕。护士们说,别急,还有我们哩!我又问,权哥,你比赛完了还来不来啊?他说,我肯定来啊。我说,你要多拿金牌啊!他说,我一定会拿金牌的,也为了你好得快啊。说得我又笑了起来。
当三波讲到他一个人被关在重症监护室里,在眼前的一片黑暗中呼唤“你在哪里啊?”的时候,我们一下子被震动了,好像被一种巨大的穷困所击中。三波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似乎很平淡,也许这样的事他经常遇到,也许时间抚平了他心上的皱痕。但我们在这呼唤里感受到了一个残疾人的无助、无奈与恐惧。这声音太震憾人心了,具有着强大的时空穿透力。
从石家庄回来前,我没钱了。回家前一天,我说,权哥,我身上没钱了,我想找你拿点钱。他说,没事,你要多少?我说,两百块就够了吧!只要能回荆门就行了。他抽开抽屉,拿出钱包。当时他只有七百多块钱了,他拿出五百块给我。我说,你给我这么多钱干吗?他说,你回去万一路上有什么事可以对付一下。你的伤也不晓得完全好了没有?我说,你剩两百块够不够啊?他说,没事没事。他做事总是为别人着想。第二天,我就回荆门了,他从石家庄赶往南京,然后由南京飞云南,为参加奥运会进行训练。
回到荆门后,他经常给我打电话,问我头好了没有,要去检查一下,怕有后遗症。
他的社会经历很丰富,接触过很多人,什么样的角色都见过,也与省长这样级别的领导一同吃过饭,知道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虽然这样,权哥一直很遵守队里的纪律,在运动员中,他是一个很优秀的运动员。那时候,领导不准上网,他以前带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休息时在网上与爱人聊聊天,自从领导说了之后,就再没带去了。
他不仅对自己要求严,对我也要求严。他说。谁让我们是老乡呢?他希望我早点出成绩。有一次一个队友过生日,请我们在一起吃饭,我喝酒,喝了一瓶,他叫我不要再喝了。那时,我正喝得带劲。我说,还喝点吧。他说,你还喝啊,明天还要训练哩。我当时的感觉是,你管那么多干吗?累不累啊?他又说,喝多了不好,影响训练。我生气了,说,算了,不喝了!他听了,也生气了,说,随便你。你爱喝就喝。他的意思是:作为朋友,我只能提醒你。听不听在你自己。其实他是一个不喜欢说别人的人。
有一段时间我成绩不好,再加上训练相当累,准备放弃了。他说,你要坚持,调整自己的心态。
他在国家队,很有名气,但又很老实,比较大度,所以从来没和别人冲突过,不像一个奥运冠军,就像一个普通人。[悉尼残奥会花絮]:
训练中休息的时候,何军权有时也在水下与队友玩游戏。比如我们打水玩,他没有手打不了水,就用腿夹对手。在浅水区你追我赶,谁抓住谁谁就在水下憋多长时间气。再比如玩老鹰抓小鸡。别人用手抓,他没手,他当老鹰时就用头撞,撞着谁谁就算被捉住了。他当小鸡时,我们就抱着他的腰。
3
讲述人:艾勇
时 间:2007年12月25日
地 点:酒吧
采访人:泉溪 张洪
艾勇,男,国家高级教练,现为国家残疾人游泳队教练。自1997年开始任何军权教练,与何军权情同父子。
“励志”是我们最初构思这本书的一个重要的主题。何军权,这样一个农村残疾孩子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登上世界体育冠军的领奖台?这些应该是许多读者想了解的内容。我们看到过太多领奖台上的荣耀,却很难窥视到训练中的艰难。
我们曾问何军权,你的训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情景?有些什么样的故事?
军权沉默后说。很苦很苦,最后他用这四个字为我们想探知的谜底做了答案。我们转而从其他地方寻求答案,我们以为缺少这部分我们的这部书的价值将大打折扣。于是就有了艾教练的这段很专业的讲述。